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醫(yī)診斷疾病所用的“望聞問切”,同樣也可以用于傳統(tǒng)文化的其他方面,如作文章、品鑒瓷器以及青銅器等,也可以用于書畫的鑒定,它們之間是一種相通的關系,正如數(shù)千年的傳統(tǒng)文化以釋道儒為基石一樣,之間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望”,在中醫(yī)角度是指觀氣色,書畫角度同樣也是“觀氣色”,它包含了兩個含義,即“遠觀其氣,近察其質(zhì)”。所謂“氣”,有如現(xiàn)代常說的“氣質(zhì)”,南齊謝赫六法中有“氣韻生動”,包括后世的很多畫論,通常都認為“氣”就是指“氣韻”,其實“氣韻”是“氣”的一部分,正如“氣韻”可以說是“氣”,但“氣”不可以說成“氣韻”,“氣”是一種氣息,一種味道,“蓋氣者有筆氣,有墨氣,有色氣;而又有氣勢,有氣度,有氣機”(唐志契《繪事微言》),“氣”有清濁、雅俗、匠文之別,而“韻”則是指韻味、情趣,所以在評價一件字畫時往往以“氣韻生動”“有氣無韻”來形容。
“氣”有數(shù)種,“或取圓渾而雄壯者”,近代如吳昌碩,“或取順快而流暢者”,如張大千,“剛健含婀娜”的蘇軾行書,“清新且俊逸”的王羲之,凡此種種,都是對每個書畫家“氣”的一種概括?!皻狻币灿懈呦轮畡e,“忠義氣、奇氣、古氣,皆貴也。若涉浮躁、煙火、脂粉,皆塵俗氣,病之深者也?!保ǚ董^《過云廬畫論》),綜上所述,望氣的第一要義便是熟悉每個朝代以及每個書畫家的時代氣息、地域流派以及個人的風格氣息,如宋人的嚴謹,元人的瀟散;如清初“四王”的保守程式化,“新安畫派”的簡淡高古、秀逸清雅;如黃賓虹的厚重,吳湖帆的清麗。以張大千仿石濤(圖1)為例,近代以來,張大千以作假石濤聞名,但是從望氣的角度來看,細分析起來,石濤的書畫(圖2)有一種放縱不羈,任筆涂抹的氣息,后人一般稱之為“江湖氣”、“野狐禪”,而張大千的作品則有一種清麗典雅的富貴氣息,所以張大千無論怎樣模仿石濤,都會或多或少帶有一兩分自己的味道,這種味道僅從局部觀察是很難體會到的,必須從“遠觀其氣”的大局品味。
“望”的第二種手法“近察其質(zhì)”。書畫都是以筆墨紙為載體,其行筆落墨的軌跡,都有一定的規(guī)律性,而統(tǒng)一于這種規(guī)律性之外,每個人都有其自身的用筆用墨甚至用色的特點,這便是書畫的“質(zhì)”。繪畫方面,比如“四王”中王翚(圖3)、王鑒(圖4)同時學元代王蒙山水,在整體面貌上也比較接近,都是取法王蒙繁密細筆山水一路,但是仔細來看,兩個人各有面目,從兩個不同的角度去理解王蒙山水。王翚仿王蒙多從實臨角度出發(fā),很少參以己意,而落筆中多帶有清麗工秀的特點;王鑒則不同,其仿作已超出王蒙山水的范疇,更多的帶有自己沉雄高古的味道,這便是畫作中“質(zhì)”的不同。再如“四僧”的髡殘(圖5)也是學王蒙出身,其特點多以禿筆為主,迥異于王翚的小筆堆砌,比王鑒的沉雄更加厚實,隨意點染,純出己意,有渾厚蒼茫的氣息,這是大異于王翚王鑒的一種氣象。
書法方面,如元代書法家趙孟頫,有元一代書壇均籠罩在他的影響下,學趙體的名家舉不勝舉,這也導致了其贗品的大量出現(xiàn),知名的如俞和,幾近于亂真的程度,但是細分起來也有不同,趙體溫潤秀雅,不激不厲,尤其晚年,魏晉氣息之外,更多的帶有李邕的痕跡,呈外圓內(nèi)方結構;而俞和所作稍帶棱角,反多近于唐人書跡。
