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學老師維特根斯坦：哲學家給小學生上課，得到了什么？

每一個主修哲學的人終歸要問自己一個問題：“你靠什么吃飯呢？教書嗎？”如果對人文有一種關(guān)懷又不太世俗，教書的確不錯；可有時候越覺得教書適合自己，就越覺得窩囊。找不到工作的文科生不用氣餒，因為20世紀最重要的哲學家之一——路德維希·維特根斯坦——就選擇了教書。他兩次改變了哲學的面目，還參加了一戰(zhàn)的戰(zhàn)斗，在戰(zhàn)場上異常勇敢，因為這些事情，很多和他并不熟的人寫了關(guān)于他的傳記；另外，他在奧地利的一所山區(qū)小學里教了六年的書。他的傳記作者一般都覺得他去山區(qū)教書挺蹊蹺。人們總說他那段時間是去“北大荒”了。（瑞·蒙克寫的傳記《路德維希·維特根斯坦：天才之為責任》中就用“北大荒”來形容他在山區(qū)教書的日子，而后他回到哲學研究的階段蒙克給了一個“起死回生”的章節(jié)標題）

維特根斯坦決定去小學教學的時候，他基本已經(jīng)被公認為活著的最偉大的哲學家。從劍橋大學開始，一直到他做工程師和士兵時期，維特根斯坦一直在寫一本叫《邏輯哲學論》（Tractatus Logico-Philosophicus） 的書；這本書不僅是相當嚴謹?shù)姆治稣軐W作品，而且給很多人帶來了一種近似玄秘的體驗（a mystical experience）——包括維特根斯坦自己。在這本書里，他聲稱自己解決了哲學范疇內(nèi)的所有難題。這是因為他提出了一個“意義的圖像理論”（“Picture Theory of Meaning”），也就是講，人說的話必須能描述現(xiàn)實中的事物，能在腦海中浮現(xiàn)出一個圖像，才能有意義。有實在意思的句子必須能反映一個圖像。書中最有名的結(jié)論就是：如果一句話不能像圖像一樣反映物件之間的空間關(guān)系，那么這句話就毫無任何意思。傳統(tǒng)西洋哲學里的大多數(shù)內(nèi)容，包括倫理，宗教，只要與看得見摸得著的物件無關(guān)的一系列論述，在維特根斯坦看來，都是胡扯。所以，否定了西洋1000年的哲學傳統(tǒng)之后，維特根斯坦做了他該做的事：收拾收拾行李去一所小學干正兒八經(jīng)的工作，教孩子拼寫。

1919年左右，剛剛過了30歲的維特根斯坦認為自己道德上是一個失敗者，迫切地想改過自新。他放棄了家里留下的巨額財產(chǎn)（分給了兄姊，并且在法律上徹底防止了自己以后再獲得這些財產(chǎn)的可能），離開了他們宮殿般的家（那座房子其實就叫“維特根斯坦宮殿”），出去找實實在在的事情做。他覺得實實在在的事兒能讓他從悲觀中解脫出來，讓他活得有意義。受托爾斯泰的影響，他選擇在山區(qū)小學教書，托爾斯泰的故事里農(nóng)民的生活有一種浪漫情節(jié)。維特根斯坦的家人卻很困惑。他的姐姐赫爾梅娜告訴他，他去教書就好像是用高精度的工具去開板條箱一樣。維特根斯坦回復(fù)她說：

你就好像是隔著隔音玻璃看屋外的人一樣，你搞不清窗外的那個人到底是在和狂風拼博還是自己雙腳站不穩(wěn)。

1920年，一年的訓(xùn)練后，維特根斯坦在特拉滕巴赫的一所小學里開始任教。特拉滕巴赫是一個農(nóng)業(yè)工業(yè)各有一點兒的小村子，在維也納南面的山里。維特根斯坦起先還收到了某城鎮(zhèn)小學的聘請，但他覺得那個鎮(zhèn)子城市味兒重了點。（鎮(zhèn)里有一個公園，公園里有一個噴泉）

維特根斯坦在特拉滕巴赫給人留下了一個奇怪的印象。之前他找工作時用了假名，結(jié)果被別人發(fā)現(xiàn)了，所以在特拉滕巴赫的時候，他沒有隱藏自己的身份——當?shù)厝酥浪怯绣X人家出來的人。但是他的日子卻過得極為窮苦：晚上在學校廚房里睡覺，晚飯就吃一些可可和燕麥，做飯的鍋他也從來不洗。村里的成人對他不太信任，但一些學生對他的印象卻不錯。50 年后，一位傳記作者去拜訪特拉滕巴赫的時候，碰到了維特根斯坦以前的學生，那些學生還都記得維特根斯坦上課時所講的內(nèi)容。這些內(nèi)容很激發(fā)人的好奇心，比如一位學生記得課堂上討論的“謊言的矛盾”（克里特島上的人說所有克里特人說的話都是謊言）。

