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瓷器“葡萄紋”寓意之變遷

明清兩朝瓷器上，葡萄紋是個重要的類別。葡萄紋又分兩種：一是單純畫葡萄的；另一種是將葡萄與松鼠配在一起的。這種葡萄紋樣，既有著歷史的傳承演變，又有著特定的時代寓意。本文試作初步梳理，以求揭示其寓意變遷的奧秘。

據(jù)專家考證，葡萄是漢代時從西域傳入中國的水果品種。葡萄作為紋樣，早在唐代就已經(jīng)廣泛應用，最著名的就是銅鏡上的瑞獸葡萄紋。唐代把葡萄作為重要的裝飾紋樣，看重的是它的瑞相，因此也可以將葡萄稱作“瑞果”，以與“瑞獸”相對應。在唐以前，中國的各種裝飾紋樣以動物為主。唐代開始，紋樣題材逐漸由動物為主向植物為主轉(zhuǎn)化。因此，唐代銅鏡上的“瑞獸葡萄紋”，可以看作是中國紋樣轉(zhuǎn)折期的一種經(jīng)典組合。

葡萄紋應用的第二個高峰期是元代的青花瓷器。元青花主要用于出口中亞、西亞伊斯蘭教流行地區(qū)，而葡萄正是那些地區(qū)喜歡的紋樣，所以元青花瓷器上葡萄紋占有較大的比例。明早期的官窯瓷器繼承元青花的傳統(tǒng)，也有很多以葡萄為主的紋樣，其寓意應該也是一脈相承的“瑞果”性質(zhì)（圖1）。

然而在民窯青花瓷器上，情況就有所不同了。明代洪武、永、宣時期，民窯瓷器上幾乎見不到葡萄紋。但從成化開始，民窯瓷器上葡萄紋大量出現(xiàn)（圖2、3、4），到明后期更是廣泛流行（圖5、6、7）。從圖片中可以看到，民窯的葡萄紋與官窯的大不一樣，它們不再突出葡萄果實的瑞相，而是在強調(diào)葡萄的枝、葉、果、蔓等多個方面。顯然，民窯畫的葡萄紋，寓意已經(jīng)不是吉祥“瑞果”，而是另有新意。這新意是什么呢？要解答這個問題，我們從一個叫岳正的人說起。

岳正（1418—1472），字季方，一生坎坷。正統(tǒng)十三年（1448）的科舉考試，岳正會試第一，廷試第三（探花）。他為官正直豪邁，敢于直言，曾任內(nèi)閣大學士。后因冒犯石亨、曹吉祥而遭到貶謫，一度還被流放。直到明憲宗成化初年才得以復職再度為官。岳正愛好繪畫，尤擅畫葡萄，曾寫過一篇《畫葡萄說》。這篇文章可以幫助我們理解岳正對畫葡萄的看法，并進而理解此時民窯瓷器上出現(xiàn)葡萄紋的寓意。岳正在《畫葡萄說》中寫道：

“畫，書之余也。學者于游藝之暇，適趣寫懷，不忘揮灑，大都在意不在象，在韻不在巧。巧則工，象則俗矣。雖然，其所畫者必有意焉。是故于草木也，蘭之芳，菊之秀，梅之潔，松竹之操，皆托物寄興，以資自修，非徒然也。”

“予嘗論其（葡萄）干癯者，廉也；節(jié)堅者，剛也；枝弱者，謙也；葉多蔭者，仁也；蔓而不附者，和也；實中果可啖者，才也；味甘平無毒入藥力勝者，用也；屈伸以時者，道也。其德之全有如此者，宜與菊、蘭、梅、竹并馳而爭先可也……”

上面兩段引文，岳正表達了兩層意思：一是他對作畫的追求，“在意不在象，在韻不在巧”，“所畫者必有意焉”。這正是當時流行的文人畫的意趣。二是他對葡萄寓意的總結(jié)，從葡萄的干、節(jié)、枝、葉、蔓、果、味、屈伸等方面的特性，來比附君子做人、為官應有的品德。岳正對葡萄寓意的全新總結(jié)，其實也是對人生品格的總結(jié)。

在岳正的比附中，別的都好理解，唯“屈伸以時者，道也”一句，什么意思呢？比岳正稍晚的陸容（1436—1497）在其《菽園雜記》卷五中對這一句有個說明：“蓋京師種葡萄者，冬則盤屈其干而庇覆之，春則發(fā)其庇而引之架上，故云。然此蓋或種于庭，或種于園，所種不多，故為之屈伸如此。若山西及甘涼等處深山大谷中，遍地皆是，誰復屈之伸之？”原來當時京師種葡萄，冬季要把葡萄樹干盤屈起來覆蓋東西以避寒，春季再把它伸展開來放到葡萄架上生長。所以岳正將葡萄“伸屈以時”比附做人也要根據(jù)時勢有伸有屈是說得通的。而陸容說葡萄的“伸屈以時”只是種于京師庭園里的才這樣，生長于山西、甘肅等野地里的葡萄并不“伸屈以時”，這就有點抬杠的味道了。

