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板那個一響喲,大伙兒歇歇腳。聽我說說大別山,那是個英雄窩。高山鋪子清水河,八斗丘里望南坡。賣油貨郎送情報,錦囊妙計搗敵窠。打了土豪分田地,黃麻起義震山河。銅鑼一響當紅軍,萬里長征過黃河。小女子喲坐樓閣,懷抱琵琶赴戰(zhàn)火。荊王街上百里香,來往敵營快如梭。炸掉碉樓殺鬼子,抗日英雄何其多……
——引自父親的“書帽”
油神張
鄂東古城蘄州鎮(zhèn)東,有一綠林掩映的村舍,名曰油鋪。相傳明末清初朱姓皇族為避清軍殺戮,改名換姓逃難至此安家落戶,屈指算來已歷兩百多個春秋。
油鋪三面環(huán)山:東依望南坡,北看鳳凰嶺,南接曬粉岡。望南坡松青竹翠,宛如村舍的天然屏障;鳳凰嶺與油鋪隔塘相望,山雖不高,卻也層巒疊嶂,樹老林深,站在月亮塘邊面山一喊,谷內(nèi)回聲不絕,讓孩子們做夢都想“應聲哥哥”;曬粉岡乃村人曬粉之地,每到春暖花開季節(jié),漫山遍野披紅掛彩,芬芳四溢。村前乃一大塘,清波蕩漾,綠樹倒映,幾只鴨子在塘里快意游弋……
油鋪住有張、田、陳三大姓氏三十余戶,形成三大垸落,秦磚漢瓦,古色古香。垸中有一木榨油坊,坊主姓張名坤,因在家中排行第二,人稱坤二少爺,為垸中第一富戶。
坤二少爺白幼聰穎,三歲能背唐詩百首,四歲呤詩作賦,鄉(xiāng)人謂之神童。只憾張神童生逢亂世,讀至縣立麟山中學時,尚未完成學業(yè)學校停辦,便輟學回鄉(xiāng)。適逢老父過世,長兄張鐵頭闖蕩江湖,油坊無人打理,便子承父業(yè),年方十六做了油坊主。
坤二少爺本是生性好動之人,哪里耐得住寂寞,不久便將油坊諸事交予油坊一蔡姓師傅全權(quán)打理,他哩,挑著一副油擔四處游鄉(xiāng),名為賣油,實為暗中替革命黨打探消息,傳遞情報。為掩人耳目,他除了賣油,還相面算命看風水,陰陽八卦競算得過去未來,莫不讓人嘆服,因此又有“油神張”之譽。
民國二十七年,蘄州被日軍占領。坤二少爺聽到消息,憂心如焚,幾欲組織人槍殲之,終因孤掌難鳴,未成。
一日,縣城“百里香腸鋪”掌柜百里香來找坤二少爺。百里香本名田桂賢,也是油鋪人,家在村東頭,跟坤二少爺既是同年,又是同學,二人自幼交好,情同手足。
百里香此次前來,是有燃眉之急求助。鬧春樓當家主唱琵琶仙,被縣保安隊長刁德恒騙到河西財主莊大善人家里,明里是避開奸淫燒殺的日本人,把琵琶仙送給莊府二姨太當琴師,實則是送給莊大善人做三姨太。刁隊長有百余人槍,是縣城呼風喚雨的人物,何以巴結(jié)山里老財?原來,這莊大善人有一胞弟,名曰莊槐,早年留學日本,回國后在國民黨縣黨部任職,縣城淪陷后做了日本人的翻譯,現(xiàn)是炙手可熱的人物。刁德恒想投靠日本人,又怕日本人不信任,便來了個“曲線巴結(jié)”,通過莊大善人拉上莊翻譯,再投日本人,便把琵琶仙騙至莊府作為見面禮。
百里香是琵琶仙的鐵桿票友,對之心儀已久,暗誓今生今世非琵琶仙不娶,只是一直沒有表明心跡。眼見琵琶仙羊落虎口,百里香心急如焚,卻又無力相救,只得向見多識廣、為人仗義的坤二少爺求助。
坤二少爺聽罷,心中甚是惱怒。琵琶仙年輕貌美,多情重義,品藝雙馨,是何等冰清玉潔的人物,豈能讓一介土財主玷污!但是莊大善人住在沙河沿。那是一個偏遠所在,距油鋪有數(shù)十里山地,坤二少爺從未去過。百里香也未見過莊大善人,對莊府的情況一無所知。坤二少爺閉目沉思片刻,便如此這般交待一番。百里香雖不明個中道理,但也不好多問,只得遵令而行。
次日一早,坤二少爺著青布長衫,戴瓜皮小帽,打黃緞幌子,扮成風水先生模樣。百里香則扮賣油郎,挑著油擔跟隨左右。他倆避開過往行人,直奔沙河沿莊大善人府上。途中,坤二少爺又交待一番,百里香記在心中。
晌午時分,二人進了沙河沿,在村頭大樟樹下坐了下來。坤二少爺村前村后踱了一圈,但見府前的一棵棗樹掛滿了紅棗,成熟的棗子散落地上。他眉頭一動,輕咳一聲。百里香聽到暗號,立馬脖子一揚,亮開嗓子喊:“賣香油吶,剛出榨的黑芝麻香油,快來買吶——”
莊大善人聽到喊聲,瞇著眼睛踱出門來。百里香迎上去說:“老爺,這是上好的香油,剛出榨的黑芝麻香油!”
