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周,一個教育學碩士,在兒子13歲時把他領出校門,在兒子18歲后又將他趕出家門,隨后老周失去了一切,但他認為又得到了一切,最重要的是找到了自己,他的異常行為的根源是“拒絕綁架”,拒絕傳統(tǒng)的綁架、拒絕教育的綁架、拒絕兒子的綁架……11年前的—個下午,老周坐在我的旁邊,初時局促不安,漸漸地話多,聊他現(xiàn)下熱衷的公路輪滑,聊每天喝10瓶啤酒,心跳每分鐘49次,聊得興起,背囊中的輪滑(單排轱轆鞋)也仿佛躍躍欲試
談到兒子子軒,老周毫不掩飾失敗父親的尷尬,聲音壓抑、低沉,還有些心不在焉?!拔液蛢鹤拥氖虏皇呛苡淇?,媒體報道后,壓力更大,我們兩年多沒見面了。我沒有刻意去教育他。老人在時,管得多,他從小和父母不太親。兒子不只是小學文化程度的命。寫文章、做設計,如果不在乎別人的評價,也還可以——我就不在乎——他不行,找工作時人家問他是名校畢業(yè)的嗎?什么學歷?他受不了這個。我從小到大都是搗亂之星,不僅‘憤青’,現(xiàn)在還‘憤老’,我不是有意和別人作對,就是性格上不從眾。孩子13歲不上學,不是我的本意,而是被逼無奈。后來帶他到北京,過了18歲的約定,他想學了,不行!見了棺材才落淚,不行!他是想逃避,不想獨力承擔責任,不想直面人生。我不能遷就。全世界都這樣,古人也是這佯,18歲了,成人了,為什么還要依靠父母,我現(xiàn)在做的,為什么不被理解?許多孩子考大學,畢業(yè)了沒工作,繼續(xù)靠父母養(yǎng)著,說要考研、留學。結果呢?海外留學變成了出國享受。我那會兒上學、找工作,父母幫不了什么?,F(xiàn)在的父母全部精力圍著—個獨生子女,如果這成為一種普遍現(xiàn)象,就是—個民族的悲哀,我1門應該有憂患意識。我發(fā)現(xiàn)很多大學生考大學前,每天用十多個小時讀書,很苦。進了大學,開始談戀愛,這叫讀書嗎?我的教育觀念是終身教育,活到老學到老,讀書如果不能成為精神需要,就沒必要?!?/p>
子軒13歲時已成了學校的“動亂”之星,老周因為受不了老師傳喚犯人—樣的態(tài)度,說出憋了許久的話:“你學過教育學,聽說過一句教育名言嗎?——只有不好的老師,沒有不好的學生!”之后,拉起兒子的手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承認對兒子抓得比較晚,13歲正處在青春期,像以前那樣嚇唬兩句,鎮(zhèn)不住了。學校不能滿足優(yōu)秀學生的需要,平時學習好,一考就傻,我當過老師,知道很多這種情況。老師不愿細致工作,就會找家長,跟傳犯人—樣,我的—個朋友被小學老師喝斥:你這個博士怎么學的?連孩子都教育不好。干嗎吆三喝四的?不就是—個職業(yè)嗎,干不了可以換人。我父親當年怎么教育我?他跟我說:我到學校是要看你戴紅花的。如果孩子只要權利、不要義務,依賴性就會強。這樣不行!家長對孩子,只有有限責任;無限責任,我擔當不起!”很多人說老周拿孩子做試驗,甚至老周的忘年小友也說他是“逆父”,對此,老周通常不作辯解。
中央電視臺《東方時空》的《生活空間》欄目曾破天荒地以《父與子》為題對老周父子做了兩個多月的跟蹤拍攝。一次,編導采訪子軒后設計了個情節(jié),讓子軒跟父親要錢上學,被老周當場拒絕:“我建議你不要想著上什么大學了……最適合你上的學校是麥當勞。你去當—個跑堂,一小時掙三塊錢,然后你拿上掙來的血汗錢去思量,是買點好吃的,還是買書,還是積攢學費……”
我不相信老周是逆父,他越是談笑甚歡,我越看出他內心的憂患和愁苦,他越是放浪、瀟灑,我越看出他的局促不安,他說現(xiàn)在對兒子眼不見為凈,但也僅眼不見,心卻很難放下?!拔椰F(xiàn)在的做法,可能含有對傳統(tǒng)教育的一種抵觸情緒,孩子的很多怨氣也在這里。如果我不是干教育這個專業(yè),可能社會反響不會這么強烈。我身邊有很多教育資源,名師、名校,他什么時候想學,我都可以幫到。如果我是普通人,可能也會妥協(xié),畢竟跪在自己孩子腳下的父母大有人在。”