“望聞問切”中的“聞”主要是指嗅氣味,書畫在流傳過程中,也會有其獨有的味道,往往成為書畫偽跡的破綻所在。
第一種,書畫在流傳過程中,經(jīng)過空氣的氧化或者光線的照射,會有自然陳化的現(xiàn)象,其間產(chǎn)生一種老化的味道,這種味道很難用文字來形容,同樣,用于書畫鑒賞也是如此。這種味道有別于長時間潮濕發(fā)霉的霉味,因為霉味在書畫鑒賞中還可以作假,比如將托裱好的書畫故意置于潮濕地方令其發(fā)霉甚至長出霉點,而這種“舊味”卻很難被復制出來。
第二種,書畫在收藏過程中,出于防蟲的目的,需要放置一些帶有傳統(tǒng)防蟲作用的藥草,比如熟知的樟腦、茶花葉、蕓香草抑或樟木等,在久置的過程中,其藥草的味道會深深沁入書畫中,由內(nèi)而外散發(fā)一種淡淡的藥草馨香,此外,例如傳統(tǒng)的祖先畫像或宗教題材的書畫作品,在主人供養(yǎng)過程中,由于常年焚香熏染的緣故,也會形成一種沁入紙理的淡淡香味兒,這幾種香味,作偽者如果只是簡單的短時期內(nèi)使用大量香料熏染,只會使香味浮于表面,且比較刺鼻,相對較容易聞識辨別。
第三種,作偽者在做舊過程中,往往通過染底色以及使用一些酸性染料的手法加速書畫老化,如此便會在表面留下一些“邪”味兒,一旦嗅到此類味道,便要十分留意,結合其他幾種手法綜合辨別。
“望聞問切”中的問,多是指詢問病人自己身體患病的感覺,以及其他關于病癥的相關問題。書畫鑒定的“問”也是如此,主要是指“問”清楚所鑒賞書畫的來歷,以及古書畫斷代傳承等相關因素。
書畫的流傳過程,是鑒定書畫的一個很重要依據(jù),一般通過三種方法來進行“問”,第一種,問詢書畫收藏者,通過聊天等手法了解書畫藏品的來歷、流傳,從對方的話語中尋找破綻,當然,這種問詢只是為進一步了解進行鋪墊而已。
第二種,經(jīng)過問詢大致了解情況后,如果書畫作品有題跋和收藏印章,開始識別題跋并且辨識印章,將其來歷一一進行考證,因為前人收藏書畫,大多會在上面寫一些品題感悟,或者加鈐自己的收藏印,以示占有之意,這也為后世理清書畫的流傳提供了有力的佐證。如果題跋和印章有疑問,則保留意見,留待下一步的深入辨識。
第三種,查閱文獻記載,比如《宣和畫譜》、《石渠寶笈》之類的書畫著錄,前提是所查閱的文獻一定要真實可靠。如清代乾嘉時期由宮廷組織編錄的《石渠寶笈初編》、《石渠寶笈續(xù)編》、《石渠寶笈三編》等文獻資料真實可靠,匯集了清代鼎盛時期的宮廷書畫收藏,以《石渠寶笈初編》為例,其中清宮的鑒藏印并不像后世所認為的漫無目的鈐蓋,而是有乾隆三璽和五璽(圖6)的區(qū)別,所謂乾隆三璽,是以乾隆本人的審美好惡標準進行優(yōu)等和普通兩種書畫的分類,普通書畫鈐三印,分別是“乾隆御覽之寶”、“乾隆鑒賞”和“石渠寶笈”,而其認為精品的,則又加蓋“三希堂精鑒璽”和“宜子孫”兩印。這樣的分類鑒藏印,對后世研究書畫提供了便利條件,但清宮收藏印面積較大,也在一定程度上對書畫藏品造成了破壞。
通過上述三種問詢之法,為書畫建立一個簡單的檔案,也是“望聞問切”書畫鑒定中最基本最重要的條件。
望聞問切的“切”,是指診脈,也是四法中最復雜和最有爭議的一項,用于書畫的鑒定,一般可以分為幾個大的方面。