莊大善人皺皺酒糟大鼻,嘿嘿一笑,說:“這位油客也太不走時了,我家剛剛進了兩擔香油,你要是趕早個把時辰,這擔我就賣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你還是去別處賣吧——”正待轉(zhuǎn)身,又止住,“這位是……風水先生?”
坤二少爺微微一笑,不卑不亢地說:“老爺您是財大氣粗啊,只可惜府中人丁不旺,恐怕后繼無人,實乃一大憾事……”
莊大善人語氣一變,雙手一拱,說:“對不起了,剛才怠慢了先生——請屋里喝茶!”
坤二少爺并不移步,說:“同路無疏伴,我還是陪這位賣油哥去別處去吧!”
莊大善人說:“先生別急,既是您的同伴,就是我的客人——這油我全買了,挑進去吧!”
坤二少爺輕輕一笑,說:“老爺客氣,在下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來到府上,莊大善人招呼仆人將油買下,又親自付了油錢,便將坤二少爺和百里香引入后廂。莊府一進三重,二人隨莊大善人過前堂,穿天井,走側(cè)房。過天井時,坤二少爺瞟見一雞舍,一只大公雞在舍邊覓食。
來到后廂客廳,坤二少爺、百里香依次落座。莊大善人又招呼傭人捧上谷雨龍井,才滿面堆笑地對坤二少爺說:“先生仙風道骨,一定不是俗人。莊某平生最敬重的,就是風水先生!”抿了口香茗,又說,“不過老朽有些疑問,先生您是怎么知道我家人丁不旺的?”
坤二少爺微微一笑,并不作答,只是低頭品了一口龍井,才悠悠說道:“落地八字,富貴天定,禍福都有先兆。如果我沒猜錯的話,老爺家里的公雞,五更天里只啼半聲……”
莊大善人一聽,眼就大了。他說:“對啊,我家的公雞,夜里總是啼半聲!先生,您說這是……”
坤二少爺瞇著眼說:“這是人丁不旺之兆。后繼無人,雞犬不寧啊!”
莊大善人連連稱是:“先生說得對,說得對?。∥仪f某年過五旬,至今膝下無子!古人言,不孝有三,無后為大!莊家要是在我手上斷了香火,百年之后我有何面目去見列祖列宗!”
坤二少爺冷冷一笑,說:“貴府富麗堂皇,卻有一股陰氣穿堂入室,縈屋繞梁,此為陰盛陽衰的不祥之兆!如果我沒說錯的話,老爺?shù)钠奘也恢挂环堪桑俊?/p>
莊大善人點頭說:“對對!實不相瞞,我有兩房太太,這么多年屁也不放一個!她們怕?lián)黄穑紕裎依m(xù)娶三房。這不,前日朋友送來個女子,還沒來得及舉辦婚禮……”
坤二少爺哈哈一笑,說:“老爺有所不知,并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妻妾成群的。您膝下無子,正是妻室過多所至!”
莊大善人小眼珠子直往外鼓:“啊?”
“還有,”坤二少爺進一步說道,“男女嫻緣,前世所修;龍來鳳舞,相生相克——請老爺把您和兩位太太,還有三房的生辰八字寫給我看看!”
莊大善人連忙起身去了后房,一會兒便取來一貼。
坤二少爺接在手中,疾速掃視一遍,不由心中一喜。他放下貼,微微一笑,說:“貴府的兇險就在這貼子之中。天機不可泄露,在下告退!”便站起身,做出要走的樣子。
莊大善人臉色一變,將手一伸,說:“慢!先生說說清楚,我府上到底有什么兇險?”
坤二少爺冷著臉說:“不敢恭維,血光之災吧!”又一笑,“過路之人,隨便說說,老爺就當沒聽見罷——我真的要走了!”
莊大善人聽有“血光之災”,額上的汗就冒了出來。他是想到了當漢奸的胞弟莊槐。日本人在中國奸淫燒殺,無惡不作,人人得而誅之。胞弟競助紂為虐,觸犯眾怒,必然身處險境。風傳新四軍深入敵后除惡鋤奸,莫非胞弟會給莊氏一族招來殺身之禍?
想到這里,莊大善人就撩開長衫,雙膝一跪,說:“先生,您要救我,救我??!”
坤二少爺臉上閃過一絲不易覺察的笑。他俯身將莊大善人扶起,以毅然決然的語氣說道:“好吧!莊老爺,我看您也是行善積德之人,就幫您一回!”
莊大善人大喜,當下吩咐仆人置辦酒席,盛情款待坤二少爺和百里香。
席間,坤二少爺說:“莊老爺,您本命屬鼠,卻將虎年生人引入府中,大忌?。 ?/p>
坤二少爺所說的“虎年生人”就是琵琶仙。莊大善人一聽,額上又冒出汗來?!案覇栂壬?,我應如何處置才好?”
坤二少爺便如此這般一說,莊大善人連連稱是。
當夜,莊大善人請來四名壯漢,用轎子將琵琶仙送回鬧春樓??吹叫纳先税踩撾U,百里香心中的一塊石頭落了地。
次日,百里香在鬧春樓設宴,一為琵琶仙壓驚,二為答謝坤二少爺?shù)拇罅x之舉。席間,百里香端出了藏在心里的一個疑問。他問:“坤哥,您是什么知道莊府人丁不旺的呢?”
坤二少爺哈哈一笑,說:“莊府門前的一棵棗樹,滿樹紅棗壓彎了枝頭,熟透的棗子落在地上無人去撿。如果這戶人家有小孩子,樹上樹下會是這般光景?”
“那您又是從何得知莊家的公雞半夜只啼半聲?”
