籬內(nèi)茉莉隔岸香

摘 要：美國印度裔移民作家芭拉蒂·穆克吉的代表作《嘉絲敏》塑造了一個從印度流散到美國的新移民形象。隨著主人公在空間上從第三世界轉(zhuǎn)移到第一世界，在文化身份上，她也使之不斷變化，以更好地融入社會，并最終取得成功。論文從“文化翻譯”的概念出發(fā)，探討小說中主人公進行文化與身份定位的過程。小說主人公嘉絲敏游離在印美兩種文化之間，身上混雜了兩種文化的特點，在給自己新的名字和對傳統(tǒng)男權壓迫的反抗中，逐漸探索到了協(xié)同兩種文化的“第三空間”，最終完成了對自己身份的“文化翻譯”。

關鍵詞：《嘉絲敏》 文化翻譯 第三空間 身份認同 后殖民

《嘉絲敏》（Jasmine，1989）是印度裔美國女作家芭拉蒂·穆克吉（Bharati Mukherjee）的代表作。小說的主人公是一個以寡婦身份流亡到美國的印度女子，經(jīng)過一系列身份選擇與掙扎，最終成功地融入到新的社會環(huán)境，實現(xiàn)了美國夢。作為移民后裔的穆克吉，對于像主人公這樣游離于不同文化之間的人實現(xiàn)文化定位，有著自己獨特的見解：實現(xiàn)文化翻譯才能找到身份認同。論文正是以后殖民理論家霍米·巴巴提出的“文化翻譯”概念為視角，探討小說主人公嘉絲敏進行文化定位和身份認同的過程。她從夾在文化隔膜中掙扎到混雜了印美兩種文化特征，再到成功開辟出了間隙空間，直至最后實現(xiàn)了美國夢。以這樣一個移民案例，穆克吉表達了自己對于流散群體融入當?shù)匚幕男滤伎迹葱枰嫒莶煌幕?，實現(xiàn)文化翻譯，開辟出適合生存的新空間，以此來找到身份認同和歸屬。

巴巴在其專著《文化的定位》（The Location of Culture）中詳細地闡釋了他對后殖民主義語境下文化主體及身份立場的觀點和態(tài)度。他認為，“在文化領域內(nèi)，舊的民族疆界已經(jīng)坍塌，中心業(yè)已消失。文化已經(jīng)變?yōu)橐粋€翻譯式的、跨民族的意義生產(chǎn)過程”①。在不同民族、種族之間，文化的交流也變成了翻譯式的過程。鑒于文化差異仍然存在，因此，有效文化溝通手段就是尋找不同文化間的契合點，也就是對文化差異的“居間”范疇進行閾限協(xié)商，這一過程被闡釋為文化翻譯。

人們相處，由于各自不同的文化傳統(tǒng)和生活方式，文化交流常常存在諸多不可翻譯的因素，尤其是對于處在主流文化當中的外來移民和少數(shù)民族來說。針對這種不可譯性，巴巴認為應該深入分析文化的本質(zhì)，找到不同文化之間的空隙，然后依托空隙搭起一座文化之橋，從而解決孤立困境，實現(xiàn)文化連接和翻譯。他指出，通過發(fā)現(xiàn)移民文化的居間性，尤其考慮到少數(shù)民族的立場，可以“實現(xiàn)將文化挪用的問題移出同化主義美夢以及種族主義夢魘的主題傳播之外的目的”，同時“導向與分裂和混雜的模糊過程，這樣的過程標志著與文化差異的認同”②。就是說，移民文化和少數(shù)民族的居間性狀態(tài)，打亂了文化間原本可譯性和不可譯性的平衡。強調(diào)文化的差異，也就是突出了不可翻譯性的內(nèi)容。同時，這種狀態(tài)又模糊了二者的界限，導致了混雜性的產(chǎn)生。而所謂的“居間性”，“既非返回到原初性‘本質(zhì)主義’的自我意識，也非放任于一種過程中的無盡分裂的主體”③，而是不屬于兩種中任意一種的第三種狀態(tài)，即被學界廣泛接受的“第三空間”。這座橋連通了兩種文化，但卻也模糊了二者的定位，它不屬于其中任何一方，但卻與二者都有密切聯(lián)系。

在巴巴看來，文化差異提供了一種文化認同觀念，文化的認同需要文化翻譯。《嘉絲敏》中的主人公正是在印度和美國兩種文化中，尋求在文化差異中融合新環(huán)境的代表。她不斷變換名字，不斷改變身份，在不同的文化背景中實現(xiàn)身份的轉(zhuǎn)換、混雜與融合，并在混雜中的“第三空間”實現(xiàn)身份定位。