維特根斯坦的教學受到他廣泛興趣的影響，他和學生展開了一種“在課題中學習”（Project-Based Learning）的學習模式。他們設(shè)計了蒸汽機，設(shè)計了房屋，還根據(jù)這些設(shè)計制造了模型，解剖了動物，用維特根斯坦從維也納帶來的顯微鏡對動植物進行了觀察，他們一起讀了文學故事，在星空下學習了各個星座。此外還一起去了維也納，維特根斯坦的姐姐赫爾梅娜正好在維也納有一所學校，他的學生和他就住在了赫爾梅娜的學校里。那次出行光是到特拉滕巴赫附近的火車站他們在山林里就走了12 英里（19 公里）。在這條山道上，維特根斯坦還問學生們各種植物的名稱，看他們記不記得課堂上學的內(nèi)容?；貋淼穆飞弦彩峭讲阶吡诉@條山路，不過回來路上他們是午夜后走的這條路。在維也納的時候他們討論了各種建筑的風格，還特意去尋找了他們學習過的機器，在學校里他們做了那些機器的模型，在維也納他們看到了真實的機器。另外一個學習項目最終成為了一本拼寫用的字典，而且這是維特根斯坦在《邏輯哲學論》以外發(fā)表的唯一一本書。這本他和他的學生共同起草完成的字典曾在奧地利的學校里被使用。

·↑維特根斯坦和他的學生們，普赫貝格鎮(zhèn)，1923 年他對他學生的期望非常高，學生們功課的標準經(jīng)常遠遠超過了同齡人，特別是數(shù)學方面。維特根斯坦讓他所有的孩子學習算數(shù)和幾何。一些孩子學得很好，也因此很喜歡維特根斯坦。維特根斯坦的姐姐曾經(jīng)看到學生爭著回答他的問題，為了能搶到回答的機會，有的學生甚至攀到其他學生身上。維特根斯坦每到一處，總能找到少數(shù)非常喜歡他的學生，在課后，他常單獨給這些學生開小灶，輔導(dǎo)他們。這些學生大多數(shù)是男生，他的女學生似乎不是那么積極，也許因為維特根斯坦給女學生設(shè)定的標準和男學生一樣高，而鎮(zhèn)里其他人卻從來沒有對女學生有這樣的期待。

所有人都需要一段艱辛的歷程才能對自己有一個正確的認識。維特根斯坦覺得好的教育包括了這段歷程，包括老師幫助學生發(fā)現(xiàn)自己是誰的過程，其實他自己的一生就是這樣一段極其辛苦的發(fā)現(xiàn)過程。他想通過教窮人的孩子來重新塑造自己，也想利用這個機會來塑造他人。這些學生的家長卻對維特根斯坦的目標沒太多興趣，也不為他的坦誠所感動，所以維特根斯坦一直都和當?shù)厝擞幸恍┟?。在他教書的六年里，他曾在四所學校教過書。有一次，他認為絕對有潛力的一個孩子喪失了學業(yè)上的一切機會，維特根斯坦自愿要領(lǐng)養(yǎng)這個孩子，想自己出錢把這個孩子送到維也納去，但孩子的家長沒有同意。

維特根斯坦對學生熱情是一方面，他對學生要求也很苛刻?，F(xiàn)在很難考證奧地利當時體罰有多普遍，但維特根斯坦不但會因為學生犯錯誤打?qū)W生，而且也會打沒回答出問題的學生。這最終造成了維特根斯坦教學生涯的終結(jié)。有一次，維特根斯坦打了一個叫海德鮑爾（Haidbauer）的學生，海德鮑爾那時候身體有病，結(jié)果被體罰后暈倒了，維特根斯坦把這個學生背到校長辦公室之后就逃跑了。一群家長很早就希望學校解雇維特根斯坦，他們一起指控維特根斯坦，讓學校召開聽證會。最終聽證會沒有給維特根斯坦定罪，但那時維特根斯坦已經(jīng)辭職了。很多年以后，維特根斯坦向朋友承認在那次聽證會上自己其實撒了謊，為了保護自己。這一系列事情后來被稱為“海德鮑爾事件”，在當?shù)厝说挠洃浿写媪袅撕芫谩?/p>

這件事促使維特根斯坦離開了教學職位，但這不是他停止教書的唯一原因。他當老師的時候，對哲學感興趣的人不斷地來拜訪他，給他寫信。他的書《邏輯哲學論》影響深遠，促使了一場運動的形成，叫邏輯實證主義維也納學派（The Vienna Circle of Logical Positivists）。