“我過天井的時候,見莊家的雞窩建得很低。公雞打鳴時要踮腳伸脖,這樣才能音高聲長。在低矮的雞窩里,公雞打鳴一伸脖子,頭就被窩頂擋住,這樣啼出來的當然就是半聲了!”
坤二少爺?shù)囊幌?,讓在座的心悅誠服。百里香笑說:“坤哥,您真是孔明再世,伯溫重生??!”
從此,“油神張”的名字不脛而走。
琵琶仙
蘄州城中有一小河,初為小溪,碧流如玉,兩岸楊柳依依,故名小柳河。流至荊王府水面漸寬,名為二郎河,注入長江成一道綠,如青龍戲水,直入云天。相傳吳承恩在荊王府中創(chuàng)作不朽名著《西游記》,每至疲憊困惑之時,便到河邊漫步,河風一吹,頓覺神清氣爽,靈感天降,有如二郎神君相助,故賜名二郎河。明亡清興,二郎河悄然易道,漸次消失,僅存上游小柳河溪水叮咚,清澈如故。
小柳河西岸有一旅館,曰鬧春樓,遠離鬧市卻又得水陸交通之利。日本人占領蘄州后,城中許多旅館店鋪紛紛關門,原本清淡的鬧春樓,生意卻一天天地火紅起來。
鬧春樓里,常有一幫黑漢在此聚集,大塊吃肉,大碗喝酒。酒叫上了勁,有人拍案而起,指天罵地;有人捶胸頓足,失聲痛哭;有人捧腹嘻笑,笑眼淚流……席間,常有個操外地口音的年輕女子坐著彈琵琶。她叫鄭九娘,藝名“琵琶仙”。她能邊彈邊唱,成為蘄州一絕。每逢九娘彈唱,漢子們?nèi)纪W◆[酒。一曲未盡,常有人酒性發(fā)作。
鄭九娘祖籍江西,先祖官至兵部尚書,傳至曾祖父時舉家遷往南京,乃石頭城中的名門望族。民國二十七年,南京淪陷,鄭府老少三十余口被日軍屠殺,九娘因隨爺爺回江西探親才逃過一劫。因聞其兄鄭正男逃至蘄州,便攜爺爺來找。然而家兄沒有找到,爺爺卻染病身亡。她舉目無親,身陷絕境。
危難之時,幸遇好心人相助,幫她安葬了祖父,并將她薦到鬧春樓唱曲謀生。
九娘年輕貌美,又多才多藝,自然不乏求愛之人,其中有個綽號“百里香”的最為殷切。此人本名田桂賢,因在家里排行老五,人稱田五哥,乃蘄州東長街“百里香腸鋪”掌柜,年過三十仍是單身。百里香白天打點店鋪生意,晚上去鬧春樓聽九娘彈唱,春夏秋冬風雨無阻。久而久之聽唱入迷,便拜琵琶仙為師,極盡模仿之事,競也唱得有板有眼,字正腔圓,常登臺與琵琶仙唱和,大受票友喝彩,一時傳為佳話。琵琶仙每遇壞人襲擾,田氏莫不傾力相救。
然而百里香與琵琶仙有緣無份,因為琵琶仙早已情定他人。此人姓張名乾,正是琵琶仙初來蘄州時遇到的救命恩人。
張乾乃鄂東怪杰,江湖人稱鐵頭大哥,其父是油鋪首富,在蘄州、漢口開有店鋪,財納四海,名滿三江。張乾少時,家父曾以重金聘請本地名儒教授,均無果而終。張乾厭文喜武,力猛過人,好結(jié)英豪,素以關張自居。年方十六,即上武當學藝,三年出師,闖蕩江湖,下漢口,走河南,年至三十始歸,娶妻陳氏。不料陳氏因難產(chǎn)亡故,幸留一嬰。張乾抱著嬰兒討百家奶,始知為父之艱。
張乾乃重情守義之人。發(fā)妻死后,拒絕續(xù)弦,一晃年過四十。琵琶仙多次表明心跡,愿與張乾結(jié)伴終生,競被張乾婉拒。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張乾并非不愛小琵琵仙。他是覺得,自己年歲大了,又生活無著,如若應允就會耽誤姑娘的一生。其時張父過世多年,張乾將祖?zhèn)鳟a(chǎn)業(yè)交與弟弟,自己獨走江湖,帶著一幫窮兄弟走南闖北,快意恩仇,義薄云天,倒也活得頂天立地。因為行蹤難定,他將小兒托付給琵琶仙,聲言大恩大德來生再報。
如此重情重義之人,更得琵琶仙敬重。她心中暗誓,此生非鐵頭大哥不嫁。她決意等待,等待大哥犟牛回頭。
這年中秋,鐵頭大哥帶著窮兄弟從河南回到蘄州,當晚相聚鬧春樓。散席時,琵琶仙抱著張乾的小兒,直視著風塵滿面的結(jié)義大哥,忍淚問道:“大哥,嫂子還能從土里走出來養(yǎng)孩子么?”張乾心知肚明,卻裝糊涂,認真地說:“能?。 迸孟尚馗鸱?,把懷中小兒越摟越緊,沉呤半晌,又說:“那你把嫂子從九泉之下接出來吧,孩子要娘!”張乾從琵琶仙懷里抱過小兒,說:“你嫂子托夢給我,她在陰間守寡,等我做伴兒。九娘,要是有一天我真的去了,鷹兒就拜托你了。”琵琶仙一聽陡然變色,急忙轉(zhuǎn)身說:“大哥,您莫再說了……”張乾看她一眼,輕輕嘆息一聲,抱著孩子往門外走。剛出房門,琵琶仙哭喊一聲:“大哥!”聲音全變了。張乾回轉(zhuǎn)身,見琵琶仙跪在地上。張乾慌忙把小兒放下,一步跨過去,雙手將她扶起,說:“九娘,你……這是何必呢?九娘,你大哥為人一世,不圖別的,只圖名正言順。我不能快入黃土時害你……”琵琶仙呆呆地瞪著一雙淚眼看著張乾的臉,抽泣了好久才悲切地說了一句“我真想死”就轉(zhuǎn)身跑開了。