一、名字即身份：變換的名字，混雜的身份

休姆（Kathryn Hume）在《美國夢，美國噩夢》中提道，“嘉絲敏之所以成功就是因為她根據(jù)環(huán)境的變化轉(zhuǎn)換了自己的身份……她的成功之處就在于她找到了一系列不同的自我，并且可以在與其成長的鄉(xiāng)村截然不同的世界里獨立生存”④。小說的主人公在人生的不同階段，有不同的名字。每變換一個環(huán)境，作者穆克吉都費勁心思地給主人公一個新的名字，象征著她新的身份。而在不同名字之間的轉(zhuǎn)換，正是主人公在不斷探索自己身份認同的過程。

其實，嘉絲敏的奮斗過程，就是一個“少數(shù)民族為了生存所做出的持續(xù)轉(zhuǎn)變”⑤的過程。她從印度輾轉(zhuǎn)到美國，作為一個印度裔少數(shù)民族為以白人為主的社會服務，其實是歷經(jīng)種族身份認同、民族身份認同和族裔散居身份認同三個階段，屬于典型的“后殖民身份認同政治”，這種認同也是“混合身份認同”，主要指“在強勢與弱勢文化之間進行的集體身份選擇，由此產(chǎn)生了強烈的思想震蕩和巨大的精神磨難”⑥。嘉絲敏徘徊在印度傳統(tǒng)文化與美國文化之間，以變化名字的形式轉(zhuǎn)變自己的觀念，調(diào)整對自己的認識，在兩種文化中汲取營養(yǎng)，創(chuàng)造了新的自己。

在哈斯納普的小鄉(xiāng)村，女主人公是一個傳統(tǒng)封建又不太富裕的印度家庭的第五個女兒，不過是父權、男權社會中被壓迫的一方，幾乎毫無身份認同可言。她的名字“喬伊蒂”（Joyti）在當?shù)卣Z言中的意思是“光”，但是這束光的存在顯然是為了給這個封建的家庭帶來光明和好運，而不是為了給這個女子自己實現(xiàn)人生價值。

嫁給丈夫普拉卡什之后，她的人生開始出現(xiàn)一些變化。由于丈夫是受過（或者正在接受）高等教育的現(xiàn)代男性，反對傳統(tǒng)的男權及封建制度，他給妻子起了一個新的名字“嘉絲敏”，希望她從封建的束縛中解放出來。他讓嘉絲敏對他直呼其名，鼓勵她穿新式服裝，還幫助她學習英語和暢談夢想。此時的嘉絲敏，已經(jīng)開始成為一個擁有革命氣質(zhì)的印度新女性了。但也正是這樣與傳統(tǒng)不相融合的新氣息惹怒了一批傳統(tǒng)守舊者，他們看不慣嘉絲敏的“特立獨行”，企圖用暴力解決問題。他們放置炸彈伏擊嘉絲敏，卻意外地炸死了普拉卡什，印度新女性就成了悲慘的寡婦。

為了完成丈夫的遺愿——去美國讀書，嘉絲敏決定偷渡美國，并把丈夫的行李帶去。偷渡過程中，她遭到船長“半邊臉”的多次蹂躪，但她忍辱負重，雖曾想過結束自己的生命，但還是在強烈的生存欲望下變得堅強起來，仿佛成了印度教中的“卡利”大神，以自衛(wèi)的方式殺死了“半邊臉”。她的名字和生命中從此留下了像“卡利”一樣充滿力量的一面。

后來，在美國生活的過程中，她的身上開始混雜兩種文化特性。一方面，她覺得自己“十分有力量，是一位女神”⑦;另一方面，她又讓自己為美國方式，為看電影和為今天而活。就是在這種流散過程中，她作為文化混雜性的主體，其身份也開始在殖民與反殖民的“差異的、不對等的認同結構”⑧中形成，這種身份不可以用單一的現(xiàn)代性模式闡釋。因為文化既是跨國性的，又是翻譯性的。在后殖民的語境下，在文化混雜的中間，總能找到一個平衡點，它既包括流散群體的文化，也包括對其的顛覆。這樣的居間部分雖然受到不同文化的擠壓，但同時也有利于我們把握文化內(nèi)部和外部，既立足傳統(tǒng)又面向現(xiàn)代，從而實現(xiàn)文化翻譯。穆克吉在小說中給嘉絲敏探求到的就是這樣的混雜空間。就像小時候留在嘉絲敏額頭上的疤，被主人公自己當作她的“第三只眼”，這個概念涉及印度教的神話傳說，具有很深的宗教文化內(nèi)涵，在這里被穆克吉用來暗示嘉絲敏“對加諸自身的種族、性別和階級屬性……的反擊姿態(tài)……用來塑造印裔美國女性的新神話”⑨。通過這只眼睛，嘉絲敏看透歷史的泥淖，找尋到了理性與啟蒙的精神。有了這象征力量的同時也象征毀滅的第三只眼，嘉絲敏能夠果斷甚至殘酷地拋棄一切阻礙她實現(xiàn)美國夢的障礙，就連對待過去的自己，她都說道：“我們殺掉了過去的自己，然后才能獲得夢想的重生”⑩。但是，在這個過程中，嘉絲敏并沒有完全被美國化。她身上很重要的一部分精神力量仍然來自對宗教的虔誠和慰藉。在書中她多次以印度教中的神仙自比，就是希望自己能從中吸取力量，有勇氣和能力適應在新土地上的新生活?；蛟S正是因為有了這“第三只眼”，嘉絲敏在已經(jīng)割裂的兩種文化中，找到了力量，通過披荊斬棘，終于找到了位于間隙的連接之橋，開辟了文化翻譯的“第三空間”，成功地實現(xiàn)了文化定位和身份認同。

