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嗚……
火車長鳴,況且、況且……它想要說什么?它以勢不可擋的氣勢向隧道奔去,向前方那個正浸潤在春雨中的南方小城奔去。
四月底了,田野里正是滿目蒼翠,萬事萬物生機勃勃,沿途的小村莊都被綠樹環(huán)繞,偶爾露出一兩個白墻黑瓦的水鄉(xiāng)剪影。
易非躺在中鋪,想象著這時節(jié)家鄉(xiāng)的槐花該開花了吧,應(yīng)該正是花香濃郁的時候,一陣風起,那潔白又輕盈的花瓣片刻就落了滿頭滿臉。
易非喜歡坐火車,她喜歡這種有人陪伴,又可以想自己的心事的交通工具。這趟火車是風城通往外界的最便捷出口,也是她每次出差的主要交通工具。經(jīng)常是各色人等擁塞其中。這次主任帶他們東征省城,本來是帶了專駕來的,可車子臨時出了點兒小狀況,主任突發(fā)奇想要憶苦思甜一下,選了這列火車,卻正好合了易非的心意。
戴主任是報社有名的才子,風度翩翩又健談。這次他親自帶隊來省城采訪全運會,一戰(zhàn)告捷,難免高興。他從棱鏡計劃,談到薄案、山西爆炸案,再說到民主與體制,每一句話都能切中時弊。可易非聽著,卻不覺走神了,她把胳膊肘支起來,打開筆記本電腦,想給弟弟寫封信了。
可易非的這一陣動靜,倒讓下鋪的戴主任想起她來了。
“易非,下來聊天!”他喊道。
“好啊!”她猶豫了一下,雖然不情愿,但還是爽快答應(yīng),從上鋪溜了下來。
弟弟向南就像這列火車,是一位憂郁的詩人。他曾寫過一首詩,只有三行:
大城市
大城市里高樓林立
我們卻依然
走在地上
寫這首詩的時候,向南只有十六歲,被刊登在風城日報副刊版的頭條位置,可是從此之后,他卻不再寫詩。而現(xiàn)在,易非進入了這家報社,他已經(jīng)頹廢到了荒唐的地步。
正好這時候母親來了條短信,易非借機爬到了上鋪,在火車的搖搖晃晃中,又打開了筆記本電腦。
“易非,又在寫情書呢?”戴主任站起來,伸了個懶腰,跟易非開起了玩笑。
“是呀,寫情書呢。只是——不是無才思,不是無情絲,只是買不得天樣紙。”易非調(diào)皮地說了句。
“天樣紙?你要多大,我能給你買多大!——就看你給誰寫了!”主任說,“喏,這電腦不就是天樣紙!”
下鋪的幾位記者都跟著笑了,紛紛應(yīng)和。
易非也笑了,心想:現(xiàn)代社會什么都方便了,可就是感情淡薄了。思念就是酒,要發(fā)酵、要醞釀、要窖藏。一想誰,馬上就能看到、見到、摸到,還沒經(jīng)過時問的魔術(shù),哪里能飲到甘露呢?
想到這兒,易非不由得想到了陳留,他是深懂發(fā)酵之道的,他不急于見她,也不疏遠她,一個星期見兩次面,數(shù)十條短信或幾個電話,兩人就這樣不疾不徐往前走。他會是易非最后的那個人嗎?有時候易非會這樣想想。想象兩人怎樣在一起,怎樣做飯,她會燒魚,他是喜歡吃魚的,只是他喜歡吃她燒的魚嗎?飯后兩個人一起洗碗,周末包一頓餃子,當作一周的早餐……一起逛街,然后……或許會生個孩子……然后朝九晚五,急匆匆送他上幼兒園、小學……然后一起等待高考……這樣平淡過一生,這就是易非心底真正渴望的幸福。想一想,如果那個人是陳留,似乎也還不錯。
就在易非的胡思亂想中,車頂?shù)臒粝?。來來往往上廁所洗漱的人少了,稀疏的講話聲變成了此起彼伏的呼嚕聲。只有火車在哐當哐當往前慢慢搖。一切靜下來后,各種氣味向易非涌來,泡面的甜腥味兒、鴨脖的辛辣味兒,還有鞋子和腳的臭味兒……這是暮春天氣啊,再干凈的車廂,也難免有腳丫子的臭味兒。
也許,這才是人間煙火氣吧。易非想。陳留的腳會臭嗎?他看起來那么潔凈,都像有潔癖似的,肯定不會。若會,我會強迫他換襪子的,上午換一雙,下午再換一雙……想到這兒,易非笑了,笑過之后,倒在黑暗中不好意思的紅了臉,盡管這黑暗中的胡思亂想沒有人能察覺到。
突然,她那伸在毯子外的左腳,被人捏住,狠狠摸了一把,易非馬上從床上彈了起來,準備大喊一聲:“誰?哪個混蛋?!”
可就在話要脫口而出的一剎那,她愣住了,因為那個影子就在床頭站著,不驚不怕地站著,與此同時,那被捏過的感覺再次在腦袋里細細回放……大拇指捏住腳背,食指輕輕地在腳心一刮,從趾尖處慢慢滑了出去。那從容不迫的感覺鎮(zhèn)住了她,那個動作是那么的不慌不忙、有恃無恐,甚至從腳趾尖上劃過時都是在慢慢地把玩。突然間易非像是明白了什么,她強行咽下了就要從嗓子里沖出來的責罵,空洞地張著嘴巴,呆呆地看著那個高大的身影從她的床邊走了過去。
在黑暗中,她似乎都看到了那雙似笑非笑的眼睛沖她眨了眨。
2
易非重又倒了下去,頓時睡意全消。
她的左腳心在不斷重復那猥瑣地一刮,連腳趾尖都對那劃過的指頭記憶猶新,令她惡心得汗毛倒豎。她用右腳背蹭著腳心,想把那可惡的感覺趕走,可它還是濕膩膩地粘在那兒,像童年時代見到的一只又一只鼻涕蟲爬過那里,易非感到那兒快要生出霉斑了。
她手里捏著手機,輾轉(zhuǎn)反側(cè),煩躁不安,想給陳留發(fā)條短信,可他是多血質(zhì)的白羊座,沖動又多疑,想了想,還是算了。
給媽媽或向南發(fā)?實在是難以啟齒。算了吧,還是只好把這一切悶在心里。
一只沒洗的臭腳,有什么好摸的?難道有怪癖嗎?易非想,但又一想,據(jù)說有前清遺老喜歡女人的小腳和裹腳布,那看來怪癖是文脈相承的,也沒什么好奇怪了。只是,為什么要摸她的腳呢? 這一摸,也不是沒預兆。 這一路上,易非一直在逃避他,回避與他的目光接觸,每當目光相碰的時候,不論是人滿為患的體育場、博物館,還是酒店的餐廳、前臺,甚至下車時的一低頭,他總在向她眨眼睛。他的媚眼拋得并不高明,眼睛迅速地一閉一開,帶動了滿臉的皺紋,以至于她不想用“拋媚眼”這三個字來形容他那動作。她害怕他這明目張膽的示愛,她相信任何人只要看見了他這個動作,循著他的目光找到易非,就會確鑿無疑地認為他們之問有什么瓜葛??墒?!其實不是這樣的,易非清清白白,她甚至愿意用尊嚴和生命起誓!可她不明白他為什么要這么做,用不惜玷污自己的方法來玷污她?
也許不是玷污,而是另一種方式的占有?易非被糾結(jié)得無法自拔。
易非想不明白。老媽的短信又來了,她又一次拯救了糾結(jié)的易非。老媽說,向南又找人借錢了,她不知他每月的錢都干什么去了?沒見他交女朋友,沒見他大吃大喝,衣服也沒兩件,每一件T恤他都是洗到發(fā)黃變形,他為什么要那么多錢?他的錢干什么去了?他不會變壞吧?
向南就是易非的大弟弟。他在外面晃著,搞攝影,看上去是風光無限,微博和空問頻繁更新,不是香車就是美女,再就是美食,可就是沒拿一分錢回家,反倒隔三差五的找媽要。最近在易非的阻止下,他沒找媽要,倒找鄉(xiāng)親們借上了。
易非看了看,短信上顯示的時問是11:44,也就是說,媽到現(xiàn)在還沒睡著。想到媽一個人在家里,嘆一口氣,翻一回身,卻沒有一個可以說話的人,易非就有說不出的心疼。
易非只好勉強回了一條短信,說:媽,您放心,您的兒子是不會變壞的。
媽沒冉回短信了,可易非卻是半夜無眠。
大學畢業(yè)后,易非從H市回到了小城,她喜歡小城一年四季變幻著的風物,她喜歡出城不遠就可以看到田野,喜歡四月飄在風中的刺槐花,喜歡端午節(jié)有歡喜團和靜靜開在庭院門口的梔子花。易非也離不開媽,她想離媽更近一點兒,她可以照顧她。
易非應(yīng)聘到了風城日報,報社的工作她應(yīng)付得來,只是,記者們都不是善茬,關(guān)系并不好處理,而且,當一名記者,和她當建筑家的理想相去甚遠。有時候易非從報社二十四樓的窗口看出去,看到都是綠樹藍天映襯的紅色屋頂,那一棟棟的房子,真像積木般小巧可愛。在建筑師眼里,房子就應(yīng)該是這種感覺吧?沒當成建筑家,但站在報社大樓里,得到的也是一樣的感受。這是老天爺對我另一種方式的彌補嗎?
易非想。
3
嗚……火車又慢悠悠的長鳴一聲,但這一聲里帶著的是放松,是懶散,是結(jié)束任務(wù)后的愜意,易非聽出來了,火車到站了,終點站,風城。
清晨的小城是空曠的,是睡眼惺忪的,路上不多的幾個行人,也全都一副剛睡醒的樣子。易非心情很好,半年前,她剛在小城買了房子,并簡單裝修了一下,把媽媽接過來了。想到在風城終于有一個屬于白己的小窩,并且能和老媽團聚在一起,她就不禁小聲哼起歌來。
剛到小區(qū)門口,陳留的電話就來了。 “回了?”他問。 “回了?!彼室庵貜退脑?。
“想我不?”
“不想!”
