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在曹營心在漢

風(fēng)雅頌不僅屬于詩經(jīng)，離騷也不僅僅是屈原的楚辭，當風(fēng)騷結(jié)合，世界變得詩意盎然。詩歌不分國界，無論古今，都是靈魂所渴求的節(jié)奏。風(fēng)格多樣的中外詩歌與讀詩心得貫穿古今，讓你走入詩的領(lǐng)域并愛上詩歌。

人生一世，順風(fēng)順水，春風(fēng)得意，這是一種幸福；人生起伏，逆水行舟，顛簸江湖，這是一種歷練。不管是一帆風(fēng)順，還是一路跌宕，不管是愛恨情歡，還是離鄉(xiāng)背井，均有精彩紛呈譜寫人生樂章。均有詩情畫意演繹生命體驗。讀那些逆水而上，迎難而進的詩篇；讀那些身心分裂，煎熬靈魂的詞作；讀那些悖逆世俗，張揚自我的杰作——無不令人感慨唏噓，心神共鳴。

愛到骨髓，情動肺腑。愛一個人，不僅分享對方的人生快意，更要承擔對方的身心困窘。讀唐代安邑坊女的《幽恨詩》，深為普通女子的憂心忡忡、忐忑不安而感動：“卜得上峽日，秋江風(fēng)浪多。巴陵一夜雨，腸斷木蘭歌。”

詩歌一開篇就描寫一個女子占卜的場面，卦上呈示的情況很不吉利：上峽之日，秋江風(fēng)多浪大，必然兇多吉少，險象環(huán)生。“上峽”的人顯然是女子的丈夫或情人，那人大約也是“重利輕別”的商人，正從巴陵沿江上峽去做生意?！吧蠉{”何意？逆流過峽，風(fēng)浪并作，舟行多險。女子自然萬分憂慮，因而才去占卦，不料得到一個使人心驚肉跳的卦象。那一個夜晚，她失眠了。淫雨大作。綿綿不絕。聽著窗外蕭蕭秋雨。她不禁唱出了哀哀歌聲。南朝樂府的“木蘭歌”，本寫女子替父從軍，前四句是：“唧唧復(fù)唧唧，木蘭當戶織。不聞機杼聲，惟聞女嘆息?！贝颂幓钣闷湟?，是斷章取義的筆法。這位幽怨的女子，既不能安睡，又無心織作，惟有長吁短嘆，哀歌當哭。雨聲與歌聲交織，焦慮與愁思并生，分外凄涼，有力地表現(xiàn)出巴陵女子的復(fù)雜情感。一次逆流上行，一番相思煎熬，情意凄凄，動人心魂。

中唐詩人李益《江南曲》也是描寫一個女子對遠行商賈的埋怨與責(zé)怪，愛恨交織，情真意切：“嫁得瞿塘賈，朝朝誤妾期。早知潮有信，嫁與弄潮兒。”這首詩吸取了樂府民歌的長處。語言明白如話，卻又耐人尋味。詩歌以白描的手法敘述了一位商人婦的心聲。詩歌前兩句以平實見長：自從嫁給瞿塘的一位商人后，他每次都耽誤了與我約定的歸期。詩歌后兩句則想落天外。出語驚人：“早知潮有信，嫁與弄潮兒。”若是早些知道潮水準時來去，是如此的有信用，當年還不如嫁給一個弄潮的人算了。顯然，女子一時氣話與她內(nèi)心的期盼剛好相反，越是埋怨、責(zé)怪對方，越是表明自己心中牽掛、惦念對方。男子“朝朝”爽約是事實，女子“朝朝”期盼也是事實，而且，盡管如此，女子沒有斷然放棄，而是越發(fā)在意，越發(fā)思念，所以，才有后面的賭氣、嗅怪與怨憤。一次言不由衷的表白，一番愛恨交織的情意，讓我們感受到商人婦的哀怨與執(zhí)著。透過“嫁與弄潮兒”，我們讀到的是“不嫁弄潮兒”的堅守與忠誠；透過“早知潮有信”，我們讀到的是“朝朝盼夫歸”的等待與期盼。言不由衷，表里相逆，活現(xiàn)女子的深情、多情與癡隋。

宋代詞人張先的詞作《一叢花令》也有類似中唐詩人李益詩作男女相思的描寫：“傷高懷遠幾時窮？無物似情濃。離愁正引千絲亂，更東陌，飛絮蒙蒙。嘶騎漸遙，征塵不斷，何處認郎蹤。雙鴛池沼水溶溶。南北小橈通。梯橫畫閣黃昏后，又還是斜月簾櫳。沉恨細思，不如桃杏，猶解嫁東風(fēng)。”“不如桃杏”二句是張先的名句。當時人稱他為“桃杏嫁東風(fēng)郎中”。唐代詩人李賀在《南園》詩中寫道：“可憐日暮嫣香落。嫁與東風(fēng)不用媒。”出嫁是女子一生大事。而桃杏花嫁給東風(fēng)時連媒人都沒有，李賀的詩意是十分沉痛的。張先此詞反其意而用之。為桃杏能嫁給東風(fēng)而慶幸。意在為幽閨獨居的女主人公尚無歸宿而感嘆。詞的結(jié)尾兩句，通過形象而新奇的比喻，表現(xiàn)了女主人公對愛情的執(zhí)著、對青春的珍惜、對幸福的向往、對無聊生活的抗議、對美好事物的追求。女子獨守空房，相思天涯；桃杏迎春綻放，春風(fēng)得意：兩相對比，人不如花，名花有主，我心無主，逆情背理，焉能不怨！

