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我又夢見了老裁縫。
老裁縫是我妻家隔壁的屋主。他60來歲,瘦瘦的,蓄一撮山羊胡,一年四季總穿著那件罩過腳背的青色長衫。
記得我初次去妻家相親,凳子還沒坐熱,門外就傳進一句樂樂呵呵的問候,緊接走進來一個瘦老頭,他就是老裁縫。我趕忙恭敬地站起身,遞過一根過濾嘴香煙,他卻如躲瘟疫般地避開了。他將長衫一撩,隨意地坐在我對面,直瞪瞪地拿眼睛看著我。隨后,便有眉有眼地夸了我?guī)拙?,什么眉清目秀狀元郎了,什么手長指尖真秀才了,等等。
從那以后,只要我去妻家,老裁縫總要過來露個臉,湊一番熱鬧,或三言兩語,或喋喋不休。老裁縫人很怪,比如他認為人一生用多了水,去陰間是要坐水牢的。于是,他視水如命,每天只提兩鼎罐水,清晨從不洗臉,晚上倒小半盆水抹抹嘴,又拿來洗腳,牙是從來不刷的。
老裁縫的吝嗇在鎮(zhèn)上也是出了名的,一輩子幾乎沒有下過一次館子。老裁縫偶爾也會買上一斤肉,但要吃上半個來月。每次吃過肉后,他就會往嘴上抹點油,一邊走一邊拿根火柴棍兒剔牙。一堆人正在開玩笑,見他來了,就停住笑,一齊圍了上去,七嘴八舌地問:“老裁縫,看你走路有氣無力的,一定沒吃飽吧?”老裁縫就穩(wěn)住腳,抹抹山羊須,舉著剛剔過牙的火柴棍兒,一板一眼地說:“每個人吃的糧食都有個總量,糧吃滿了人就要死了?!北M管他生活清貧,卻不想死。
老裁縫落到這步田地,他自己做夢都想不到。公允地說,方圓百十里的裁縫師傅,還沒有哪個人的技藝能超越他。他縫制的對襟衫,上點年紀的人穿上顯年輕;他縫制的小棉襖,新媳婦穿上顯窈窕。遺憾的是,隨著縫紉機的出現(xiàn),他的手藝就被慢慢的被淘汰了。也有舊時的老主顧打發(fā)自己的兒孫前來邀請他去做活。碰上這種場合,老裁縫便掩飾不住臉上的興奮,用手一遍又一遍地捋著他的山羊須,然后有條不紊地打開一個小包袱,里面裝著久違了的剪刀、竹尺和針線盒。爾后,他會很考究地套上那件只有逢年過節(jié)時才穿的藍的確良長袍,右手挽著那個小包袱,邁著方步跟在晚輩的后面,既莊重又滑稽地走著。
記得一年的中秋節(jié),他照例過來湊熱鬧,并非要請我去他家吃頓晚飯。盛情難卻,我硬著頭皮去了。一墻之隔,竟是另一個世界。他那低矮簡陋的房舍里,貼滿了五花八門的不知他是從哪里弄來的“畫”,有漂亮的煙盒、火花、剪報和糖紙等。房里唯一的四方桌上擺著一個鏡框,里面是一張女人的相片:30來歲、瓜子臉、細高挑兒,穿一身水紅色碎花衣褲。在我一再地追問下,老裁縫凄涼地道出了那是他已過世的女人。屋內(nèi)的空氣剎那間凝固了,我后悔自己觸動了這些帶淚的陳年舊事,只想盡快結(jié)束這頓突兀的晚餐。老裁縫仿佛猜著了我的心事,風一樣地端出早已準備好的幾大碗菜,有鮮雞、鮮魚、月餅和臘肉。我默坐著,心里問,這就是我記憶中的老裁縫嗎?要不是他端來家釀的米酒,連連催我喝,我還以為這是窗外初升的月光下迷離的幻境。幾杯濁酒下肚,老裁縫的話匣子打開了,原來那晚是他已經(jīng)死去了20年的女人的忌日。說到動情處,他的雙眼蒙上了一層渾濁的老淚。我被他的一往情深打動了,怎么也咽不下這桌豐盛的酒菜。望著幾乎沒有動的一桌子菜,我想,這一餐,老裁縫恐怕要吃上半年呢。
回到家,我將這一切原原本本地跟妻說了。妻重重地嘆了口氣,然后娓娓道出了老裁縫的身世。老裁縫6歲時,他的父親給地主撿瓦,從房頂摔了下來,第二天便死了。還沒過頭七,他的母親就尋了短見。才幾天時間,老裁縫就成了孤兒。一天,他穿著開襠褲在鎮(zhèn)上乞討,被裁縫店的狼狗咬去了一只睪丸,痛昏了過去。后來店主見他可憐,便收他當了學徒。經(jīng)過無數(shù)苦難,老裁縫長成了一個男子漢,一餐能吃半升米、五斤肉。農(nóng)忙時,200多斤的一擔稻谷他挑起就走;臘月里,店里忙,他三天三宿不合眼地趕制衣褲,照樣精神抖擻。
30歲出頭,他娶了個女人,小他整整10歲。兩口子十分恩愛,從沒紅過一回臉。可是他們在一起20年,卻一直沒有孩子。后來,那女人得了癌癥,就在她40歲生日那天病逝了。從此,老裁縫瘦了一圈,像換了一個人,滿身的力氣也漸漸地枯竭了,并一天比一天吝嗇、古怪,但還是喜歡湊熱鬧,有人說那是他太孤單了的緣故。
第二年春暖花開的時候,我與妻成了親,老裁縫不動聲色地送來一床被單,我倆珍惜地將它壓在箱底。也就在這年冬天,老裁縫得了重病,當我和妻子去醫(yī)院探望他時,他正顫抖著雙手,將自己一生積蓄下來的一萬塊錢捐給醫(yī)院,并叮囑醫(yī)生一定要將這些錢用在和他女人一樣得癌癥的人身上。
老裁縫走的那天,鎮(zhèn)上的人都來為他送行,回來的路上,有人說他這輩子不值,吃沒有吃好,穿沒有穿好。我并不贊同他們的說法,可是,每當我想起他,心里就哀哀的,總想為他說些什么。
題圖:畢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