“嗯?……”他拖長聲音嚇唬她。
“不想!不想!就是不想!”
“嗯?!——”他虛張聲勢,發(fā)出更大的聲音嚇唬她。
“那……好怕怕呀……”易非只好配合著,裝出很害怕的樣子,“不是不想,是……是……是不想——才怪呢!”
陳留滿意地笑了。
“瞧你那笑聲!真……猥瑣??!”易非反守為攻,“那你呢?想不想我???”
“不想!”陳留回答得更干脆。
“???!”易非大吼一聲。
“還是不想!就是不想!打死也不想!”
“真的?”“真的!”
“真的?”“真的……”
易非沒轍,只得氣呼呼地掛了電話。她進了電梯,按到九樓,可剛一出電梯,卻看到陳留??岚愕目吭趯γ鎵ι?,他右手撐著墻,左手插在褲兜里,聽到電梯開門的聲音,故意夸張的一轉(zhuǎn)身,一甩頭,故作驚訝地說:
“哎呀,美女!真巧呀!正所謂人生何處不相逢,相逢何必曾相識——留個電話吧?”
易非再也忍不住了,撲哧一下笑出了聲。
“那你說,你到底想不想我?”易非還不忘那本舊賬。
“想!想!不想才怪呢!”陳留在電梯里拉了拉易非的手。她終于偷偷地笑了。
“笑什么笑?想笑就笑出來唦,還要偷偷的!”
易非抿了一下嘴,想把笑容咽回去,可是甜蜜和咳嗽一樣,是忍不住的,一下沒繃住,她笑得更燦爛了。
陳留是個搞笑高手,只要有他的地方,就有歡聲笑語。他和易非是在一次朋友的生日聚會上認識的,當時K歌,她正獨自霸著麥克風,他主動跟她合唱了一首,他說他也喜歡周董的歌,后來就聊上了,卻發(fā)現(xiàn)除了歌曲,他們還有更多共同的愛好。比如說,他也喜歡曹操。
易非喜歡曹操,是因為爸爸。爸爸愛飲酒,豪飲高歌,舉杯前,他常大聲吟詠:“何以解憂?唯有杜康!”當時還真有叫杜康的酒,可是幾十年過去了,這酒卻也跟著爸爸一起煙消云散了。
談了幾次曹操后,陳留開始追易非了,可易非卻不敢接受。倒不是陳留家條件多么好,只是他們在完全不同的環(huán)境里長大的。他是小城里的獨生子,父母都是絲綢廠里的工人,父親原是副廠長,工廠倒閉后,他調(diào)去了街道辦事處,現(xiàn)在是公務(wù)員。母親去了學校,幾年前辦了內(nèi)退,現(xiàn)在主要在家打牌、養(yǎng)花、跳跳舞。他能理解易非心里的那塊隱痛嗎?他不能,就像他看見易非每天省吃儉用辛苦攢錢很不理解一樣,他會問:工資月月有,存錢干嘛?問得易非啞口無言。
可易非的生活太清苦了,她多么渴望陽光、溫暖和歡笑,所以她沒法拒絕陳留,他們在一起了。
4 自從易非買了房后,他們的關(guān)系就不知不覺地進了一大步,有一天陳留送易非回來,老媽正好在家,他們就這樣見面了,陳留表現(xiàn)得大方得體,母親似乎也很喜歡。再后來,易非過生日,陳留帶了蛋糕和鮮花來,就算是正式見面了。
這天,陳留也跟著易非進屋了。媽正在沙發(fā)上看電視。
“李倩倩呢?”易非問,李倩倩是大弟弟的女朋友。易非把母親接過來后,弟弟自然跟著過來了,然后弟弟的女朋友也跟著過來了。一般情況下,這個點兒,她應(yīng)該跟媽一起窩在沙發(fā)上看電視的。
媽朝她和易非睡的那間稍大的臥室努了努嘴:“還睡著呢,讓她多睡一會兒?!?/p>
“???媽,你怎么能讓她睡我們的床呢?”易非的火氣騰的一下就起來了,她有潔癖,一想到自己的臉、自己的皮膚挨著別人睡過的地方,她就要起雞皮疙瘩,可陳留在,又不好發(fā)作。
她煩躁起來,去推臥室的門,可門只開了一角,還沒看到床上如何,就聞到了弟弟身上那股濃烈的油脂在狹小的空間揮發(fā)的味道。她一陣臉紅,趕緊把門拉回來,可還是看到了弟弟甩在門口的一只倒扣著的拖鞋——由此可見,他當時是多么的急不可耐……
“媽,你!他們!”易非心里一股無名怒火騰的一下又起來了,可叫她如何當著陳留的面說媽呢?
她的臉漲得通紅,欲言又止,陳留莫名其妙地看著她,似乎明白了什么。他站起來,說:“我們走吧,讓阿姨安靜地看會兒電視吧?!?/p>
陳留總是這么體貼,讓易非心里的火消了一大半,她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跟著他出門了。
李倩倩也不是壞人家的女孩兒,只是她母親死得早,奶奶帶大的,多少還是缺少點兒管教。母親平時對自己很嚴,說女孩子要行得正,坐得端,是絕對不允許在外留宿的,可她對李倩倩卻是另外一番標準,只要能讓她在這兒留宿,她就盡量給他們創(chuàng)造機會和條件,好像自己很開放似的。
易非知道,如果剛才陳留不在場,老媽肯定會說:怎么樣了?你不是出差了嗎?我一個人睡大床?……我讓他們睡得寬敞一點??!……怎么了,怎么了?你今天回來了,今天不睡不就是了嗎?
她知道,媽是覺得自家條件不好,想快點把生米煮成熟飯,好讓向南安定下來。而現(xiàn)在的熟飯,意義已經(jīng)不同了,不是一次兩次就能煮好的!
“怎么了?在想什么?”到了餐廳,蝦都上上來了,易非還在出神,陳留拿筷子輕輕敲了一下她握著茶杯的手背。
易非撇了撇嘴巴,沒做聲。
“好了啦,不要想了,你總是要離開那個家的?!标惲粢恢皇掷×艘追堑氖郑硪恢皇纸o她夾了一只蝦。
易非正準備拿起筷子,給他夾一只時,卻聽到他喊:“放著別動,我來!”
“你一個呀!我一個!我一個呀!我一個!我一個呀我一個!……”他嘴里念念有詞地舞動起筷子來,夾著蝦在易非和他的碗之間穿梭著,忙活得可帶勁了,看到他碗里的蝦都漫出來了,易非準備動筷子吃了,可低頭一看,自己碗里還是只有一個。
“你!”易非不干了,佯裝生氣。
“易非大人,稍安勿躁,讓老臣先替您嘗嘗,看有沒有毒……”話還未說完,他便裝作一副毒發(fā)身亡的樣子,倒在了沙發(fā)上。
對于他的調(diào)皮,易非常常沒有應(yīng)接的辦法,讓她覺得自己很癡,自己怎么就沒有幽默的天賦呢?
有一回加班,沒有旁人的時候,易非跟程敏之說,問她該怎么應(yīng)對,她說:“如果再遇到這樣的情況,你就高聲叫,服務(wù)員,這廝已毒發(fā)身亡,拖出去挖個坑埋了吧?!匀痪蜁选恕!?/p>
程敏之是單位有名的“老處女”,36歲了,至今還沒結(jié)婚。易非不明白,她什么都好,學歷、長相、能力都不錯,人緣也還可以,怎么就一直沒找到疼她愛她的人呢?剛進報社時,易非以為她很難相處,處處小心謹慎,可后來卻發(fā)現(xiàn)她雖然做事嚴謹,待人卻很寬容,尤其是對自己,也許是有相同的成長環(huán)境,共同的奮斗遭遇吧。
又一次陳留送花給易非,裝作花粉過敏而死的時候,易非試了試這招,果然有用,陳留豎起左手來,說:“我覺得……我還可以搶救一下……”
“怎么搶救?”易非走過去,低頭問。
“需香吻一個!”陳留突然跳起來,雙手勾住易非的脖子,對著她的嘴巴,狠狠親了一下。易非愣了,很快漲紅了臉。那是她的初吻。
她輕輕打了陳留一下,趕忙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一杯茶的時間,易非還在臉紅心跳,她不敢看陳留,但陳留卻一邊品茶,一邊微笑地欣賞著她,待她抬起頭來時,陳留說了句:
“易非,你真美?!?/p>
她又嗖地紅了臉,直達耳根。平時憋著的那一股女漢子的狠勁不知被拋到哪個九霄云外去了。
5
房子帶來了一切美好:舒適的柄身之所,親人的團聚,家的溫暖,和陳留確定了戀愛關(guān)系……自從搬進新家來,易非覺得好事接二連三,連敏之姐都說:“哇,易非!買了房就是不一樣吶!連走路的步子都帶了彈性呢!”這是敏之姐的比喻,但易非的確知道自己的腳步變輕快了,好像渾身有使不完的勁,盡管有那么多麻煩等著她。
好日子沒過多久,李倩倩懷孕了。
對于這樣一個突如其來的消息,易家的三個人,是三種表情。向南是錯愕,易非是驚訝,只有媽,是掩飾不住的興高采烈。
“她終于如愿以償了?!边@話本該是易非的心里話,可弟弟趁去廚房盛飯的時候,偷偷跟易非說。
易非白了弟弟一眼,但她心里想:媽的陰謀詭計總算是得逞了!
李倩倩倒害怕了,她一個勁地嘀咕:這叫我怎么跟奶奶開口?。克莻€老八股,會罵死我的呀!