在老周寫的《我只養(yǎng)你18歲》一書中,專門有一節(jié)叫《苦命》,他說兒子從小似乎就和苦命相連。他像林妹妹一樣,還在不會說話的年紀,就開始喝中藥?!白榆幓嫉氖且倚透窝祝∏樵谏嫌變簣@體檢時發(fā)現(xiàn)的。起初我們都猜測是他爺爺傳染的。子軒的爺爺是個老肝炎,病根是在1960年的大饑荒中落下的,我們兄弟姊妹三人在小的時候也都被傳染上了肝炎,不論在學校上學,還是在校外玩耍,都會被其他孩子歧視,我們只能回家后默默抽泣……而最苦的人當數(shù)子軒的爺爺,他經受的痛苦直到他去世多年后依然在我心底隱隱發(fā)作。他是第一代軍工,當年是個才貌雙全的帥哥,為國家做貢獻不計個人得失,三年自然災害,食品極度緊缺,他不忍心讓我們餓著,勒緊褲帶加班加點工作,結果累倒在工作崗位上,送醫(yī)院檢查已是肝硬化晚期,開始腹水了……結果他靠著豁達的心靈和家人的照顧,又奇跡般地活了三十年!好容易盼到孫子,又平添了難言的惆悵,那段時間,只要提起子軒的病情,父親就避到窗前,久久地向遠山凝望……”
1987年,老周隨著“海南潮”去了海南師范學院,子軒上小學二年級時跟了過來,迎接他的卻是海南的蚊子?!白榆幤け∪饽?,蚊子專門叮他,咬得子軒渾身沒—塊好肉。我當時住在海南師范學院的一間平房里,每天晚上照例熏蚊子,我們在燈下放一盆水,把成包的熏蚊片點燃后就躲出去,回來后水面上總是漂滿一層蚊子。我說有一千只,子軒不信,我愣是一只一只給他數(shù)過了一千。我說:咱們以后別熏了,就拿你當滅蚊器得了。子軒追打我,小手拍得通紅……”
這段日子雖然苦,但無疑是老周最懷念的,因為父子連心,更兼同甘共苦。這時候,老周絕然不會想到,有一天兒子會與他形同陌路,甚至懷有敵意;他更不會想到—個巨大的災難正朝著“苦命”的子軒走來……“那是一個冬天的夜晚,子軒在冰天雪地的北國,我和他母親在草木常青的海南。子軒的姨夫從河北琢州打來電話,告訴我們子軒被手扶拖拉機給撞了,傷勢嚴重,昏迷不醒。這個消息如同晴天霹靂!這時我們方才體驗到孩子對—個家庭是多么重要,在這之前,親戚們幫我們拉扯孩子,而我們卻偷過著‘自由’的日子,各自為‘事業(yè)’終日忙碌,大難來臨,自由和事業(yè)顯得那樣微不足道,意義被瞬間顛覆。當我趕到北京積水潭醫(yī)院時,子軒已經做完了手術,胳膊和腿敷滿了石膏,他聲音微弱地叫了我—聲:‘爸’。這時,子軒的姨夫才說了實話,子軒是夢游時從五樓跳下去的,X光照片顯示,子軒左臂為斷裂性骨折,右腳粉碎性骨折,骨折錯位和裂縫就有二十幾處,腳弓被壓迫成平足,腰椎錯位半厘米,險些截癱。醫(yī)院的人都向我道福,說接收過許多從五樓墜下的患者,你兒子是最輕的—例。子軒整整休養(yǎng)了一年,他的右腳成了平足,腳踝處膨大,只好兩腳分穿兩個號碼的鞋,走路有些跛。我想盡辦法幫他矯正,照著按摩書給他按摩了幾個月,手法都練成專業(yè)的了,好在他處在發(fā)育期,最后終于康復。”
這樣的父親能是逆父嗎?如果說“逆”,倒是老周的教育觀念始終“逆”著子軒自幼形成的性格特點。在不斷的拜師之路上,子軒的走捷徑、心不在焉和耍小花招,令老周一次次地失望,也令子軒一次次地在成功面前退卻……當今之世,我們身邊的人,談到教育、談到孩子,隨時隨地都會產生共鳴。老子英雄,兒子不是好漢,怎么辦?老周不是從教育學的角度,而是站在—個失敗家長的角度來引起社會對教育問題的關注?!拔冶缓⒆咏壍貌恍辛?。老師給人的感覺是,教好—個學生很難,毀掉百八十個容易。有些家長見了老師戰(zhàn)戰(zhàn)兢兢,孩子有錯,家長就是罪人。我以前的老婆也是阻力之一,我就事論事,什么都可以不要,就要解決問題。她的愿望則跟—般家長—樣,希望孩子上重點,進大公司,出國鍍金,下班回家?,F(xiàn)在的家長需要教育榜樣,比如說怎么把弱智教成神童。這種對成功標準的理解太過狹隘。我們搞教育的更關注過程,有的是好榜樣,你照譜兒比畫,絕對沒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