但是琵琶仙并未離開鬧春樓。她時時牽掛著鐵頭父子的安危。
一日,燈草老爹來找琵琶仙。燈草老爹是張乾的結(jié)義兄弟,在河東燒窯。幾天前,漢奸刁德恒帶著保安隊,耀武揚威地找到河東,限他五天之內(nèi)燒好三窯瓦?!盁昧?,皇軍有賞;若有半點閃失,提頭來見!”燈草老爹是個怕事的人,當下就滿口答應了。場子里備有幾垅干瓦坯子,燒三孔不成問題。
但是鐵頭大哥卻不許燒。張乾說:“鬼子從百姓家里搶了很多糧食,要做糧庫儲備,以備秋季掃蕩,我們偏不給狗日的燒!”燈草老爹不敢違拗鐵頭大哥之意,但又不敢得罪日本人。誰都知道,城中那些鬼子殺人不眨眼。左右為難之時,便想到了琵琶仙。鐵頭大哥閻王老子敢罵,刀山火海敢踏,但對琵琶仙卻敬重有加,從未說過重話。也許只有琵琶仙,才能改變張乾的主意。
琵琶仙得知事情的原委,眉頭一皺,計上心來,便對燈草老爹如此這般交待一番。燈草老爹仍有些怕,琵琶仙說:“你只管照我說的去做,日本人那邊我自有辦法!”
是日晚,琵琶仙在鬧春樓里開場彈唱。因有日本人橫行城里,前來聽歌的票友廖廖無幾。琵琶仙掃視臺下,心中暗喜。
場子散后,她將百里香留下。百里香受寵若驚,滿眼期待。琵琶仙說:“田五哥,我有要緊事求您!”百里香慨然說道:“賢妹請講,愚兄萬死不辭!”琵琶仙便講了燈草老爹“左右為難”之事,又說了自己的想法。百里香頗感意外,心中無底,便說:“這事要讓日本人識破,只怕要掉腦袋……”琵琶仙說:“樹活一張皮,人爭一口氣,我就是要讓鬼子知道,蘄州的泥巴不好捏!田五哥,你要是怕就算了,我再找別人吧!”百里香說:“賢妹誤解了我的意思!我是怕燈草老爹扛不住弄出人命來——我才不怕狗日的!”琵琶仙眉頭一展,說:“好!我就知道五哥是條漢子!我只求你兩件事,一,你連夜去小龍?zhí)墩诣F頭大哥,讓他明天上午無論如何到我這里來一趟,就說我有要事相商;二,設法找到莊翻譯,讓他明晚到鬧春樓來,就說鐵頭大哥有請!”
百里香一聽要找漢奸莊翻譯,心就有些虛了。他說:“小龍?zhí)段疫@就去不在話下,但莊槐那小子跟鬼子住在一起,我哪敢找???再說了,日本人到處抓的就是鐵頭大哥,這不是往槍口上撞嗎?”
琵琶仙微微一笑,說:“這個你放心,莊翻譯的底細我清楚,他跟刁德恒不是一路人。明天中午,你送香腸慰勞太君,去一趟北大營,但要避開姓刁的保安隊長,莊翻譯會悄悄來的?!?/p>
當夜,百里香去了小龍?zhí)?,將琵琶仙的話告訴了鐵頭大哥。第二天,又依琵琶仙之計,特意做了兩籠香腸,抄僻巷小徑送到北大營,果然暢通無阻,順利接上了莊翻譯,私下將琵琶仙的話傳給了莊槐。
五天之后,燈草老爹果然燒了三窯瓦。刁德恒大喜,親自組織人力將瓦運到北大營,碼在營門口。看著碉堡似的一堆青瓦,他想這回又為太君立了一功。
是夜,天降大雨。次日,刁德恒興沖沖地領著鬼子隊長來到營前,卻發(fā)現(xiàn)這堆青瓦悉數(shù)崩裂,殘缺不全的瓦片散落一地。
鬼子隊長大怒,“嚯”的一聲抽出軍刀,一把架在刁德恒的脖子上?!鞍烁?!你的良心的大大的壞了,死啦死啦的!”
刁德恒只覺膀胱一緊,尿就失禁了。他哭著喊:“太君饒命,饒命啊太君!這瓦,這瓦,肯定是窯匠沒有燒好!”
鬼子隊長收起軍刀,嘰哩呱啦一番吼叫。莊翻譯冷笑著說:“刁隊長,太君令你五天之內(nèi)再備三窯瓦。如果再誤事,就活劈了你——還不快去備瓦!”
刁德恒提提褲子,便領著手下闖到河東窯。“燒窯的,你給老子滾出來!”刁德恒一反在日本人面前低三下四的狗熊樣,雙手叉腰,厲聲叫喊。
燈草老爹聽到喊聲,從破窯里跑了出來。刁德恒甩著指頭罵道:“燒窯的,你竟敢私通新四軍,故意把瓦燒壞,老子斃了你!”