媽一邊喜笑顏開地給李倩倩舀湯,一邊安慰她,說:“不要你開口,我去跟你奶奶說!這接下來的事咯,都交給我了!”果然,她買了好煙好酒,還有一提又一提的腦白金,準備上李倩倩家提親去。
當然,去提親前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跟易非長談。媽要易非把房子讓給向南結(jié)婚。
那天晚上,易非在趕稿子,很晚了,媽也小心翼翼陪著她,沒有睡,一會兒端湯,一會兒端茶。等易非關(guān)了電腦,要上床的時候,卻看見媽靠在床背上打盹,頭發(fā)披散了,里面的白頭發(fā)都露了出來。不知不覺間,媽已經(jīng)是一個老人了。
易非呆呆地站著,媽卻自己醒了,她拍了拍枕頭,說:“睡呀,非?!眿尯八麄冐矶际侵缓耙粋€字,“易非”喊“非”,“向南”喊“南”。
易非高高興興脫了衣服,躺到老媽身邊。
“非呀,媽想求你件事兒……”
易非一愣,不知媽有什么事要說得這么嚴重,用“求”來說,她仰起頭來看著她,等著她往下說。
“非呀,你看,這李倩倩的肚子大了……老家的房子……”媽沒把話說完,等著易非往下想。
媽的意思是:老家的房子舊了,給向南結(jié)婚,肯定是不行的
易非把頭埋在枕頭上,想了半分鐘,說:“那個小房,可以給他們的……我也沒做書房,反正看書寫稿也是在飄窗上將就……”
可媽沉默了半分鐘,說:“李倩倩……想要的是這個房……”
易非瞪大了眼睛,腦海里馬上跳出“鳩占鵲巢”四個字,對于無恥到這種地步的人,她還是第一次遇到。
易非瞪著眼睛呆了半晌,買房的一幕一幕浮現(xiàn)在眼前,那切膚的拮據(jù)、疲倦和辛苦又一次卷土重來,她的眼睛出著神,嘴巴卻不由得一字一頓地說:“你告訴她:做夢!”
易非氣得掀了被子,側(cè)過身去。他們怎么能無恥到這種程度呢?他們不知道這房子是她買的嗎?她咬碎了牙齒省吃儉用買的房子,他們竟然想就這樣占了去?我這真是引狼人室??!
“我也是覺得她過分了——可她現(xiàn)在不是懷著孩子了嗎?那是我們易家的骨肉啊。再說,那間房,也是太小了,連張一米八的床都擱不下,一米五的,還要靠墻擺……”易非側(cè)過身去了,可媽沒有睡,還在絮絮叨叨地說著。
“她現(xiàn)在大著肚子……太窄了,連個身都轉(zhuǎn)不過來呀……”
易非閉著眼睛,沒理媽,老家的寬敞大屋,還冬暖夏涼呢,那不僅轉(zhuǎn)得開身,將來小孩出生在院子里騎馬都可以!媽只是站在自己的角度替李倩倩考慮,卻從未考慮過她這個親身女兒的感受。
她還在說:“他們要是結(jié)婚了,我就回老家去,你一個人住小房,還是寬敞的,對你也沒影響……”
原來母親是這樣理解這一切的?易非感到好無力,她一個人在外求生的艱難,對家的溫暖的渴望,母親從未明白過。
“誰都想要一個溫暖的家,誰都想住寬敞的房子,可這不是通過掠奪別人而得來的?媽,我原來租的房子,你不是沒去過,我是如何的省吃儉用、如何的含辛茹苦,才買了這么一個小房子的?!就憑您一個轉(zhuǎn)不開身就要我把白己的房子讓出去?”
易非的聲音一下提高了八度,她從來沒對媽這么大聲過,身體像突然變了個淚球,眼淚想從喉嚨里、眼睛里各個地方噴涌而出。
“唉,好了,不說了不說了!這不是跟你打商量嗎?就這么激動!”媽竟然拉下臉,轉(zhuǎn)身扯了被子睡下了,留給易非一個冷冷的脊背。
易非的心一下涼到了冰點,原來,母親心里根本沒有這個女兒,她辛辛苦苦買的房子,她想據(jù)為己有,竟然連她申辯都容不得。
一串眼淚終于從易非的眼眶里掉了出來,輕輕砸在枕頭上。
左邊的眼淚淌過了鼻梁,熱淚變成了冰涼冰涼的,流到了右眼里,然后又淌過眼梢,掉落在枕頭上。
6
其實易非搬到新家來,才一個多月。
河邊那一片綠樹掩映、白墻紅瓦的小積木里,有一間閣樓,曾經(jīng)是易非的“非易閣”。那都是菜農(nóng)們自己建的房子,易非在上面租了一間。冬天冷、夏天熱,“非易”極了。
入夏的第一天,房子漏水了。而且,在這個一望無涯的雨季,似乎沒有停歇的跡象。
那天晚上,易非睡得很晚,臨睡前還把第二天的采訪提綱重新整理了一遍??墒撬潞鬀]多久,鋪天蓋地的雨就來了。風攜著雨從一望無際的田野里橫掃而來,帶著夏天特有的暴戾和蠻橫,它們撞擊著門窗,敲打著屋檐,仿佛要把屋頂?shù)募t瓦掀去。
易非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醒過來了,她想:沒事的,瓦下還有一層樓板,不會有事的。
可這搗蛋的雨,就像要證明她是錯的一樣,馬上開始滴滴答答到床頂上。床是學生的上下鋪,易非在上鋪放了個盆子,她又在滴滴答答的雨聲中慢慢睡去,她實在太累了。
夜雨敲盆底。
可隨著雨越來越大,漏的地方也不止一處了,她把臉盆、腳盆、漱口杯,都用上了,而且聲音也越來越大了,她實在睡不著了,只好爬起來看書。
她剛把手伸到書上去,不覺吃了一驚——書打濕了!書是豎著插在靠墻的地方,沒想到有一股雨水沿著墻下來了,幾乎把書全打濕了。這可怎么好?易非連忙爬起來,在箱子里找到了一條干毛巾,一本一本把書蘸干,她四下里看了看,往哪里放好呢?窗前是靠不住了,已經(jīng)像噴泉一樣噴了一桌子的水,鞋架上也在漏水,這屋里唯一干燥的地方,就是床上,她坐的地方,她只好起身,把書全搬到床上。又把洗衣服的大盆子拿出來,放到床頂,把那些盆盆罐罐換下來,接在房里的其它地方。
就這樣折騰了大半夜,易非剛靠到床邊打了個盹,天就亮了。
易非嘆了一口氣,只好上班去了,她在這兒住了差不多三年,三年,就搬了三次家。第一次是房子里鬧老鼠,總把易非的工作服咬了,到了春天時,還到處爬。易非趕緊搬家了,但搬了家之后,才明白,這塊兒的房子家家都鬧老鼠,因為緊靠菜地,田老鼠多,而菜農(nóng)們自建的私房密封又不好,老鼠們稍稍耍耍鎖骨大功就可以四處暢通無阻。易非只好認了,在但凡有洞的地方,都用磚頭或膠布封起來,這才消停了??傻诙疫€是沒住多久,因為房東的兒子要結(jié)婚,要把整個三樓都騰出來做新房,易非只好又搬了。第三回,又遇到了這十年難遇的雨季。
“易非,買個房子吧,不論多大,總是個落腳的地方?!背堂糁衷赒Q上給她留言。她一看見易非沒精打采沒睡好的樣子,就知道頭天又漏雨了。
“……”這回輪到易非不知道說什么了。
“靈魂總是無處安放的,一定要為軀殼找個家……”
看到這句,易非的眼淚差點兒下來了,還是敏之姐最明白她的感受。
買間房吧,靈魂總是無處安放的,一定要為軀殼安個家……這句話印在了易非的腦海里。
這幾年來,眼睜睜看著房價攀升,易非不是沒動過買房的心,只是,她覺得自己的錢似乎應(yīng)該有更大的用途,她希望有朝一日能給向南開家影樓,或者成為一筆小小的原始資本,她甚至比向南更渴望功成名就,她從來沒有忘記過要替爸爸活著,要為爸爸揚眉吐氣??蛇@一次,敏之姐的話,真的在她心里留下漣漪了。
每次逛街,易非都會接到好多賣房的宣傳單,只有這個樓盤的名字打動了她:青梅居。她青梅煮酒和曹操。
想到了這些,易非一個人去項目地址看了看,沒想到這樣一個小戶型也能看到河,易非站在陽臺邊,看到永南河白浪奔涌,她再也沒能遏制住想起爸爸和他未建完的房子。房子已建好,配套設(shè)施正在完備,易非一低頭,看到樓下工人正在搬樹栽花,而河對岸有風吹過來,河邊的意楊次第低了頭,又次第仰了頭。一陣風起,裹挾著青草的氣息向易非涌來,“好涼快??!”易非伸出頭去,風柔柔地吹著,輕輕掀起她脖頸后的長發(fā),一波又一波地舞動著。那一刻,易非的心,被柔軟地打動了:多么溫柔而善解人意的風啊。
易非想,若爸爸在,爸爸也會希望他最心愛的女兒住在這樣的房子里。爸爸會說:對酒當歌,人生幾何?
在房子里喝酒唱歌,看大江東去,不一直是爸爸的愿望嗎?爸爸說過,房子不應(yīng)只是柄身之所……
爸爸會說:我易建南的女兒,就配住這樣的房子!
易非沒有多想,沒有跟陳留商量,只是給媽打了個電話,拿出多年從牙縫里擠出的積蓄,交了首付。
“那么省,把牙齒都咬碎了吧?”
那天交完首付,陳留和她上樓驗收,待售樓小姐走后,跟她開起了玩笑。
“咬碎了牙齒怎么了呢?咬碎了牙齒和血吐?!霞揖陀羞@句話?!彼f,“不管怎么說,我總算是憑白己的力量在風城買了房子啊?!?/p>
“咬碎了牙齒怎么辦?咬碎了牙齒我就吻你的牙床呀?!标惲魞芍皇汁h(huán)過去,裹住裙子,不讓風再吹起來,然后把頭湊過去,輕輕親了易非一下,易非一偏頭,照著他啐了一口,說:“牙齒還沒碎,小心你的舌頭!”
