每天早晨,在中國首都的地下,人們從沒有窗戶、陰冷潮濕的房間里醒來,倒掉便盆里的穢物,花3元錢洗5分鐘的澡,爬上樓梯,進入外面的世界。轉眼間,他們從這座城市里最令人鄙夷的居住者,搖身一變?yōu)閼驯А爸袊鴫簟辈⒆巫尾痪電^斗的一群人。
這些被稱為“鼠族”的新北京居民大約有100萬。嚴格來說,這類住屋是非法的,政府規(guī)定閑置的地下室不能用來出租。但就像很多事一樣,它們也處在灰色地帶。
地下室的租金一般只需地上房屋的一半,個人租住面積一般在3.7~9.2平方米之間。鼠族大多是年輕人,希望在中國最重要的城市站穩(wěn)腳跟。他們中有保險推銷員、地鐵清潔工,也有新婚夫婦和時尚業(yè)者。
張新文:即將離京的化妝師 湖北青年張新文10歲那年,母親離家出走,此后家里全靠父親獨撐,雖然省吃儉用,還是沒法供他念完大學。2013年,22歲的張新文退學來到北京學習化妝和造型。
“剛開始,我把自己跟明星的合影發(fā)到網上,老同學看了都很羨慕,以為我在北京過得多么光鮮,從一家酒店到下一家酒店。”他說,“我確實奔走在高檔酒店之間,但下班后得回到陰冷潮濕的地下室去。不過現在,我并不忌諱這一點,身邊的朋友都知道我住地下室?!?/p>
來北京一年多后,考慮到人口多和飲食不習慣,張新文準備離開?!拔业挠媱澥茄杆偕贤昊瘖y培訓課,然后回武漢。這里沒什么可留戀的?!?/p>
陳拉秀:地鐵6號線保潔員 陳拉秀(音譯)覺得,待在北京至少“比在家里種地強”。這位五十多歲、來自貴州六盤水的農婦為了給3個兒子賺娶媳婦的錢,一年前跟著丈夫和小兒子來到北京。
“干農活兒太苦了?!标惱阕诖采险f,“就算地里的活兒干完了,你也不能閑著,回家還有一大堆家務活兒,我根本閑不下來。但在這里,一下班我就能休息了。”
現在她和丈夫都在6號線上做清潔服務。丈夫在呼家樓站,她在東大橋站,相隔不遠,方便照應。他們住的地下室離得不遠,在東四環(huán)附近。
在房東看來,他們是他見過的最溫馨的一家人:兒子給父母張羅了住處,自己還找了女朋友,女朋友的爸媽就住在離陳拉秀幾道門的地方。
雖然聽不太懂未來親家的濃重山西口音,但陳拉秀經常找他們聊天。其余時間她愛逛街,不過只看不買。她打算把一半的工資存下來,一部分給兒子結婚使,其余留著夫婦倆養(yǎng)老用。
徐俊萍:一家三口的簡單生活 對46歲的山西農婦徐俊萍來說,北京的地下室就像臨時庇護所。8年前,她來到這里打工,很享受北京的安靜和簡單。不像在老家,她在這里來去自如,不必擔心左鄰右舍或親戚們怎么看。作為虔誠的佛教徒,白天她在擁擠的市場里推銷佛經、香爐和護身符,晚上回地下室。
“我真的不想回家!在這里,我餓了就找東西吃,困了就回地下室睡覺,生活里沒有太多復雜的事情。如果在農村,我得今天給這家?guī)兔?,明天去那家干活兒,成天閑不下來。這里過日子非常安靜,也很簡單。”徐俊萍說。
去年11月,她搬到城東邊的地下室,跟小兒子待在一起。17歲的兒子早就不念書了,現在北京高新區(qū)一家公司學習電腦維修技術。她的大兒子在南京。
徐俊萍的丈夫現在是北京某公司的保安,獨自住在城市另一頭的地下室。他會不定期地過來看看母子倆,帶些從街邊買的小吃食。每次他過來,一家三口都要擠在一張雙人床上睡。
郭小龍:我是“鼠王” 40歲的郭小龍(音譯)在很多城市的KTV或夜總會干過?,F在他管著地鐵6號線附近的一處地下居所,手里有72間地下室,共100來位租戶。他本人也住在里面。
小時候,他夢想當運動員,至少也得是個體育老師。雖然夢想沒實現,但他現在經常穿著阿迪達斯等品牌的運動服。他在地下室的工作包括日常管理,還有搞衛(wèi)生、換門鎖和電工之類。為了防偷竊,大部分時間他在地下室入口的一間屋里看監(jiān)控。