燈草老爹心中有底,便做出十分委屈的樣子說:“刁隊長,看您把話說到哪里去了,我一個本份的窯匠,怎么會通新四軍?再說了,現(xiàn)在是皇軍的天下,你就是借我一百個膽子,我也不敢?。 ?/p>
刁德恒只不過是虛張聲勢,聽燈草老爹如此一說,知道揪不出什么辮子,只得改口問道:“那我問你,你的瓦,為什么一夜之問全都破了?”
燈草老爹做出吃驚的樣子,說:“全都破了?怎么會呢?”
刁德恒一瞪眼說:“難道是我騙你不成!”
燈草老爹雙眼一抬,直視著刁德恒問:“刁隊長,瓦您是不是蓋了?”
刁德恒說:“瓦是蓋房子的,還用蓋嗎?——沒蓋!”
燈草老爹說:“嘿,那就當然破了!” “此話怎講?” 燈草老爹說:“瓦是蓋房的不錯。但是吶,我這是剛剛…窯的瓦,碼在一起最怕雨淋。大雨一淋,熱瓦冷縮,哪能不破呢?”
刁德恒一愣:“有這種事?”
燈草老爹說:“刁隊長,您就是給我一百個膽子,我也不敢胡說??!”
刁德恒語氣軟下來,說:“好啦好啦,太君說了,限你五天之內(nèi)再燒三窯!”
“能不能寬限幾天?”
“不行!你連日帶夜給我開工!五天之后交不出瓦來,太君剝你的皮,抽你的筋!”
五天之后,燈草老爹又燒…了三窯瓦。這一次,刁德恒格外小心,運回營門口碼成一堆,立即用油布蓋了起來,并加了崗哨,日夜看守,生怕有半點閃失。
是夜,天又下起了大雨。次日來看,瓦一塊未破。刁德恒大喜。這一回,總算為太君立上功了。
大雨下了數(shù)日,終于轉(zhuǎn)晴。鬼子隊長命人掀開油布,只見一堆碎瓦。隨手拿起一塊,輕輕一碰,四分五裂。
刁德恒嚇得面如色土,直打哆嗦。“太君,這一定是新四軍干的,是他們派人摁破了這堆瓦!”
鬼子隊長抽出軍刀舉起老高:“八格!你的欺騙皇軍,死啦死啦的!”
刁德恒連聲求饒:“太君饒命,饒命啊太君!我對皇軍如有二心,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啊太君!”
鬼子隊長收起軍刀,又嘰哩呱啦亂叫一氣。翻譯莊槐冷著臉說:“太君要你把燒窯的師傅請來,他要親自問話!”停了一下,又說,“把人給我好好的帶來,不許碰他一個指頭!”
刁德恒抹了一把額上的汗,正要帶手下去河東抓人,卻聽有人喊他:“刁隊長,刁隊長——” 來人正是燈草老爹。 莊槐悄悄對鬼子隊長說:“太君,這就是燒瓦的老窯匠,很有名望的師傅。這破瓦之事,我問問他就真相大白了!”
鬼子隊長點點頭,說:“喲西!莊,你的快問!”莊槐走過去正要發(fā)問,刁德恒卻竄到前面,掏出手槍頂著燈草老爹的腦門喝道:“燒窯的,你連兩次把燒壞的瓦送給皇軍,你是新四軍共產(chǎn)黨,老子崩了你!”
莊翻譯回頭望了一眼鬼子隊長,做出為難之色。鬼子隊長一聲斷喝:“八格!”走上前對著刁德恒的臉左右開弓就是幾個耳光?!澳愕臐L開!翻澤官的問話!”
刁德恒捂著火辣辣的臉,像是一條斷了脊梁骨的狗,立即乖乖的退到一邊。
莊翻譯微微一笑,對燈草老爹說:“窯師傅,皇軍保護良民,你不要怕,只管回答我的問題:這瓦是不是刁隊長讓你燒的?”
“是,是刁隊長讓我燒的!”
莊槐將他與燈草老爹的對話,向鬼子隊長作了翻譯。
鬼子隊長點點頭。于是莊槐繼續(xù)發(fā)問:“窯師傅,你這三窯瓦燒得怎么樣?比如瓦坯、火候,你都把關了嗎?”
燈草老爹回答說:“太君,燒這三窯瓦我可用心了,坯是最好的坯,柴是最好的柴,火候把得好,出窯的時候,這瓦啊,一敲響當當!”
莊槐又向鬼子隊長作了翻譯,接著問道:“窯師傅,這瓦運來的時候還好好的,為什么幾天之后就全破了呢?”
燈草老爹瞇著的雙眼亮了一下,說:“太君,這瓦是不是蓋了?
莊翻譯瞟了眼耷拉著腦袋的刁德恒,說:“對啊,是蓋了,刁隊長親自動的手,蓋的很嚴?。 ?/p>
“蓋了多長時間?”
“七八天吧。”
燈草老爹一拍手說:“壞了,壞了!蓋的時間太長,我這三窯瓦全捂壞了!”
刁德恒硬著脖子插起嘴來,說:“燒窯的,瓦要蓋的是你,不能蓋的也是你,你敢欺騙皇軍,老子——”
刁德恒話沒說完,鬼子隊長就給他“啪啪”幾個耳光?!鞍烁?!你的多嘴,舌頭的,割下來的!”
刁德恒不敢再多嘴了。
莊翻譯做出莊重的樣子,繼續(xù)問話:“窯師傅,這瓦為什么會捂壞呢?”