陳留半晌才明白易非的意思,等他明白時,易非已經(jīng)偏過頭走到陽臺的另一端去了,這時,又起風了,風從河岸吹來,猝不及防地掀起她的裙子,易非驚叫了一聲,趕緊用手按住了,輕聲說了句:“這調(diào)皮的風!”可陳留不依不饒了,他走過來,替她擋著風,罵到:“這該死的風!”可是風沒有理他們,自顧自卷起水泥地上的塵埃一溜煙似的向門口奔去,從大開著的門口出去了。
買房、裝修,是一個多么艱難的過程,這中間的千難萬難,易非能跟誰說呢?媽從來沒體諒過,她也不愿讓媽知道,可現(xiàn)在,正因為媽什么難處都沒看到聽到,卻想要易非把房子讓出來,她還提到了爸爸。
爸爸是易非的軟肋。
7
當年爸爸媽媽都是中學的代課教師,那年要精簡人員,爸爸把辦公桌背回家,就南下打工去了,那是八十年代初,剛剛改革開放。爸爸開始學做木工,沒賺到錢,衣食拮據(jù)。第二年,他斗膽借了一包煙,去當?shù)赝侠瓩C廠拉關(guān)系,幾經(jīng)周折,接到了第一份活,做工廠圍墻。
很快,爸爸就憑他的直爽、開朗、熱情,以及他一直具備的聰明才智,成了改革的春風吹到的第一批人。爸爸是一門心思要干大事業(yè)的,他置購了許多大型工具,跳板、鋼筋、混凝土攪拌機,還有很多易非完全陌生的東西。他的建筑隊是公司的納稅大戶,連年得獎,只可惜,他命里不濟。
他南下時,易非還沒有出生??刹⒉环恋K易非在一年年的企盼中認識了爸爸,他生性耿直,一言九鼎、義薄云天,他身邊總圍繞著一撥又一撥的朋友,他一回家,便成了全村聚集的焦點,人們說著、笑著,真心喜歡他,也佩服他,都巴望著爸爸把自家的勞動力帶出去掙錢,孩子的學費啊、莊稼的肥料錢啊、女人的衣服,甚至老人的棺材板兒……那時候一家只能騰一個男人出去做工,而大多數(shù)都是建筑工人,砌墻的師傅、電工、木工、粉刷匠、油漆匠,還有和水泥、挑磚出苦力的小工,爸爸的工程隊大,錢又現(xiàn),那時候方網(wǎng)多少里的村子都有人跟著爸爸,他們以跟著他為榮。他們說到易非的語氣是輕暖的、是柔和的。易非就在這樣的氛圍中慢慢長大。
可惜爸爸死了,得了癌癥,只有39歲就死了。他從八樓的樓頂跳了下來。
爸爸把矜持和驕傲種到了易非的骨子里。這些過眼云煙一樣的尊貴和富足,讓易非不聽任何得道高僧的教誨,就明白一切皆是流水。那些在她面前顯擺和賣弄的人,易非打從心眼兒里可憐他們?!M管他們不知道,他們甚至在想:我倒要看看她到底有多大的定力?
“你就像易叔那棵樹上長出來的丫子,太像易叔了?!碧镉袌@對易非說。他是爸爸以前的手下,跟著村里人去做學徒時才13歲,不過他那時候長得高,也沒人查什么童工不童工的。爸爸那年包車去廣東,工友們提前一天到易非的家里集合,別的工友聚精會神地仰頭看易非家那臺19寸的黑白電視,田有園卻在下面教易非打響指。
一晃二十年過去了,他看著易非的父親從樓上跳下來,看著易非的母親處理喪事,看著易非求學和長大。他們都沒有斷聯(lián)系。他覺得易叔就像一棵被雷劈火燒過的樹木,死了,但枝干還在,怒指蒼穹,易非從死干上長出新枝,而長得愈發(fā)的急迫和頑強。對,就是急迫,就是這種感覺,可惜田有園表達不出來。
易非的心痛了一下,像有個小人在心里把她唯一敏感的那根神經(jīng)猛拽了一下,可她還是笑了,笑得像一朵雨后的梔子花,她說:“我是爸爸的親女兒呢,能不像爸爸嗎?”
在多少個寒冷的、屋頂漏水的晚上,易非徹夜不眠,她睜著眼睛盯著屋頂,腦海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復這句話:我是爸爸的親女兒呢,能不像爸爸嗎?易非覺得爸爸一直在黑暗中陪著她,甚至不時用他那有著淡淡煙草味道的雙手撫摸著她的頭。只有爸爸仍然把她當一個孩子來看待。
易非的身體里蟄伏著一只猛獸,它左突右沖地要出來。它是爸爸的靈魂。
爸爸曾是中學里的英語教師,一表人才,也有明亮燦爛的人生。他籃球打得好,乒乓球也好。他喜歡曹操的“對酒當歌,人生幾何”,也喜歡蘇學士的“大江東去”,一本《三國》,他能從頭講到尾。
媽媽說,那一年,易非出生了,家里條件很差,爸爸就放棄了安穩(wěn)的工作,南下打工了。
那一年爸爸在廣州石碣搞開發(fā),他和甲方談好,房子建好他占三成的股份,當然,在那個一切百廢待興一切要迎頭趕上的年代,一切都那么急匆匆,沒有什么范例可依,爸爸沒有想到要跟他們簽合同,因為那時候的爸爸,朋友是那么的多,他是那么的相信他的那群朋友。
房子建到七樓,應(yīng)該封頂了,可爸爸爬到樓頂上去看了,發(fā)現(xiàn)旁邊有條小河,他想啊,這房子要是還蓋兩層,就可以看到河了,在家里青梅煮酒,那才真是人生幾何呢!依然是口頭協(xié)議,爸爸在給甲方的主要人物打過招呼后,就開建了。
爸爸還是太浪漫了,在經(jīng)過緊急會議后,甲方喊停,他們以與施工要求不符,停止了對爸爸的資金供應(yīng)。爸爸想,大不了這兩層我自己建、我自己買罷了。他不是科班出生,他不知道電梯這新興事物出現(xiàn)了,七樓以上的房子要建電梯,甲方是決不允許這樣的錯誤發(fā)生在自己開發(fā)的房子上的。就這樣建建停停、停停建建,協(xié)商來,談判去,爸爸的工程隊歇了好久,還是得到了要拆房子的結(jié)果。建了又拆,爸爸虧了好多,而且,就那一年,爸爸查出來得了癌癥。爸爸真是個弄潮兒,那時候人們都還不知道癌癥是什么,他就得了。
這樣里打外敲,爸爸輸?shù)煤軕K,他從醫(yī)院里跑出來,沒有他,工地上鎮(zhèn)不住。
鋼筋被人偷的偷拿的拿,油漆、涂料、水泥,但凡能搬得動的,都被人拿了,他們用不了,就拿去賣了。工地上只有幾個人歪在工棚里打牌,民工們不再尊敬爸爸,吹捧他,奉承他,他們只是從撲克上移開一下眼角,掃一掃他,問:“易哥,什么時候發(fā)工錢唦?”
巨大的龍門塔吊在雨里立著,混凝土攪拌機也停了。爸爸萬念俱灰,爬上了八樓頂,在那個能看到河的位置,跳了下來。
可惜他跳下來還沒有摔死,那時候建筑工地的腳手架還是竹子搭的,他掉到五樓的時候,被一根過長的竹竿擋了一下,竹竿彈了一彈,他的身體像個沙袋一樣也向上彈了彈,才又重新落到了地上。他沒有死,烏紅的血從腦袋里汩汩流了出來,他還沒有死,他還在說話,他想說什么?可惜沒人聽得清,他吸進呼出的都是血泡,他像一條缺水的魚一樣,翕動著嘴巴。白色的腦漿流出來了,他還沒有死……雖然他說的最后一句話,別人聽清了,爸爸說:救救我,我還不想死,我還想活……
但是那些忘恩負義的民工們,沒有一個人敢上前,他們都圍著嚷著:快救一救啊,半年的工錢還在他那兒呢——卻沒有一個人上去。
爸爸的手向前伸著,趴在那兒吐了半個小時的血泡泡,才咽氣。
媽媽告訴易非這一切的時候,易非多希望自己沒有聽到啊,她還只是個孩子,還只念小學,她承受不了,她不想知道這么多。她多希望她什么都沒聽到,她多希望爸爸一跳下來就死了。聽到了這段話,就意味著她在一瞬間老了,被剝奪了童年、少年和青年,就在那一剎那,她就老了。在那一刻,注定了她一生都要背負這個家庭的重擔。因為爸爸曾經(jīng)跟她說過:
你就是爸爸的未來。
她要替爸爸繼續(xù)活著。活出個人樣兒,把所有欠別人的都還了。
爸爸欠了別人半年的工資,不是一個人,是村里很多人,易非由一個高高在上的施與者,變成了一個受與者。媽媽把爸爸的材料和鋼構(gòu)變賣了,折舊賣給了他的老同學,只回了四萬塊錢,媽媽一人給了一點兒,意思了一下。
生活一下從天上到地下,可易非還是一樣漸漸地長大了,不過,她是活在屈辱中的,她內(nèi)心的堅冰隱藏在微笑之下。易非像渴望太陽每天照常升起一樣渴望有一天功成名就替爸爸揚眉吐氣。
8
易非為爸爸揚眉吐氣了嗎?
她自己問自己,答案是沒有。因為她只是一個小記者,在報社受同事們的氣,出去還要受采訪對象的氣,有時候是人家的座上賓,但那只是他們有求于她的時候——要她把原本要曝光的內(nèi)容隱瞞下來、或者是替他們唱些贊歌,寫些廣告文章,而這些,易非都不愿做不肯做。戴主任對易非有重用的意思,可易非不愿回應(yīng)他,因為她知道,那里面,或許藏著一支寒光閃閃的小鉤。易非只是一個小記者,在鄉(xiāng)親們眼里,她也只是個小記者,什么忙都幫不上,上次村里三叔在風城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的房子遭強拆,人也被打了,鄉(xiāng)親們眼巴巴地給易非打了電話,她也很認真地寫了稿子,可就是發(fā)不了。向南呢?他就更不用說了,他一直是媽的一塊心病,從大學畢業(yè)以來,他就沒正正經(jīng)經(jīng)上過半年班,他從來沒在一個單位或公司待過半年,現(xiàn)在搞攝影,也是在網(wǎng)上接點活兒,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媽常常在易非耳邊嘆息:
“唉,這輩子,要是能給向南接個媳婦,我就算完成你爸交給我的任務(wù)了……”
這天下午,易非陪著媽帶著李倩倩去產(chǎn)檢,李倩倩剛進到B超室,媽就在外面嘮叨:“這孩子是懷上了,不知道能接進來不?”她指的還是房子。
媽經(jīng)過了大風大浪,也知道向南的斤兩,她已經(jīng)不向往揚眉吐氣什么的了,她只求能像個普通老太太一樣,抱個孫子、頤養(yǎng)天年就滿足了。
“可要討個兒媳婦,就非要我讓出房子嗎?”易非嘟著嘴巴,小聲說。
“李倩倩不是說了要房子嗎?這你都聽到了?。俊眿屨f,也許在媽的心里,李倩倩要天上的星星,她也要搭梯子去摘一摘的,——管她這把老骨頭經(jīng)不經(jīng)摔!