在美國混雜的兩種文化，處于居間狀態(tài)，使得她逐漸開始獲得成功。她先是在好心人的幫助下，成功在紐約找到一份保姆的工作，在出色完成本職工作的同時，她還兼職大學辦公室助理的職務，生活有了很大的起色，并且遇到了自己深愛的人——她的雇主泰勒。他親切地稱呼她為“嘉斯”。她此時已經(jīng)完全成了另一個人，一個可以自立的新女性，一個美國人。但是新生活的考驗依然繼續(xù)，由于過去的黑暗依然殘存在心，她逃避到了艾奧瓦州，換了新名字簡，開始了一段新的生活。在那里，她又重新開始，完成了自己的美國夢。最終真愛泰勒找到了她，和她一起過上了幸福的生活。在尋找美國夢的過程中，嘉絲敏的名字在變，身份也在變，但不變的是主人公在文化間尋求平衡點的努力。她始終不忘印度教中幾位主神的信仰，同時又不斷學習新的觀念，認同獨立與自由，找到了自己在社會中合適的位置。

二、自主選擇：女性意識的文化翻譯

女主人公除了經(jīng)歷族裔身份的選擇與定位，又由于其性別劣勢，還經(jīng)歷了性別意義上的身份認同與成長。在進行文化翻譯的過程中，嘉絲敏也有非同一般的性別成長過程?！都谓z敏》中指出，依據(jù)印度傳統(tǒng)風俗，寡婦要自焚殉夫。由于丈夫懷揣赴美讀書的夢想，嘉絲敏決定帶著丈夫的行李，在丈夫?qū)⒁プx書的大學里自焚殉夫。后殖民理論家佳亞特里·斯皮瓦克對印度式殉夫有著深刻的分析，她指出，這種傳統(tǒng)的寡婦殉身的方式把“女性作為建構的性歧視主體，其自由意志的模糊位置被成功地抹掉了”{11}。于是，產(chǎn)生了“在父權制與帝國主義之間、主體建構與客體形成之間……限于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化之間的‘第三世界婦女’被位移的形象”{12}。像嘉絲敏一樣來自第三世界的婦女，由于受到父權、夫權和帝國主義等多重壓迫，長期處于客體和他者的地位，在占統(tǒng)治地位的主體所建構的體系中毫無權利可言，其自由意志也不能言說，因此，她們是無聲的，沉默的。當然，這里的無聲是比喻的說法，“指的是產(chǎn)生不了說話的效果，因為男性或者白人是不會傾聽[印度女性]的申訴，也不會和她進行任何有意義的對話”{13}。在小說中，嘉絲敏本打算用這種無聲沉默的方式結束生命。但是，在被壓迫和蹂躪之后，穆克吉讓嘉絲敏的女性意識突然覺醒，決定要為自己爭取權利，她沒有殉夫，而是在精神上殺掉了過去懦弱的自己，以實現(xiàn)重生，成就了更強大的自我。這種對傳統(tǒng)文化的反叛正是作者想要表達的尋找身份認同的觀點：拋棄壓抑的舊文化，勇敢地接受新的未來。這不僅體現(xiàn)了對印度男權傳統(tǒng)的反對，同時更展現(xiàn)了新一代女性的魄力和人生追求。