燈草老爹說:“瓦是蓋在屋上的,本來就捂不得。”他看了一眼刁德恒,“當然當然,剛出窯的瓦例外,不能被雨淋了。但是出窯之后放一兩天,熱氣沒了,如果再蓋就會破裂。這個道理,我本來想跟刁隊長說,但他老拿手槍指著我,我就不敢多嘴……”
莊槐將燈草老爹的話向鬼子隊長作了翻譯。
鬼子隊長對燈草老爹的解釋深信不疑,豎起大拇指說:“你的老頭,專家的有!”回轉(zhuǎn)身,一把揪住刁德恒的衣領,“刁,你的八格牙路,死啦死啦的!”
刁德恒見鬼子隊長雙眼血紅,膀胱一緊,尿又失禁了?!疤?,我是真的不知道,不知道啊太君!”
鬼子隊長狠狠一推,將刁德恒摔在地上?!扒f,你的說說,刁該死嗎?”
這時,刁德恒的小命全都掌握在翻譯官手里。
刁德恒聲淚俱下,說:“莊翻譯,看在祖宗的份上,您救兄弟一把吧!”
莊翻譯說:“好吧刁隊長,你看這樣行不行,就把你家的瓦獻給皇軍,這樣既省時省事,又出不了岔子,怎么樣?”
刁德恒連忙說:“對對對!好好好!就把我家屋上的瓦拆下來,獻給皇軍!”
幾年后日本投降,刁德恒才知“破瓦”之事乃琵琶仙幕后主使。正是這個手持琵琶的弱小女子面授機宜,讓燈草老爹燒窯時中途?;?。這樣一來,出窯的瓦就難經(jīng)風雨,露著蓋著都會自破。她又讓鐵頭大哥和莊翻譯暗中照應,才使得原本膽小的燈草老爹在兇殘狡猾的敵人面前“出爾反爾”……
琵琶仙以此義舉,讓鐵頭大哥刮目相看。幾年后,張鐵頭用八抬彩轎將鄭九娘迎至油鋪。小山村里,從此多了一位傳奇母親。
百早香
古城蘄州乃醫(yī)圣李時珍故里,自唐朝始,設縣制州已逾千秋。
民國二十七年,千年古城烽煙乍起,如狼似虎的日本鬼子燒殺搶奪,無惡不作。是年秋,城頭插上了膏藥旗。
小城淪陷后,日軍主力開赴前線,城中僅留一百多個鬼子。為首的鬼子隊長叫川矢。這家伙金魚眼,塌鼻梁,個子矮,肥頭大耳,滿臉橫肉,一雙羅圈腿,走起路來八八的,像是胯里夾著一個南瓜。川矢的父親乃東京城中一家餐館的廚師。川矢應征時,父親特意囑咐他設法搜集中國民間美食秘方。
川矢跟隨部隊入侵中國后,除了殺人放火強奸搶掠,就是尋找當?shù)氐拿麖N,品嘗當?shù)氐拿?,千方百設套取美食秘方。秘方一旦到手,即殺人滅口。兩年下來,這小子掌握了不少中國民間特色美食的制作方法。
到蘄州后,他很快就盯上了“百里香腸鋪”。憑著警犬一般的嗅覺,他意識到,一宗世所罕見的中國特色美食就要登場了。
川矢隊長的塌鼻子,又是一嗅一個準。
原來,這“百里香腸鋪”乃千年古城的金字招牌,改朝換代經(jīng)久不衰?,F(xiàn)在的老板名叫田桂賢,年方三十,乃百里香腸鋪五十六代傳人。
田桂賢雖為一介廚師,卻滿腹經(jīng)綸,多情重義。他曾就讀于縣立麟山中學。后因?qū)W校停辦,輟學回鄉(xiāng)子承父業(yè),接了香腸鋪子。他本性聰明,又勤奮好學,不久便學會了制作糯米香腸的家傳絕技,還練就了一手飛刀削片的獨門功夫。他的糯米香腸片薄如蟬翅,香甜酥脆,進口即化,堪為極品,外地客商路過此地,莫不慕名前來一品為快。藝高名揚,“百里香”的名字越傳越遠,而他的本名田桂賢卻鮮為人知。
一日傍晚,川矢隊長帶著翻譯官莊槐來到百里香腸鋪。保安隊長刁德恒領著一幫偽軍守在鋪子門外,像是鬼子豢養(yǎng)的一群哈巴狗。
進門后,川矢笑容可掬地對百里香嘰哩呱啦地說了一通,還比比劃劃,夸張地晃著大拇指,百里香一句也沒聽懂。身著鬼子軍服的莊翻譯說:“川矢隊長說,他非常欣賞中國民間的美食文化,也非常喜歡百里香腸鋪的香腸,愿拜閣下為師,學習中國廚藝,讓中國民間的飲食文化融人大東亞共榮圈,使閣下成為大東亞乃至世界頂級的廚藝大師!冒昧相求,萬望閣下恩準!”
百里香瞟了眼俗不可耐、丑陋無比的川矢,心想,你們這些日本鬼子侵我中華,殺我同胞,奸淫搶掠,禽獸不如,也配拜我為師?他冷冷一笑,說:“我一個做香腸的,不懂什么文化,也不想當什么大師!要吃香腸明天來,我要打烊收攤子了!”
莊翻譯愣了一下。正要開口,刁德恒一步躥了過來,撩開白綢子大褂,露出腰間的兩把短槍,甩著指頭說:“百里香,你他媽的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太君拜您為師學習廚藝,那是你祖墳發(fā)裂撞上好運!還不快給太君做香腸!”