易非明白,無論是向南也好,媽也好,是沒有能力再去買一套房子的??墒菫槭裁淳鸵欢ㄒ獫M足李倩倩的要求呢?
易非再問媽,媽就答不上來,其實媽心里是有答案的,只是她不知道怎么說出口,她的答案就是:除了李倩倩這種缺心眼的女孩,還有誰看得上向南呢?這種缺心眼的女孩提的要求,你還不趕緊一口答應(yīng)下來,好讓他們把婚結(jié)了,不然,錯過了,向南再去哪兒找個老婆呢?
可是媽的話,不敢跟易非說,因為易非一直覺得是媽慣壞了向南,是啊,那個十六歲能寫詩的少年,去哪兒了呢?
那個朝氣蓬勃又有點兒憂郁的少年現(xiàn)在只知道醉生夢死,你跟他談什么大道理,他都點頭,你跟他說什么,他就陪你說什么,可過后,他依然過他的生活。他常找你借錢,每次都聲稱要還,每次都可憐兮兮,讓你自己不借給他都不好意思原諒自己的心狠。易非有時候也想,弟弟是怎么了?那個憂郁善良的向南去哪兒了呢?她有時候也檢討自己,是不是自己過于優(yōu)秀,讓弟弟一直活在她的影子下,以至于他喪失了信心?
一個人能變成這樣,答案肯定不是唯一的,是復雜的??蔁o論怎樣,向南現(xiàn)在已經(jīng)這樣了,既然已經(jīng)這樣了,就得接受現(xiàn)實,那么媽說的,也許是對的,就向南目前的狀況來說,他可能找不到更好的女孩了。可他為什么不愿意再等等呢?其實她和媽都可以再等等的,等過幾年,說不定向南醒事了,突然發(fā)憤圖強,遇到個好女孩也未可知???
可問題是:現(xiàn)在李倩倩懷孕了……
易非突然覺得一陣難過,為自己的弟弟要娶這么一個女孩而感到難過,庸俗、淺薄、貪婪、自私自利……從本質(zhì)上來說,李倩倩是配不上向南的,可是,她現(xiàn)在懷孕了,易非突然感到非常內(nèi)疚,自己為什么沒想到這一層呢?當媽在實施這個陷阱般的計劃時,自己怎么沒想到過要阻止她呢?馬上覺得自己是眼睜睜看著媽挖了個大坑,把向南的后半輩子埋了。
這樣一想,易非頓時覺得自己是有愧于向南的。
這樣想著,她就決定要找向南談一談了。這不談也罷,一談倒談出了更多問題。
易非在小區(qū)花園里截到了晚歸的向南,他正叼著一支煙低頭趕路。
“喂,向南!”易非喊了一聲,招了招手,又在身旁的長椅上拍了拍,已經(jīng)長成大人的弟弟仍然會心一笑,三步并作兩步走過來,坐到了易非的身邊。
“老姐,干啥啊?怎么這么晚還不睡?”弟弟把煙拿下來,低頭在鞋幫子上磕了磕。
易非卻看著天,天上的月亮快滿了,一派清輝正灑在花園的七里香上。這情景,多多少少讓易非想起了家鄉(xiāng)的秋天,月光照在收割后的田野上,她帶著弟弟,還有許多鄰居小孩在光溜溜的打谷場上嬉戲。
“弟,你還記得家鄉(xiāng)的打谷場嗎?”易非問。
“記得啊,你經(jīng)常帶著我們在上面玩嘛?!?/p>
“那時候多快活啊……”
“是啊,那時候多快活啊……”弟弟也說,說著,他也抬頭出神地望著天。那時候,他是全家的大少爺,甚至是全村的大少爺——因為那時候全村差不多所有人都要到爸爸那兒打工。但他沒說,反而說,“還提那些個干嘛,現(xiàn)在……現(xiàn)在也挺好嘛?!?/p>
易非沒吭聲,在想,該怎么開口問弟弟:你到底愛不愛李倩倩?可向南卻說:
“姐,這些年,這個家,虧你了……”
易非愣了一下,這是這么多年來,弟弟第一次跟她說這樣的話,只聽他又繼續(xù)說到:“這個家,沒你,就沒這個樣兒……這些年,我是虧待家里了,沒做什么貢獻,還盡讓你們操心……”
易非看著弟弟,心里生出些許的安慰,她在想,也許向南馬上就要醒悟了呢,也許他馬上就要發(fā)憤圖強了吧。于是,她鼓起勇氣說:“向南,你決定要和李倩倩結(jié)婚了嗎?”
“這個……”這個問題倒讓向南犯難了,他摁滅了煙頭,撓了撓腦袋,說,“怎么說呢?我也沒正兒八經(jīng)地想過這個問題……她,她……她現(xiàn)在不是有小孩了嗎?”向南的確沒有想過,他搞攝影的,外面看著香車美女的風光,可沒有一樣是屬于他的,美女見多了,把他的審美水平提高了,可他又沒有能力正兒八經(jīng)追一個,李倩倩追他,他本來是有些看不上的,可一來二去的,也就稀里糊涂地住到一起了。
“那這之前呢?你們談戀愛,確定關(guān)系之前呢?你有沒有想過,你有沒有想過娶她、過一輩子你會不會后悔?”
向南想了想,說:“沒有……沒有想過……那時候嘛,就想有個女朋友,別人都有,我也想有一個,正好她追我……就這么簡單。”
易非愣了愣,心想:弟弟啊弟弟,你怎么這么糊涂??!但埋怨歸埋怨,只好硬著頭皮繼續(xù)說:“那你現(xiàn)在趕緊想一想??!”
“現(xiàn)在?”向南又撓了撓腦袋,說,“現(xiàn)在……現(xiàn)在想,也晚了吧……”
易家的人,到底還是善良的,向南看來是打算負責了,易非低頭想了想,也不再做聲,她怎么能叫自己的弟弟逼女朋友打胎呢?
也許這就是緣分吧,他們之間,有著簡單的糊涂的緣分。易非揮了揮手,讓向南回家了。她一個人坐在月光朗照的小花園里,樹影婆娑,和她的影子疊在一起。
如果向南要結(jié)婚,把老家那棟老房子做婚房,顯然也不太合適,房子已經(jīng)太老了,要做新房,肯定也需要修葺一番,這花的錢,相當于是無用錢,因為易非已不打算讓媽和弟弟再回老家去了,而且將來李倩倩坐月子,老家顯然也不方便,別說是媽,就是易非自己,也不想讓爸爸的長孫在老家受苦的。
婚,肯定是要結(jié)在易非的房子里的,可讓不讓主臥給他們呢?易非想到了李倩倩,她實在是不想讓她這個外人鳩占鵲巢,可她馬上就要成為向南的老婆了,他們要風雨同舟共度一生,而且,她是他孩子的媽,就憑這一點,她也不能虧待她。讓一對新人,窩在小客房,自己占著主臥?這來往的賓客看見了,像什么樣呢?
想來想去,易非得到了結(jié)論:婚,是要結(jié)的,必須結(jié)在這套房子里。如果要結(jié)在這套房子里,白己就必須讓出主臥。
清風搖曳樹枝。易非坐在花影里,嘆了一口氣,不想自己捋來捋去,竟然捋出了這個結(jié)論,在自己看來那么別扭的結(jié)論,怎么就給自己捋出來了?
其實易非不知道,有些時候,是不能太替別人著想的,完全站在別人的角度,就只能虧待自己了。
9
想好之后,易非就讓出了主臥,向南和李倩倩搬進去了,一開始的時候,李倩倩還一個勁地說:“謝謝你哦,姐!我和向南以后一定會對你好的!一定會孝敬媽的!”易非一笑了之。向南也說:“姐……”易非揮了揮手,讓他把要說的客套話咽了回去。
一家人開始籌備向南的婚禮了,不斷有新的東西搬進家來,不斷有認識的不認識的朋友來家里玩,這個原本就不甚寬敞的小戶型顯得更擁擠了,易非眼見著這個家向另一個方向滑動。為什么會有這種感覺呢?易非說不清楚,但她感覺得到。比如說,她剛拿起桌上的一只水果,李倩倩就會說:哦,姐!別動!那是誰誰誰送來的,準備著要還禮給誰誰誰的。易非下晚班,剛進到廚房,想找點兒什么吃的,媽就跟進來,說:誒,別動!那湯是燉給倩倩的,冰箱里還有剩菜……易非進到衛(wèi)生問,發(fā)現(xiàn)洗衣機也被換了,剛想看看,向南就說:誒!姐!這是李倩倩的嫁妝……這個水龍頭要這么擰……
易非發(fā)現(xiàn),在這個家里,她變成了一個客人,動手也不是,動腳也不是,別扭得很。
后來,飄浮在小房里的空氣越來越怪,易非已徹底被他們當做一個客人“供”起來了,他們都對她客氣,格外地客氣,格外地把她當外人。
其實,這次真的是易非誤會了,他們只是想對易非客氣,想別吵著她了,可這突如其來的客氣,反倒讓易非覺得生疏和孤單。
易非有點兒不明白這是怎么了?她每天小心翼翼地進出。有一天,媽終于找她說話了,媽說:
“非啊,你最近不開心,是嗎?是不是工作上有什么不順心的事?”