似乎討論哲學的社團里專門給維特根斯坦留了一個位子，正等著他回來。

當維特根斯坦回到維也納的時候，他并沒有延續(xù)過去的思路。教過書的他與教書前的他迥然不同，人們稱教過書的他為“后期的維特根斯坦”。后期的維特根斯坦并不認為語言只有描述出圖案才有用，很多人都爭論過是什么導(dǎo)致了他思想的轉(zhuǎn)變，很少有人認為這和他在小學教書的經(jīng)歷有關(guān)?？墒?，后期的維特根斯坦在寫作時不斷地引用自己在山區(qū)教書時的事例。他的著作《哲學研究》（Philosophical Investigations） 一開始是長長的一段關(guān)于孩子怎么學習語言的討論，目的是探討語言的精髓是什么。有時維特根斯坦很直接地指明教孩子與哲學探索的緊密關(guān)系；有一次他寫道，在探求一個詞的意思的時候，可以考慮一下，如果是要教小孩子這個詞，老師會怎么去教？此外，后期維特根斯坦的寫作給人感覺像是坐在課堂里，到處是用祈使句組成的思考練習，好像在讀一本教科書里的練習一樣。比如說，他在一個地方寫道：“想一下我們平常稱為‘游戲’的一系列活動，這些活動有什么共同之處呢？不要回答說‘它們肯定有一定共同之處’，也不要回答‘它們不應(yīng)該都叫游戲’，仔細考慮考慮為什么這些活動都可以統(tǒng)稱為‘游戲’這個詞？”

他后期的寫作方式反映了維特根斯坦的新目標，就是施加實在的影響。他在回到維也納以后依然覺得哲學討論是沒有意義的，沒有意義是因為哲學討論運用的詞失去了這些詞一開始被使用的環(huán)境。但是后期的他已不滿足于陳述這個觀點。他想影響他的讀者，像老師影響學生一樣，他想讓他的讀者放棄一些哲學問題，讓他們真實地感到哲學辯論是無意義的?！罢嬲淖晕野l(fā)現(xiàn)是讓自我停止哲學思考的發(fā)現(xiàn)，”他寫道，“讓哲學擁有一種和平，不再讓哲學被問題所困擾。”

這是他后期寫作充滿激情的原因，他希望能直接觸動他的讀者。要達到這個目的，他需要讓讀者直接參與到他所經(jīng)歷過的自我探索當中。如果讀者愿意接受這些探索，參與其中思考，那么這些作品可以給很多人帶來改變。我覺得這就是維特根斯坦作為一個分析哲學家，給很多人一種詩人、小說家的味道的原因。這在現(xiàn)代分析哲學家里是獨一無二的（當然他坦白的性格也是一個原因）。有一些人寫了不少維特根斯坦教書那些年的事，其中一位是小說家西巴德（W.G.Sebald）。在他的書《移民》中有一個章節(jié)叫“保爾·貝雷特”，其中他描述了很多維特根斯坦在山區(qū)教書時的細節(jié)，比如說，維特根斯坦曾經(jīng)用沸水煮一只貓，直到那貓皮脫下來，為的就是能讓學生觀察貓的骨骼。（西巴德在書里把貓變成了一只狐貍）

大學畢業(yè)以后我在紐約教了兩年中學科學課，很快我就意識到教學比我想象的要具有挑戰(zhàn)性得多，特別是在思考上。教學中我不斷碰到以前只是抽象了解的一系列問題，現(xiàn)在我需要具體地去描述給學生看，并且解決它們。在一篇沒有被發(fā)表的文章里，維特根斯坦寫道：“任何問題的解釋都和訓(xùn)練有關(guān)?！边@個道理很重要。我記得有一次，我在課上教學生“能量”這個概念，我一開始給學生的定義挺抽象，挺模糊——“能量就是一個個體做工的能力”；我開始講能量表現(xiàn)的幾種方式了，一個學生打斷了我說：“可是到底什么是能量?。俊焙苊黠@她希望我具體指出某個物品或物質(zhì)，可見的也好，不可見的也好，讓我告訴她那就是能量。我試著去回答，可是為了找到一個叫“能量”的物品，我和學生變得更糊涂了。漸漸地，在課上我們不斷地去討論“能量”。有的學生說：“火焰給火焰周圍的熱量增加了能量?！?有的學生假想說：“一輛車可以比另一輛車擁有更多的能量?！庇懻撝?，學生們開始用自己的經(jīng)歷經(jīng)驗來摸索詞的意義，他們不再因為繁瑣的概念而迷惑。像這樣的例子有很多，后期維特根斯坦的哲學在我的課堂上被運用得很多。我的腦海里能想象到維特根斯坦，為了真理，為了明確地解釋真理，在學生身邊指導(dǎo)學生，讓他們看到所謂的哲學問題沒必要讓人迷惑。

2015年3月5日

斯賓瑟·羅賓斯（Spencer Robins）在洛杉磯教學，他的學生包括孩子和成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