百里香對漢奸刁德恒早就恨得咬牙切齒。前年鬼子攻占蘄州時,身為縣保安隊長的刁德恒不放一槍一彈,就帶著隊伍棄城而逃,躲進山里當縮頭烏龜。鬼子立住腳后,這家伙就曲意奉迎,給川矢隊長的翻譯官莊槐家里送三姨太。被送女子乃鬧春樓當家主唱琵琶仙,是百里香心儀已久之人。危急之時,幸得同村好友坤二少爺及時相助,琵琶仙才得以脫身。此事雖末引起大的風波,但刁德恒的漢奸嘴臉讓百里香沒齒難忘。
此時,百里香就冉也忍耐不住,指著刁德恒的鼻子罵道:“香腸是做給人吃的,不是做給狗吃的!”
刁德恒大臉一橫,拔出雙槍,指著百里香的額頭吼叫:“你他媽的活膩了你,老子崩了——”
“八格牙路!”川矢隊長沒容刁德恒說完,就上前“啪啪”幾個耳光,打得刁德恒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川矢乃陰險狡詐之人。他知道,對付身懷絕藝的中國人,不可以武相逼。他的計謀是屈意奉迎,以“德”攻心,麻痹對方。一旦秘方得手,即格殺之,以讓此方在中國境內(nèi)失傳絕跡。
川矢喝退刁德恒后,迅速換上一副笑臉,又嘰哩呱啦地說了一通。莊槐翻譯說:“尊敬的百里香閣下,因為刁隊長的愚蠢和粗魯,讓您受到了莫大的污辱,在下深表不安和歉意!我將以此為戒,嚴懲不殆!”
果然,川矢一揮手,幾名鬼子就下了刁德恒的槍,將之摁倒在地。川矢走過去,一腳踩在刁德恒的臉上,拔出軍刀說:“你的,八格牙路!死啦死啦的!”
刁德恒嚇得面如色土,哭著求饒:“太君饒命,饒命啊太君!我保證以后把百里香當?shù)敔敭斊兴_,決不碰他一根汗毛!饒命啊太君!”
川矢聽了莊槐的翻譯,便收回軍刀,又嘰哩呱啦地說了一通。莊翻譯說:“刁隊長,太君要你自打五十耳光,向百里香閣下謝罪賠禮!”
刁德恒為了保命,只得揚起雙手,對著自己的豬臉左右開弓一氣老打,邊打邊說:“我不是人,我該打!田五哥您大人大量君子不計小人過!您是大爺我是孫子,我他媽的我混蛋!”
刁德恒自摑五十巴掌之后,臉被摑得活像豬肝,川矢哈哈大笑。他走到百里香面前彎腰施禮,雙手抱拳嘰哩呱啦。莊翻譯說:“百里香先生,今天打攪了,明天再來貴鋪品嘗您的廚藝!”
鬼子、漢奸走后,百里香就想:自己不過是淪陷區(qū)里的一名廚師,用得著川矢隊長如此巴結(jié)?這個丑陋的日本鬼子打的是什么算盤?是想做出友善的姿態(tài)收買人心,以圖蒙蔽更多的中國百姓充當?shù)蹏捻樏瘢课野倮锵惚緸榈酆?,豈能在鬼子面前俯首稱臣!
是夜,百里香悄悄來到縣城東郊小柳河鬧春樓,找心上人琵琶仙商計對策。走上樓來,卻見琵琶仙坐在窗前淚眼蒙朧,不由心中一驚,急問道:“讓鬼子欺負了?還是姓刁的又來找你麻煩?”琵琶仙哭得更傷心了。百里香以為琵琶仙定是受了鬼子的欺負,不由怒發(fā)沖冠,說:“我這就去找川矢,這個假仁假義的東西!”正待轉(zhuǎn)身,卻讓琵琶仙一把拉住?!疤镂甯?!”琵琶仙說,“這事與鬼子無關……”
“哪是為啥?”
“是鐵頭大哥氣的!”
鐵頭大哥名叫張乾,乃油鋪坤二少爺?shù)男珠L,曾上武當習武三年,好行俠義,扶危濟困,交結(jié)英雄,專與官府作對。滿州事變后,組織義勇軍襲擊日寇,被關東軍通緝,便潛回鄂東老家,帶著一幫窮兄弟聚于鬧春樓,以推花車送貨為掩護,以圖東山冉起。百里香深知鐵頭大哥的為人,便問其故。琵琶仙說:“田五哥,您也不是外人,我就把實話告訴您吧!”
原來,琵琵仙早就愛上了年過四十的鐵頭大哥。鐵頭大哥妻子早逝,兒子年幼,因無妻室,生活多艱。但他對亡妻用情很深,這多年來拒絕再娶。琵琶仙多次表明心跡,愿為其子繼母,均被鐵頭拒絕。今晚掌燈時分,鐵頭大哥又來鬧春樓,把寄養(yǎng)在此的兒子接走了。因為一片癡情再次被大哥拒絕,琵琶仙很是傷心。說到動情處,琵琶仙聲淚俱下,悲痛欲絕。
百里香從未明了琵琶仙的感情,更沒想到琵琵仙對鐵頭大哥用情如此之深,因此大感意外和失落。但他轉(zhuǎn)念一想,琵琶仙初來蘄州身陷絕境之時,是鐵頭大哥出手相助,幫她安葬了客死他鄉(xiāng)的爺爺,又將她薦到鬧春樓唱曲謀生。知恩圖報,情義無價,這樣的女子更值得尊敬,豈能因為自己的一廂情愿而生怨意?果真如此,我百里香與無良小人又有何異?