易非搖了搖頭,看著媽,她在想:每次媽找她談話,都是有事,這回,她又在琢磨什么呢。
“那我怎么看你在家總板著個臉呢?——是不是嫌棄李倩倩把你的房子占了?。俊?/p>
“怎么會呢,媽!我既然讓出來了,就不會再在心里別扭著?!?/p>
“那……”
媽不再說什么,可這套小房子里的怪空氣并未被清除。
有一天,易非下夜班后回家,隔著防盜門,都聽見了小家里其樂融融的笑聲,她也受到了感染,不知不覺在臉上浮現(xiàn)出一朵微笑,可當她推門進去的時候,三人的笑聲都戛然而止,傳到半空中的笑聲都被他們吞了進去,大張著的嘴巴偽裝成一個個的呵欠,他們捂著嘴巴、伸著懶腰、站起來,關(guān)了電視,回到各自的房間里去了。
易非不知道怎么得罪他們了,她愣在門口,自我檢討了好久,也沒想到自己錯在哪里了。她只得換了拖鞋,含著眼淚,回到了自己的小房里。她栓了門,打開電腦,給陳留在QQ上留了言——同在一個屋檐下,易非連給他打電話的空間都沒有。
恰巧陳留用手機掛著QQ了,他“哦”了一聲,然后沉默了好久,才說:
易非,好不是那個好法,你媽也不是那個做法!
易非不吭聲,其實她是想聽他勸勸自己的,可惜,她找錯了人,陳留是她的男友,是她將來要攜手一生的人,她的也就是他的,他怎么可能叫她看淡呢?
他是小城里的獨生子,兩百畝地里的一棵獨苗,他的爺爺奶奶外公外婆是怎么寵著他長大的?他怎么能理解易非這一而再再而三的退讓呢?他不是壞心眼的男孩,但他絕對是一個自私的孩子。 他繼續(xù)說: 哪有這么偏心的媽?把女兒的房子給兒子結(jié)婚?你買房是怎么買的,她不知道嗎?她給過你一分錢嗎?你是咬碎了牙齒省出來的錢呀,她也忍心?!你弟弟是她生的,你不是她生的吧?
易非不敢吭聲,她怕一開口,自己的憤怒也會噴涌而出。
恰巧這時候田有園的電話打過來了,他說:
“路過你家樓下,看見你家的燈還開著,聽說你弟弟要結(jié)婚了?” “是……”易非說。 “怎么不通知我?怕我送不起禮?”
“怎么會呀,你說什么呢?這請柬不是還沒印好嗎……”
“開玩笑的,我就在你家樓下,備了份薄禮,我就不送上去了,免得吵醒了你媽媽……”田有園說。
“那好,我馬上下來?!逼鋵嵰追侵溃桥伦约旱墓ぷ鞣K,在她家沒地方坐。正好,下樓去,易非也可以跟他聊幾句。
果然,田有園穿著一件沾滿粉塵的工作服站在樓下的亭子里。
“你坐啊!”聽到易非這樣說,他才遲疑地坐了下來。
“恭喜??!”他雙手遞上紅包。
易非憑著職業(yè)本能,捏了捏紅包,知道分量不少,可她又不好說什么,只好說:“破費了……”
“呵呵,我算什么破費,你這個當姐姐的,才真是……”話說了一半,他又收住了。
“怎么不說了?看來,我讓房子給弟弟結(jié)婚,村里人全都知道了?”
“嘿嘿,”田有園又一笑,低著頭說,“這么好的榜樣,村里人全部當做養(yǎng)女兒的榜樣,給自家的女兒說了呢!”
易非不知道田有園這句話里包含的到底是表揚還是諷刺,她什么也沒說,沉默了半天,才問:“你說,我這么做對嗎?我該怎么做?”
“你不該這么做!”田有園站起來,一字一頓地說。
易非看著他。
一個屋檐下能生活祖孫三代?田有園親手給易非裝的房子,他知道,那小房子是不可能的!易非已經(jīng)退讓了一步,讓他們在自己的房子里結(jié)婚,讓出了主臥,可是等孩子呱呱墜地了,她再到哪里容身呢?易非是巴心巴肝地對自己家人好,她哪想過自己呢?可是田有園知道,他生活在更低的底層,在社會上摸爬滾打。他從小看著她像公主一樣美麗驕傲,又看著她一朝從云端跌到了地下,可這滿是灰塵和荊棘的地上并沒有把她摔碎,她帶著微笑又站起來了,這份微笑和堅韌太讓人感動了.他沒法不去喜歡,沒法不去不顧一切地想呵護。
田有園細細地跟易非說著,聽了他的話,易非仿佛才醒悟,如果按照自己的思路,她將來就只能睡在沙發(fā)上,媽要招呼小孫子,她能讓爸爸的長孫睡在客廳里嗎?
“那,現(xiàn)在怎么辦呢?”易非有氣無力地問。
“辦法當然是有的……”田有園干的是裝修的活兒,各種新房子舊房子的糾紛,他聽得太多了,他開始給易非出主意。
這時候,易非才知道,他今天不是來送禮的,他也不是因為怕把她家的沙發(fā)坐臟了,才沒上樓的。
10
房子是青梅居,可易非還是住在“非易閣”里。
田有園給易非出了主意,讓媽把房子接過去,按揭他們還,首付冉慢慢還給她。本來易非還猶豫不決,可隨著李倩倩的肚子越來越大,她知道田有園預測的殘酷的將來馬上就要在眼前變成現(xiàn)實了。
在易非的小房子里,向南的婚禮辦得熱鬧而體面,老家很多人都來看了,直朝媽豎大拇指,說媽的閨女養(yǎng)得好!李倩倩家也來人了,媽還客氣地留她奶奶在這里住了半個月,這半個月里,易非很識趣地自己抱了枕頭去睡了沙發(fā)。
易非跟媽攤了牌,她以為媽會推辭一下,因為房子畢竟是她買的、她裝的,——開口的時候,她只是想提醒一下媽,這婚也結(jié)了,該給向南一家找個住處了??蓻]想到,媽一口答應(yīng)了,她說:
“也行!也是該給向南買個房子了,我手上收的禮金,還有個一萬多,把老家的房子一賣,也總有個一兩萬……找三叔借點兒,找四姨借點兒……”媽倒開始盤算了,“也差不多能有四萬多了……”
易非的心徹底涼了,田有園是讓她逼向南一家走,最不濟是把房子按現(xiàn)價賣給媽,可媽算的只是易非交的首付!這一年來房子升值的價值不說,易非還白搭了裝修款進去了??!
易非在想,媽到底是真糊涂還是裝糊涂?她不能這么坑她吧?可房價飛漲,她是知道的??!特別是風城,以前大城市房價瘋漲的時候,沒怎么動,大城市停歇了,它反而一直不停往上蹭。她買菜時也接到過幾張宣傳單,回來后,她坐在沙發(fā)上戴著老花鏡研究了半天,然后嘆息一聲,說:要是在你買房時買了就好了!這……這這……
她不能這么坑我吧?易非想。
“媽……”易非的心徹底寒了,但她不能在讓媽揣著明白裝糊涂了,她要跟她把賬算一算。媽是養(yǎng)育了她,但媽不能把她再吞回肚子里,連骨頭都不吐!
可就在這時候,李倩倩喊媽了,她喊肚子餓了,媽應(yīng)了一聲,說:“誒,我的小祖宗誒,來了!”媽偷偷帶李倩倩去熟人的私立醫(yī)院做了B超,她懷的是個“帶把的”,把媽高興死了,李倩倩的一切召喚,她都當是長孫孫的召喚,易家的血脈、易家未來的接班人啊,所以媽一口一個“小祖宗”的叫著,把易非惡心死了。
易非把媽攔著,她看著媽,拿出了她平生所有的勇氣,看著媽,直視著媽的眼睛,說:媽,你不能這么坑我吧?您給我首付,就把房子買過去了?
媽上下打量了易非一眼,眼里射出易非不再熟悉的冷峻的目光,問:“那你想怎么樣?跟我算算清楚?”
易非心里又一驚,她沒想到媽會這樣說,目光有些膽怯了,她差點兒低了頭,可媽逮住她不放,說:
“算一算你從出生到大學、花了我多少錢?算一算我懷你十月、受了多少罪?算一算我給你奶到三歲,你喝了我多少血?算一算……”
“媽!能這么算嗎?”易非勉強支撐起一股勇氣,大聲說。
“怎么不能?”
“那你怎么不跟向南算?”
“你要我跟向南算?我怎么跟他算?!扒他的皮抽他的筋吃他的肉?”媽的意思是向南沒有錢,怎么跟他算?可媽偏不這樣說,偏要說得狠狠的。
易非終于不吭聲了,可媽還要加一句:“那是我養(yǎng)命的兒子!我還指望著他養(yǎng)命呢!”
易非低了頭,無力地看著地面,這自己省了又省、比了又比、千挑萬選才選出來的又大方又便宜的地板磚,還沒踏熱半年,就要搬出去了嗎?她又硬撐著說了句:“可是……”
“可是什么?”媽無情地打斷她的話,說,“村里多少女孩初中沒讀完就出去打工掙錢養(yǎng)家、供弟弟讀書?你能?我供你讀到大學本科,把向南都荒廢了!”
易非想說,那些女孩都讀不進書,向南是自己成績不好……可媽沒容她說,就繼續(xù)說到:“我生你養(yǎng)你一場,這房子我就住定了!我非要??!我要住在這里,向南一家也要住在這里!”
媽說了這句,易非倒平靜了,她已經(jīng)知道媽的真實想法了,看來是無法溝通了,自己是非讓出去不可了,成天在這里礙手礙腳,最終也還是要讓的,不如,早點兒讓出去,早點兒得個安寧,早點兒另做打算吧。
易非不吭聲了,媽一甩手出了房門,砰的一聲把門帶上了,聲音很大,把易非嚇了一跳。
可易非心里再不會震驚了。
11
向南的孩子呱呱墜地了,只幾天,他就會沖著易非笑,易非看見那雙長得像極了向南的眼睛,她沒法不對他好。而且,她想,對媽好吧,就這最后一次了,這最后一次把所有的賬都還清,以后決不再這么軟弱了——我自己還有能力,有工作、有前途,——戴主任不是對我越來越好了嗎?