第一個方面,如書畫所用材料的“診脈”。每個時期所用的書畫材料都有其不同的特點,以絹本和紙本為例,元代以前的繪畫作品多用絹,元代以后多用紙。無論紙絹,每個時期都有其不同的特色。例如宋代的院絹,是中國歷史上質(zhì)量最好的絹,其經(jīng)線和緯線的織造方法、絹本的涂布加工方法與后世不同。同理,每個時期的紙也是如此,如兩宋時期的紙,多以桑樹皮、楮樹皮等樹皮類材料為主,后以粉狀類物質(zhì)進行涂布加工,書寫時稍微偏熟。即使宣紙,也有宣紙與書畫紙的區(qū)別,如今天多造假近現(xiàn)代名人字畫,有時作偽者不擇紙,甚至以噴漿技術生產(chǎn)的書畫紙去做諸如張大千、李苦禪、李可染的假畫,這便是一種比較低級的錯誤,稍一涉足書畫收藏就會被識破。
其他如墨,也需要去進行系統(tǒng)研究整理,如北宋之前所有書畫大多為松煙墨,直到北宋時期才出現(xiàn)了油煙墨,且油煙墨因其制作加工不易,在此后的很長一段歷史時期內(nèi)都沒有占據(jù)用墨的主要地位,對當時的書畫家而言,油煙墨是一種奢侈品,直到清代康乾時期才稍微擴大了油煙墨的使用范圍。
再如顏色,以白色為例,古代作畫常用的有兩種,蛤粉和鉛粉,蛤粉的色相非常穩(wěn)定,時間久了不會變色,所以一般用于絹本紙本的繪畫,而鉛粉常見于壁畫,最典型的如敦煌壁畫人物中面部和手等部位發(fā)黑的現(xiàn)象,便是鉛粉時間久了氧化變黑,稱為“返鉛”(圖7,清丁觀鵬《法界源流圖》卷首部分返鉛現(xiàn)象)。鉛粉用于紙本絹本繪畫,則是在清代康乾時期。以實物來看,最早應出于乾隆年間,因此,如果有明代紙本絹本繪畫作品中出現(xiàn)“返鉛”現(xiàn)象,則可以斷定為贗品無疑。
書畫作品中印泥的鑒識。印泥在中國書畫的使用過程中出現(xiàn)得比較晚,雖然秦漢時期的篆刻取得了極高的成就,但在當時,印章是用于竹木簡牘之類的泥封。直到隋唐時期隨著紙張的大量普及使用,才開始出現(xiàn)了以水調(diào)朱砂粉涂在印章以鈐蓋于紙絹的方法。到了宋代,有了以蜜調(diào)和朱砂粉鈐印,直到元代,以油朱鈐印才最終形成,此后隨著明清時期文人治印的興起和繁盛,印泥的制作也越來越精良,在清代中期達到頂峰。清代以來的印泥,大多以蓖麻油置于日頭下暴曬,使油脂陳化,再調(diào)和朱砂粉,以艾絨作為依托,形成利于長期保存使用的文房用品。其中,由于朱砂原料的不同,和水飛朱砂過程中力度的輕重不同,每次所制印泥不可能形成同一種印色,所以不同作者不同收藏者以及不同時期的作品的印泥差距是很大的,如果一幅書畫作品或該作品的題跋印泥色相趨于一致,則證明其中有作偽的嫌疑。其次,印泥鈐蓋于書畫,時間久了之后會浸潤到紙絹紋理中,且會圍繞印泥色周圍形成一圈淡淡的印痕。
另一個如題跋落款中避諱文字等的辨識。文字避諱盛行于唐,直至清末民初,主要有兩大類,分別是避帝王諱和本人長輩諱,避諱的手法一般以其他字代替或者將該字故意缺筆,第一種避帝王諱,如唐代弘仁《集王羲之圣教序》,其中“世”、“民”、“淵”等字均有缺筆現(xiàn)象,可知是為了避唐高祖李淵和太宗李世民的名諱。再如清代將“玄”改為“元”(避康熙皇帝玄燁諱),吳熙載改名為吳讓之(避光緒皇帝載湉諱)。第二種情況是避長輩諱,如唐代詩人李賀的父親名李進,所以為了避父親名諱,李賀終生未敢參加進士考試,再如蘇軾的祖父名中有“序”字,故蘇軾作書往往以“敘”代替“序”。這種避諱在古書畫鑒定中是一種很好的佐證,能夠?qū)ψ髌愤M行斷代以及考證,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