自從岳正的“葡萄說”出來之后，葡萄成了“正人君子”的形象代表，在明代社會中影響巨大。許多文人以畫葡萄來抒發(fā)自己的“君子”情懷。如嘉靖年間，徐渭在落魄時曾畫過一幅《墨葡萄圖》，畫中題詩道：“半生落魄已成翁，獨立書齋嘯晚風。筆底明珠無處賣，閑拋閑擲野藤中。”徐渭以葡萄果實比喻自己的文章才華，與岳正把葡萄果實比作君子之才是一致的，顯然是受到了岳正《畫葡萄說》的影響。

明代中后期民窯瓷器上大量采用葡萄紋，應該說與岳正的“葡萄說”有很大關(guān)系，也是彰顯正人君子的寓意。這些民窯葡萄紋的特點是葡萄的枝干、葉、蔓、果實等畫得較全，正是為了表現(xiàn)岳正“葡萄說”提到的君子各方面的品性。到了明代后期，宦官專權(quán)、朝政腐敗、君子遭殃，社會上更加看重士大夫的清正節(jié)氣，于是在瓷畫上通過這種葡萄紋來表達民眾的愛憎，也就愈加增多起來。

除了單純的葡萄紋之外，明晚期的民窯還創(chuàng)畫了葡萄松鼠紋。從瓷畫傳承看，這一時期的葡萄松鼠紋是借鑒了明早期宣德皇帝創(chuàng)造的“瓜鼠圖”的畫法，只是將瓜換成葡萄而已（圖8、9、10）。進行這種借鑒的原因，自然是要表達一種新的寓意。那么，新寓意是什么呢？畫面上，松鼠在葡萄藤蔓間攀爬，形象猥瑣，再結(jié)合當時閹黨專權(quán)的社會背景來看，其寓意很可能是奸臣殘害忠良了。其中，圖8是畫在器外壁上的葡萄松鼠紋，而此器內(nèi)底即是典型的葡萄紋（圖7）。這兩種圖集于一器，正是兩種畫意演變過渡的好例。

以松鼠來喻“小人”是合理的。萬歷年間嘉興名士李日華寫過一篇《詈松鼠》，其中說道：“甪里書齋中忽來松鼠，五、六年滋殖益蕃，出游行竊，殊甚厭之?！笨梢姰敃r人們對松鼠的厭惡。松鼠的形象雖然比老鼠好一點，但它們畢竟屬于鼠類，而鼠類在明以前，歷來被認為是有害動物，不受歡迎。

到了清初，瓷器上畫熟了的葡萄紋仍在繼續(xù)沿用。但明亡后世事大變，君子、小人之爭已不再是大眾關(guān)注的重點，葡萄紋到了“正人君子”的寓意需有所改變才能繼續(xù)存在下去的時候。清初機敏的瓷畫工匠很快就找到了一種新寓意寄托于葡萄紋上，那就是“福壽葡萄”（圖11、12、13）。

經(jīng)歷了明末清初戰(zhàn)亂的殺戮與破壞，中國社會經(jīng)濟凋敝，人口大減，人們開始更多地關(guān)注太平、長壽和子孫繁衍等問題?！岸喔＃ㄌ绞歉＃?、多壽、多子”成了清初人們的三大心愿。因此，有“三多”寓意的瓷器紋樣開始大行其道，而這時期的“葡萄紋”被賦予的新寓意正是“三多”。這種“葡萄紋”看起來與明后期的“葡萄紋”差別不大，但瓷畫工匠在葡萄紋旁邊特意寫上“福壽葡萄”四個字，表明其寓意已經(jīng)是“多福、多壽、多子”了。所謂“福壽葡萄”，其實是“?！?、“壽”、“葡萄”（子）三者的并立合稱，并非是有“福壽”的“葡萄”之意。葡萄多籽粒，可比擬人類的“多子”。

清初“福壽葡萄”紋存在的時間不長，這可能與其寓意的表達有些勉強有關(guān)。其后“福壽葡萄”紋進一步的演變方向是兩個：一是將“三多”的寓意回歸到以“佛手”、“壽桃”、“石榴”三種果實為畫面內(nèi)容的“三多圖”去。一是將葡萄單獨成畫（圖14、15），或?qū)⑵咸雅c松鼠相配，寓多子之意。這兩種紋樣在整個清代都很流行。

清代的“葡萄松鼠”紋與明后期的“葡萄松鼠”紋在畫面上有些相似，但時代不同了，它們的寓意已經(jīng)決然不同。清代的“葡萄松鼠”紋再也不會是“小人”害“君子”的寓意了，它只是一種單純祝福“多子”的吉祥紋樣。仔細觀察清代民窯的“葡萄松鼠”紋，?？稍谝恍┍?、碗的內(nèi)底見到一只松鼠正在咬葡萄果實的畫面（圖16、17、18）。這種將葡萄多“子”的含義與“鼠”（生肖“子”）的喻義結(jié)合，明顯是在強調(diào)“多子”的寓意。

總結(jié)上述明清瓷器上“葡萄紋”寓意的演變，大致是這樣的規(guī)律：早期是“瑞果”，中期是“君子”，后期是“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