慶幸的是,房東的那間閣樓還空著,向南幫易非把所有東西搬了回去,在門口,他抽了支煙,他說:姐,這個家虧欠你的……將來……
易非揮了揮手,打斷了他關(guān)于所有將來的承諾,她勉強笑了一下,說:“別老由著李倩倩的,對媽好一點兒?!毕蚰鲜箘劈c了點頭。
冬天來臨的時候,風讓小城一夜之間失去了所有的顏色,風城的秋天本來就短,那一年來得更為猛烈。
易非迎來了她人生中最為寒冷的一個冬天。
就在那個冬天的傍晚,風卷著雪花和枯葉在小巷里飛舞,陳留送易非到了樓下,卻磨磨蹭蹭不肯走。
“怎么了?”易非感覺到他的欲言又止,問。
“易非……”
易非沒吭聲,她本能地感覺到有危險在逼近。她想逃,但她沒有,她想了想,反而鼓足了勇氣挺身而上,她站直了身子,深吸了一口氣,正色道:
“你有什么事?想說什么,就說吧?!?/p>
可陳留仍然開不了口。他低著頭,用鴨舌帽遮住了自己的整張臉。他猶豫著,又猶豫著,話在他的舌頭上打著漩渦,可他不敢、不肯輕易地吐出口去。陳留喜歡易非,可他不能理解她的軟弱,也不能承受她身后背負的那個巨大的包袱,那是一家人,是祖孫三代的一家人,他害怕責任,害怕重負。
他是喜歡易非的,打心眼里喜歡,可是,喜歡又有多愛呢?愛,是要很多很多的喜歡的,可他和易非,還沒有上升到那個程度。
易非知道有危險,知道危險在靠近,可是她太年輕了,她不知道避讓,反而迎上去,她在逼那個危險,她以為勇氣可以把它嚇退,可是她不知道,把它逼到了角落里,它是會更加兇猛的。
“你想說什么,就說吧?!币追潜M力平靜地又說了一次。
總要做一個了斷的,也許,易非那么堅強,根本不在乎我對她的傷害。對于她來說,我或許根本微不足道。陳留的話在心底打著漩渦。他想了想,終于開了口。
“我媽說,你家里,和你的弟弟……”陳留終于抬起頭來,說,“而我,從小……”
陳留終于把話說明白了。是啊,愛,要很多很多的喜歡。要有多少的喜歡、多少的愛,我們才能奮不顧身地走到一起去?拋開家庭、門第、物質(zhì)——房子和票子……我們要有多愛,我才能義無反顧地娶你?特別是,在一切都可以選擇,還有更多的誘惑的時候。
盡管易非的腦袋嗡地炸了一聲,但她還是在第一時間明白了陳留的意思。她的身子似乎要往后倒,但她挺住了,只猶豫了那么零點零一秒,她就清了清嗓子,在開口之前,還笑了笑,說:
“那好吧。從今天開始,你走你的陽關(guān)道,我過我的獨木橋?!?/p>
說著,她轉(zhuǎn)身進屋,隨后帶上了房東家的小木門,留下陳留一個人風雪地里愣著。
易非不想哭,易非覺得為這個一個男人不值得哭,但她還是哭了,在幾天之后,一個大雪紛飛,她醒來卻再也睡不著的夜里。
易非躺在飄著雪花的非易閣里,睜眼看著窗外,有雪花映照,并不算太黑,還能朦朦朧朧看得見從天而降的飛舞著的雪花。這飄忽而至的冬天的精靈啊,你是那么輕快、灑脫、自由,可惜我不能。
她睜眼看著窗外,從半夜醒來,直到天色漸亮,一夜間,陽臺上蓋了一床雪的被子。易非看著那雪被子越來越厚,襯著雪的背景也越來越明亮。東方發(fā)白了。小巷子里有第一個孩子起來,開了門,對著雪地大呼小叫時,易非也起來了。
穿襪子時,易非發(fā)現(xiàn)腳上起了幾個拇指大小的燎泡,原來是昨晚太冷,她灌了熱水袋,當時腳太冰了,擱在腳上不覺得,后來迷迷糊糊睡著了,競慢慢燙起了泡。
無法,沒破的不用管它,破了的只怕粘襪子,易非想找個創(chuàng)可貼把那兒貼住,可惜翻箱倒柜找了半天,也沒找到一塊,只好用紙巾隔在那里,再小心穿好襪子。
不知不覺,已是臘八了,中午戴主任請辦公室?guī)讉€人吃飯,易非腳疼,走在后面,戴主任看見了,拍了一下她的肩膀,說:“易非,怎么了?路滑摔了?”
易非已不再那么討厭他了,在那個家里,人人都覺得她是強者,所以沒有人關(guān)心她,反而是在單位,敏之姐和戴主任,總是有意無意地表示很關(guān)心她?!y得有人對自己好,為什么要反感呢?就像賣火柴的小女孩,連火柴發(fā)出的微微熱量,她都覺得很溫暖。
“沒有,腳凍壞了……”易非說。
戴主任皺了皺眉頭,沒有說什么,只難以置信似的重復了一次:“腳凍壞了?”
“是啊,難以置信吧……在這個年代……”易非勉強笑了,自嘲道。
戴主任不再說什么了,也跟著笑了笑。
一頓飯吃下來,沒什么值得一提的,倒是吃了飯后,戴主任一個一個地找人談話,易非最后進去的,進去之后,他看到戴主任的臉色有些特別,他請易非坐下來之后,就直接說:
“我沒想到你家的情況是這樣的……”
易非在單位從不愿多談家里的事,她只告訴過程敏之,顯然,敏之姐已經(jīng)跟主任說了個大概。
“你不要怪程敏之啊,是我問她的,我只是想關(guān)心關(guān)心你……”說著,戴主任頓了很久,他看到易非沒有異樣的表情,就走過來,輕輕地拍了拍易非的肩膀。
“易非,你為什么要拒絕我的好意呢?你知道,我是有能力關(guān)心你的……”
易非笑了笑,站起來,從肩上拿下戴主任趁勢放上去的手,說: “謝謝你,戴主任……”
12
沒過兩天,田有園送請?zhí)麃砹?,他要結(jié)婚了。
易非很驚訝:“這么快就要結(jié)婚了???新娘子都沒見過,保密工作可做得真夠好的啊!”
“還快呀,你不知道我已經(jīng)過三十了?”
易非一愣,腦袋里迅速反應(yīng)出來,的確,他已經(jīng)三十一了,在農(nóng)村,三十還沒結(jié)婚的男子,真是怪咖了。
易非只好笑了笑,勉強說到:“男人四十還一枝花呢,不急不急……新娘子是哪里人?做什么工作的?”以前聚會,總是四個人,田有園、易非、向南和陳留,現(xiàn)在只兩個人了,易非總覺得透著尷尬,因此不得不努力地找話說。
幸虧這會兒香辣蝦上來了,易非像得了大赦,連忙拆了餐具,給兩人倒茶。田有園沒有喝易非倒的茶,他拿了筷子給易非夾蝦。
易非笑著說:“哎呀哎呀,謝謝啦!”
但等她低頭一看,眼淚卻快掉下來了:田有園給她夾了滿滿一碗蝦,白己碗里卻一個也沒有。
易非只得再拼命地喝水,借喝水的聲響和力道吸溜鼻子,把眼淚往肚里咽。
幸虧田有園低頭不看她,也端著杯子喝水,慢慢說:
“是新村一隊隊長家的女兒,他家就一個女兒……大是大了點兒,可我也不小了……胖是胖了點兒,可易非,你不也曾經(jīng)胖過嗎?……”
易非低著頭不做聲。新村隊長家的獨生女,那肯定有大片的房子吧,易非想,心里競漸漸地生出一些安慰來。
“吃東西吧?!闭f著,他又給易非夾了一只蝦。
“至于陳留和你媽媽,你原諒他們吧?!边^了很久,田有園終于吐出了這么一句話。
“你又知道了?”易非問。
“你的事,還有任何人瞞著我嗎?”田有園笑了,又馬上辯解說,“開玩笑開玩笑,別見怪啊?!?/p>
易非又把頭低下去了。
“這個社會,選擇太多,你再優(yōu)秀,也抵不上父母雙方的退休工資,和一套房產(chǎn)……我說這些,你明白嗎?易非?”
易非明白,易非當然明白,以前不明白,現(xiàn)在也叫現(xiàn)實給教明白了。只是她低著頭,不肯回答。
“易非,我小學畢業(yè),沒讀什么書……這你是知道的,可我希望,你會永遠知道,有一個大哥哥在不遠處關(guān)心著你,永遠!”
易非的眼淚終于不爭氣,掉了下來,掉在蝦碗里,砸在蝦子通紅的背上,眼淚很有力道,把蝦背上的油沖開了一點,不過,油很堅強,只片刻,它們又聚攏了。它們在等待著下一滴眼淚。
但易非強忍著,沒讓第二滴眼淚掉下來。
這一頓飯吃得如此艱難,不過,總還算是吃完了。而且,這是一個結(jié)束,再艱難,也結(jié)束了。
那天晚上,易非又失眠了。
冷,還是冷,這徹骨的寒冷真是讓易非怕了。她睜開眼睛,盯著黑乎乎的屋頂,想著田有園的話,他讓她原諒陳留,都已經(jīng)結(jié)束了,我的人生,他的那一頁·都已經(jīng)翻過去了,還談什么原諒不原諒呢?都結(jié)束了,就意味著.沒有交集了,沒有交集了,愛與:恨、原諒不原諒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那就像是對待電影里的一個人物,恨與愛已沒有任何意義,易非都懶得去想。
田有園不知道,就在昨天,陳留打電話過來了,他在電話里東扯西拉,絮絮說著他們從前的好,從前的快樂時光。易非知道,他想重修舊好,可易非沒有做聲,不等自己的耳朵起繭子,她就掛了電話。
對不起,陳留,我沒那么大度,我沒法原諒一個傷害過我的人。我可以原諒一個敵人、一個對手,他們站在他們的位置,給我難堪,讓我為難,可我不能容忍,我全心全意投入的、不設(shè)任何防備的一個肩膀,在我最脆弱的時候給了我一刀。
人生……人生,我能停下來嗎?不能,所以我只能往前走,不停地往前走,所以,抱歉,那些錯過的、錯過的人和事,我只能錯過了。
易非想。
隨著夜越來越深,被窩里的一點溫暖,也漸漸散盡。腳上起的燎泡已經(jīng)破了,很疼,她不敢用熱水袋了?,F(xiàn)在的兩只腳,已冷到失去了知覺,她把腳翹起來,左手捏著右腳,右手捏著左腳,想給它們一點溫暖,可腳太冰了,冰涼得真像一塊冰,手上的一點兒溫度很快被吸干凈了,可還是冷。
徹骨這個詞,真是好啊。易非想,老家有個詞,叫冷徹了骨,我終于知道是什么感覺了,那就是骨頭縫里頭透出來的一種寒冷,骨頭縫都在向你喊著好冷好冷!