作者穆克吉最終把本書的題目定為“嘉絲敏”，也是別有用意的。小說最后女主人公選擇與泰勒一起遠赴加利福尼亞，我們看到的是一個與以往都各不相同的新自我，是一個嶄新的“嘉絲敏”。雖然之前也是不斷地在名字和身份之間轉(zhuǎn)換，但是她的名字多是別的男性給起的，而這一次，是她自己主動做出的選擇。她要追求自己的幸福，她要叫作“嘉絲敏”。之前她生命的每一個階段都有一個丈夫，其實質(zhì)是在她生命的每個階段都有一個男性主導她的生活。她一直是生活在二元對立之中，而且永遠是處于被壓迫的一方。最后，當她選擇和尊重她的男性在一起，她才真正地掌握了一定的主動權，才真正擺脫了男權對女權二元對立的壓迫。因此，這時的“嘉絲敏”不僅是曾經(jīng)印度的那個新女性，更重要的是她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美國的新女性，一個實現(xiàn)美國夢的女性。這最終的完滿結局也代表著一個茉莉盛開的生命之夏的到來。

在書中，穆克吉曾把嘉絲敏比作《簡·愛》里的女主人公，因為她們都是一個擁有強大力量的新女性，可以把握自己的人生，能夠勇敢地追求自己的幸福。但畢竟簡是白人女性，“簡”這一名字所代表的成長與獨立也是無法包含《嘉絲敏》中外來族裔移民尋求身份認同的掙扎與過程。只有“嘉絲敏”這個名字才擁有混雜的豐富意義，它融合了印度傳統(tǒng)與美國自由精神，本身就是一個居間的“第三空間”，一個實現(xiàn)文化翻譯的符號。

三、結語

文學評論家?guī)飕敚∟agendra Kumar）曾在《芭拉蒂·穆克吉的小說：文化視角》中說過：“穆克吉本人便是一個

‘被翻譯過的人’，她在小說中對印度與西方文化進行互譯”{14}。作為印度裔移民，穆克吉在融入美國文化的過程中將她的經(jīng)驗注入了小說，表達了她對移民或者流散群體身份認同問題的關注?！都谓z敏》中的同名主人公不斷變換名字，一次次地摸索遠離傳統(tǒng)和接近新生的方法，最終成功地在印度和美國文化的交界處找到了契合點。

在穆克吉的筆下，嘉絲敏——這株萌芽于印度傳統(tǒng)籬笆內(nèi)的茉莉，漂洋過海，歷經(jīng)風雨，成功移植到大洋彼岸的美國，成長于第三空間，并精彩綻放，香飄四方。

當然，我們也應該看到，尋求身份認同，開辟第三空間并不是容易的事情，并且往往與暴力是分不開的。小說中印度暴徒用暴力阻撓社會進步;嘉絲敏為了生存殺掉了“半邊臉”;她和巴德收養(yǎng)的越南養(yǎng)子同樣為了生存背負了人命。作為新一代的移民作家，穆克吉對此也是有所警醒，但是態(tài)度卻并不清晰?！氨┝Α边@一議題，在尋求自我發(fā)展和反抗話語權的過程中到底起到怎樣的作用，在后殖民的語境下仍然值得討論。

①⑧{12} 生安鋒：《霍米·巴巴的后殖民理論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85頁，第94頁，第72頁。

② "Bhabha， Homi K. The Location of Culture[J].Routledge， 1994：224.

③ "Bhabha， Homi K. “Unpacking My Library Again.”The Post-colonial Question： Common Skies， Divided Horizons. Eds. Iain Chambers and Linda Curti[J].Routledge，1996： 204.

④ "Hume， Kathryn. American Dream， American Nightmare： Fiction since 1960[M]. Beijing： 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 and Research Press， 2007： 34.

⑤ "Ruppel， F. Timothy. “Re-Inventing Ourselves a Million Times： Narrative， Desire， Identity， and Bharati Mukherjee’s Jasmine.”College Literature， Vol. 22， No. 1[J].Third World Women’s Inscriptions （Feb.1995）： 181-191，182.

⑥ "陶家?。骸渡矸菡J同》，見趙一凡等編著：《西方文論關鍵詞》，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6年版，第468頁，第465頁。

⑦⑩ "Mukherjee， Bharati. Jasmine[M]. New York： Grove Press， 1989： 12， 29.

⑨ "尹錫南：《“在印度之外”——印度海外作家研究》，成都巴蜀書社2012年版，第25頁。

{11} "[美]佳亞特里·斯皮瓦克：《從解構到全球化批判：斯皮瓦克讀本》，陳永國、賴立里、郭英劍編，北京大學出版社 2007年版，第122頁。

{13} " 朱剛：《二十世紀西方文論》，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484頁。

{14} "Kumar， Nagendra. The Fiction of Bharati Mukherjee： A Cultural Perspective[J]. Delhi： Atlantic Publishers amp; Distributors， 2001： 81.

作 者：張龍龍，南京大學外國語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英美文學。

編 輯：郭子君 E-mail：guozijun082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