當下,百里香便打定主意,一定找機會勸鐵頭大哥迎娶琵琶仙,以成絕世良緣,便慨然道:“賢妹放心,這個媒人我做定了!”琵琶仙破泣為笑,欲演琵琶一曲,以謝義兄。百里香哪有閑心聽曲,便將川矢到香腸鋪子“拜師”之事細說一遍。琵琶仙也覺蹊蹺。百里香說:“我想今晚就把鋪子關了,回鄉(xiāng)下去,特來向你告別!”琵琶仙連說不妥?!按ㄊ赴輲?,我看十有八九是裝裝樣子,收買人心,”琵琶仙分析說,“這時候你一走了之反而不好,不如假意周旋,也好為鐵頭大哥做個內(nèi)應!”百里香一聽有理,當下便改變主意,返回鋪子。
第二天,川矢果然又來拜師。百里香欣然應允,并設宴款待。川矢大為高興,對百里香的手藝贊不絕口。拜師酒后,川矢不僅行了三叩九拜大禮,還奉上了一筆銀票作見面禮。
這之后,川矢隊長與百里香儼然成了一對師徒。百里香去日本軍營,站崗的鬼子要立正敬禮。因為來去自由,百里香從鬼子那里打探了不少消息,為新四軍游擊隊伏擊鬼子提供了準確情報,打擊了日軍的囂張氣焰。
川矢隊長在做了一番親善的姿態(tài)之后,覺得時機已到,要百里香拿出香腸制作的祖?zhèn)髅胤?。百里香心想,只要能夠拿到日軍情報,供出祖?zhèn)髅胤接炙愕昧耸裁??便欣然應允?/p>
川矢心中暗喜。危急之時,翻譯官莊槐避開鬼子,將川矢的企圖悄悄告訴了百里香,勸他及早逃脫。
百里香聽了,驚出一身冷汗。本想連夜逃跑,又心有不甘。川矢這等陰毒小人,不教訓教訓,有損為師之尊!當夜輾轉(zhuǎn)反側(cè),思謀再三,終于想出一計。
次日,百里香告訴川矢,他要正式傳授香腸制作的祖?zhèn)髅胤搅?。他說在送方之前,先要把制作香腸的絕秘方法演示一遍。這是川矢求之不得的,當即應允。百里香要川矢準備一頭肥豬關入圈中,每日以清水喂之。待五天后,他要親自配制香腸大料。川矢不知有詐,依方而行。
轉(zhuǎn)眼五天期限已到。百里香待店鋪伙計逃走之后,才提著香腸大料來到日軍營中。當著川矢的面,他將糯米、花生、蓮籽及香油、五香諸料放入鍋中,先以大火燒開,再以文火慢熬。那鍋中之物越熬越香,極為誘人。那餓了五天的豬嗅到香氣,在圈中左沖右突,急不可耐。
大料熬好后,百里香釜底抽薪,熄火冷卻。他又讓人燒好一鍋開水。
香腸大料降至溫熱,百里香盛到干凈的盆中,置入豬圈。那豬已經(jīng)餓極,撲上前一氣老吃,將那一盆香噴噴的大料吃得一干二凈。
百里香對一直跟隨左右的川矢隊長說:“我的香腸為什么香傳百里,奧妙就在這里!半個時辰之后,待豬安靜下來,捉來殺了,迅速用開水去毛,取出大腸,用白麻扎好兩頭,放入蒸籠蒸熟,再切成片,就可以吃了!”
川矢聽得兩眼放光,“喲西喲西”地點頭稱是。
見計已成,百里香以回鋪子取方為名,迅速溜出了鬼子的軍營。
且說川矢見半個時辰已到,便令部下將豬殺了,又按百里香所授之方,刮去豬毛,取出大腸,用白麻扎好兩頭,放入蒸籠燒火蒸之。
眾鬼子圍著蒸籠,有的湊到跟前縮著鼻子,有的吞著口水,巴不得立即吃到香腸,只有翻譯官莊槐和保安隊長刁德恒心知肚明。刁德恒幾次話到嘴邊,又都咽了回去。他是害怕好心難討好報,一不小心被喜怒無常的川矢一刀劈了。
蒸了幾個小時,仍不見百里香歸來。川矢按捺不住,命人揭開蒸籠,一股怪味直撲口鼻。川矢心中狐疑,抽出軍刀切出一段,對刁德恒說:“你的米西米西!”刁德恒吃過前幾次虧,這回就乖多了。他畢恭畢敬地接在手中,硬著頭皮吃了下去。
川矢見刁德恒吃得很香的樣子,就說:“刁,香腸的好?”
刁德恒點頭哈腰地說:“報告太君,香腸大大的好吃!”
川矢一招手,說:“米西的有!”眾鬼子早餓得肚子咕咕叫,便一哄而上,抓在手中吃了起來。
一會兒鬼子們個個滿嘴噴糞,“哇哇”地吐了起來。川矢僅吃一口,就被嘴里的“香腸”臭得大叫。直到這時,這個自以為聰明的日本鬼子始知中計。他命手下全城搜捕百里香。而此時,百里香輕舟過江,全身而退。
抓不到百里香,川矢就拿保安隊長出氣,割了刁德恒的一只耳朵。
百里香過江后,參加了新四軍江南游擊隊。日本投降后,又參加了三年解放戰(zhàn)爭,屢立戰(zhàn)功,此為后話。
單說大軍渡江這年,百里香勸鐵頭大哥娶了琵琶仙,并為其主持婚禮,實現(xiàn)了當年的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