這房子在曠野里,才會這么冷,青梅居的九樓,也有從曠野里吹來的風雪,青梅居會冷嗎?應(yīng)該不會的吧,那新建的房子,不是吹噓有外墻保溫系統(tǒng)嗎?即使沒有,新建的樓房,密封也好,怎么會任由這北風呼呼地吹進來又呼呼地吹出去?李倩倩、弟弟和媽,此刻都睡在那棟房子里,他們都不會感覺到寒冷。
易非這樣想著時,就不由自主起來了,反正冷,反正睡不著,不如起來活動一下,反而會暖和些??僧斔┖靡路r,她就毫不猶豫地向著青梅居的方向去了,一刻也不曾猶豫,仿佛她起來就是為了到那棟房子里去。
13
一個月前,向南的兒子做了滿月,從此以后,易非就咬著牙沒有來過一次,她知道這樣做不對,這樣做多不大度?。∫呀?jīng)把房子給他們了,為什么就不肯來看看呢?這樣不看一眼,不是既放棄了自己辛辛苦苦攢錢買的房子、又失去了媽嗎?
道理易非想得通,可她就是做不到。
這棟房子,留給她的,已經(jīng)只剩下每月1475.30元的房貸和這把鑰匙了,易非攥著鑰匙,像是要把它捏碎。當她冒著風雪,穿越了小半個城市,來到自己的房子里時,看到的是一幅溫暖的熟睡圖。媽和弟弟,還有李倩倩,已經(jīng)住在里面了。
房子里很暖和,還響著均勻的熟睡的呼吸聲。次臥里睡著媽,主臥里睡著弟弟和李倩倩,易非只想站在門口,站在主臥的門口,看看這間本該屬于她的臥室,從這個窗口可以看到永南河大河奔涌,從這個窗口可以看到永南大橋橫跨東西,可以看到永南大橋上燈光閃爍,車流如織,如一幅流動著的《清明上河圖》,從這個窗口可以看到對面獅子山上的永南亭,可以看到永南亭上祥云永駐……
易非輕輕推了推門,永南橋上的路燈照亮了她的雙眼,那橘黃色的燈光甚至都溫暖了她的心。她就那么靜靜地站著,她想站得筆直,不發(fā)出一點兒聲音來打擾他們,可她的身子還是忍不住輕輕晃動著。她看著眼前的那張大床,那張簡陋的大床,向南和李倩倩就睡在上面。自己的弟弟和未來的侄兒,就睡在上面,自己能說什么呢?易非看見弟弟的拖鞋甩在門口,倒扣著,他能想象出弟弟飛奔過去的樣子,她真不忍心打擾他們,她彎腰把拖鞋拾起來,放好,輕輕帶上門出來了。
她穿過客廳,走到陽臺上,這個陽臺,是最佳的觀景處,想必爸爸當年也是站在這樣的位置看見這樣的風景吧?春天時風擺楊柳、夏天時碧云滿天、秋天時秋月?lián)P輝……冬天時……冬天時,冬嶺秀孤松……
而現(xiàn)在,易非站在九樓之上,不就是冬嶺的一株孤松嗎?
易非徹底是一株孤松了,她把爸爸也丟了。
今天中午,田有園來,還給她講了個故事,一個關(guān)于爸爸的故事。
十幾年前,爸爸正紅火的時候,工地上出了個事故,死了一位電工。對于這件事,易非是有印象的,因為爸爸過年回家時,曾跟他的朋友們聊到過這件事。爸爸只說:當時是被電了一下,但還沒死,被人背著下樓時,又摔了一跤,所以再送到醫(yī)院去時,就不行了。
當時賠了兩千塊,就了事了……年前我去鎮(zhèn)上,沒想到走到鎮(zhèn)口,正碰上他哥也去打年貨,我老遠看見他夾了個包,以為他要過來給我?guī)兹?,沒想到他點頭哈腰地走過來,只說:易老板好易老板好!
因為死了人,也因為那位哥哥的態(tài)度,所以易非記得特別清楚??蛇@個故事,跟田有園講的,有點兒出入。
那個學徒,只有19歲,剛談了朋友,家里父母都是不識字的老人,心里痛也沒法,連最后一面都沒見上。他哥是個大隊會計,來領(lǐng)了幾千塊就抱著骨灰盒走了??伤笥涯沁呌凶x書識字的人,聽說還有一位姑父在報社做記者,那位年輕的記者領(lǐng)著報社的幾個朋友來你爸的工地鬧。
要說呢,哪個工地經(jīng)得住一查吶?你爸的工地上也的確存在許多漏洞,小記者不依不饒,揚言要給你爸曝光。你爸哪見得了這個啊,直接叫幾個工人把他們揍了一頓,攆出去了。那不是還有些拍你爸馬屁的人嗎?你爸那時候是納稅大戶,是地方上的財神爺,有人跟報社領(lǐng)導扯上了關(guān)系,反而讓那個記者挨了處分。
易非沒有做聲,按照爸爸的脾氣,當面打人的是他,背后使陰招的,肯定不是他。再說,那個小記者有什么理由鬧呢?
那個小記者為什么鬧呢?田有園接著說。因為他是那學徒女朋友的姑父,聽說,那女孩,已經(jīng)大肚子了。在當時那個年代,出了這樣的事,肯定是無臉聲張的,可那家人憋著一口氣無處發(fā)泄,自然找到你爸這兒了,可他們也沒提這事,他們不說,你爸當然不知道……結(jié)果,就結(jié)下仇了。
易非看著田有園,她不明白他為什么要告訴她這些,也許在這個寒冷的冬天里,易非真的不想聽到這樣一個故事。
“其實,我知道,也許我不該跟你說這些,我知道在你心目中,易叔有多神圣,有多偉大……我之所以跟你說這些,是想要你防著一個人……”田有園慢吞吞說完,定定地看著易非。
易非腦海里突然閃出一個人,她脫口而出:“難道是他?”
“是的?!碧镉袌@肯定地點了點頭,她不說出口,他也知道她猜對了?!拔业谝淮卧谀銈儐挝婚T口見他時就覺得怪,有一種怎么也說不清楚的感覺,是熟悉還是害怕?我也說不清楚……后來我就打聽了一下,發(fā)現(xiàn)……”
一切都對應(yīng)上了,易非終于明白主任的良苦用心了,他在大庭廣眾之下對她拋那并不高明的媚眼,在工作中有意無意地觸碰她的身體,在火車上摸她的腳,在辦公室里想要用金錢引誘她……她終于明白了,原來這一切,都來源于爸爸。
這算得上是因果報應(yīng)嗎?站在九樓的陽臺上,易非看著黑夜中,黑沉沉的永南河在向前奔涌。前面的高樓還在建,探照燈明亮得像一個月亮,雪花在路燈下飛舞,像追逐嬉戲的蝴蝶。
風,從永南河刮過來,呼嘯而過,帶著戾氣和囂張,發(fā)出夸張的尖叫。而房內(nèi)卻一片溫暖,隔壁房里傳來媽的夢囈聲,媽翻了個身,床板發(fā)出咿呀咿呀的響聲,緊接著又是一陣咳嗽。易非心里一陣難過,為媽,也為自己。如果是早幾天知道這段恩怨,也許結(jié)果會不一樣,可……易非摸了摸口袋里的那張卡,據(jù)說,卡里有五萬元,這五萬元,是另一套房子的首付,只是,一切還沒來得及……
因為這已經(jīng)發(fā)生,和這還沒來得及,易非陷入一種痛苦的漩渦。
孩子,你是多余的。
突然,腦海里有一個聲音對易非說。易非驚了一下,又聽到那個聲音說:
是的,孩子,只有你是多余的啊。
就這么輕飄飄的一句話,易非忍了好久好久的眼淚終于掉了下來。不是因為多余,是因為她把爸爸也丟了,或者,爸爸把她丟了。曹操到底是曹操,他寧負天下人,也不愿天下人負他。
跳吧,跳下來,跳下來就一了百了。
易非跟著那個聲音,朝樓下看去,燈光如月亮的清暉,風卷著雪花在寒夜里飛舞。像一朵雪花那樣從天而降嗎?
是的,像一朵雪花那樣從天而降。你本該是一朵雪花,冰清玉潔,也了無分量。
是啊,雪花那么多,可都了無分量,雪花要去哪兒,風說了算。風有時候把它們吹到屋檐下,它們就在屋檐下結(jié)了冰;風有時候把它們吹到樹梢上,它們就給樹穿上一件薄薄的衣衫;有時候被吹到水里,可憐它們還沒來得及感嘆一聲,就被水吞沒了。
跳吧,跳下來,就一了百了了。
心一橫,跳下去,也就真一了百了了,這所有的艱難,這所有的要強和掙扎,就都不用了。那多舒坦呀,那多舒坦呀!那不就像睡在溫暖的房子里,躺在柔軟的床上嗎?
可……我若從這里跳下去,來來往往從這里走過的人,不是會害怕嗎?他們不是會怨恨我嗎?易非腦海里浮現(xiàn)出在樓下亭子里遇到的小孩,那些稚嫩如花朵的孩子,會不會被嚇壞?
寫好遺書,打110,然后再跳……心里的那個聲音清晰地告訴她。
是啊,怎么能不寫好遺書呢?還有這套房子,還有卡里的那五萬元錢……到底要還是不要?
110的警笛聲由遠而近,易非突然聽到耳邊響起一聲沉重的巨響,樓梯口所有的聲控燈都亮了,有幾家的窗口也亮了,探出一個黑腦袋,突然驚叫一聲:有人跳樓了!
那聲音尖銳得劃破了夜空,甚至連風聲都被劃破了。易非無聲地笑了,感到喉嚨里有血涌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