郭小龍話不多,但把地下室經營得很有人情味。他跟碰面的人打招呼,也會幫他們忙。郭的父母4年前去世了,他說自己是個沒家的人?!皼]媽的孩子沒有家,如果你們管住地下室的人叫‘鼠族’,那我就是‘鼠王’?!?/p>
常萬樂:剛到北京就被騙了 去年,常萬樂(音譯)從老家河南安陽來到北京。剛出火車站,偉大首都就給了他重重一擊。拉他的黑車司機要了高于平常10倍的車費,讓他對北京有了非常糟糕的第一印象。
現在,18歲的常萬樂和女朋友住在一間地下室里,月租金500元。他的第一份工作是在車間做電器插座,后來辭職到北京南站附近的餃子館打工。小常說自己喜歡靜謐的地下室,“那里特安靜,能睡個好覺”。
平時閑了,他也愿意和同事一起吃喝玩樂,有時還會去趟天安門,拍些照片發(fā)給老家的朋友看看?!拔以敢饨o家里人展示我的生活狀態(tài)。‘看,我在北京呢!’他們會覺得待在北京特牛氣、特有面子,只有我爸會叮囑我凡事小心,別惹麻煩。”
李揚:住地下室的北京人 與大多數地下室居民不一樣,李揚(音譯)是土生土長的北京人,家在通州,距市中心30多公里遠。以前他在家庭農場打零工,后來迷上了一種非常高超的釣魚技法:飛釣。2012年,他在一場釣魚比賽上拿了獎,結識了國內某電視臺釣魚頻道的編輯。此后,他開始為該頻道撰稿,希望未來能靠出版相關書籍謀生。
過去3年,他做過不少工作,送餐員、快遞員、收銀員、擺攤賣鞋……他住地下室“是為了省錢”,現在房租每月五六百元?!霸谧∷薹矫?,我很務實?!?/p>
但地下室很潮濕,有時還有股霉味,特別是夏天。“放在床頭的毛巾一夜就能長出綠的、藍的、白的小霉斑。”
李揚能接受“鼠族”這個標簽?!懊枋鐾蚀_的?!彼f,“可能很多人看不起住地下室的,但我不覺得自己的境遇可憐。我有間屋子,有床,能踏踏實實地躺在上面,這和其他人有什么兩樣呢?”
劉昊:“長期曬不到太陽,我很累” 劉昊(音譯)住的地下室上面是復式公寓,那里的人會去星巴克喝咖啡,在無印良品那樣的日本百貨店買東西。公寓后面有個小門,推開門就能進入劉昊的世界。他是個新生代作家、詩人、攝影師和導演。
在河南老家,他的父母擁有12畝地,種些花生玉米等作物。劉昊從會走路開始就幫家里干農活兒,等上了高中,他忽然一發(fā)不可收拾地愛上了紀錄片攝影,以及中國著名導演賈樟柯的現實主義電影。
“2006年,賈樟柯在一個電影節(jié)上拿了大獎,看到這條新聞時我就在想,如果我有機會做一部電影,說不定也能得獎。即便不行,當個攝影師也挺好的,我可以回老家河南開個小店,接些婚慶、拍廣告之類的活兒。”
“我這一代和父母截然不同——我們喜歡做公務員或者汽車銷售員,沒有人愿意務農。農田周邊工廠也越來越多了,有加工小食品或方便面的,還有做衛(wèi)生紙的??傊改改禽吙客恋剡^活,而年輕人已經離開了莊稼地。
“我從賈樟柯的電影《世界》中看到了地下室,片子的主人公就生活在里面。我在北京住過的第一間地下室很大,但很潮,每月租金700元,一個月后房子里就有了霉味兒,東西都變質了。后來我找到了現在的這間房,8平方米大,一月360元。我現在基本沒收入,住這里還行,過得去吧……可能因為長期曬不到太陽,我總覺得很累?!?/p>
在筆記本上,劉昊記錄了自己的感想,他寫道:房間一間挨著一間/走廊錯綜相連/所有這些都好像在指引你/去你想去的方向/夜幕降臨/你找不到自己的路/你找不回自己的屋/每一天你都在不停地穿梭/地上地下/地上地下/地上地下
摘自《青年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