宋代一首無名氏的詞作《菩薩蠻》描寫發(fā)生在年輕夫妻之間的一個小故事，傳達女子愛恨交加，生動有趣的生活情致，很逗人，很風(fēng)趣，讀之品之，拍案叫絕，捧腹大笑。詞作是這樣寫的：

牡丹含露真珠顆，美人折向庭前過。含笑問檀郎，花強妾貌強？

檀郎故相惱，須道花枝好。一向發(fā)嬌嗔，碎挼花打人。

一個春天的早晨。一戶人家的庭院里面，幾株牡丹開得正艷，雍容華麗，光芒四射。碩大的花朵上面，還掛著粒粒珍珠一樣的露珠，閃閃亮亮，迷離動人。一位濃妝艷抹，光彩照人的美女，走向花枝，輕摘花朵，聞一聞，看一看，無比喜愛，笑臉如花。她很愛美，愛美如花，愛花如畫，一臉歡快，輕手輕腳走過庭院，正巧看見夫君也在庭院門前，他也起了個大早，不知是來看花，還是另有其他事情。女子抓住他不放，神情莊重地詢問夫君，你看看，和這朵牡丹相比，是我漂亮，還是牡丹漂亮？夫君一時無語，笑而不答，故弄神秘。

顯然，女子愛花，更愛自己，一看到牡丹艷麗，光芒燦爛，她就聯(lián)想到了自己，不也是青春貌美、艷麗迷人嗎？花一樣的年華，花一樣的容顏，花一樣的青春，也應(yīng)該享有人生最幸福、最美好的愛情啊。她問夫君，將自己與牡丹相比，反映出她對美的欣賞和追求。對自己的自信和肯定，當然她絲毫不會懷疑夫君的回答，甚至她在提問之前就已經(jīng)知道夫君的答案，但是，明知故問，硬要夫君親自回答，再一次當著她的面，當著牡丹的面，說她漂亮，遠遠超過牡丹。這樣，她的虛榮心才會得到滿足，她的愛情似乎才會得到保證。

詞作上片沒有描寫男子的回答，故意留下懸念，吸引讀者思考、聯(lián)想。詞作下片，緊接上片，進一步寫男子的反應(yīng)。男子明明知道女子提問的意圖。也知道女子希望聽到的回答，可是，就是不愿投其所好，說你比牡丹漂亮，而是故意惹怒女子，開口就說，牡丹艷麗，比你漂亮多了。這下可好，引來了女子的嗔怒、責(zé)怪。也許男子只是想開開玩笑，逗樂女子，可是沒想到女子卻很較真，你不隨我意，我就對你不客氣。女子立馬撒嬌，順勢揉碎花朵，扔向男子，表達自己的不滿。得不到男子讓她滿意的回答，有點氣惱，但是也知道男子在和她開玩笑，不是當真，真正漂亮的還是她，尤其在男子心中，這一點，她從未懷疑。她用花枝碎瓣扔向男子，不過是鬧著玩玩，也并不當真。詞人說她“嬌嗔”，意思是既有嗔怪不滿，又有撒嬌裝嫩，情意豐富、風(fēng)趣，讓人發(fā)笑。顯然，兩個人的世界，兩顆心的秘密，彼此知曉，他人難窺。男子故意說假話，女子故意嗔怪，其實兩個人都心知肚明，在對方心中，彼此都是對方的最愛。一份深情，一份真愛，就在這種隨意、簡單而又生動、逗趣的問答中體現(xiàn)出來。令人羨慕，令人向往。是的，生活像他們小兩口一樣，插科打諢，談笑風(fēng)生，心意相通，情趣相投，如何不幸福、不甜蜜呢？

愛情如河，逆流也有朵朵凄美的浪花；鄉(xiāng)情如水，逆流更多思念的漩渦。讀唐代詩人溫庭筠的千古名篇《商山早行》，我們不僅看到了一幅天下游子清秋早行、奔波勞碌的生活圖景，更是洞曉了一種馬不停蹄、心力交瘁的人生況味：“晨起動征鐸，客行悲故鄉(xiāng)。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槲葉落山路，枳花明驛墻。因思杜陵夢，鳧雁滿回塘。”

首聯(lián)點題，直寫悲情。天剛破曉，客人們就翻身起床了，旅店外面早已叮叮當當，響起了騎馬套車的聲音，有人準備起早趕路，即將開始一天長路漫漫的奔波。詩人耳聞鈴鐸之聲，心有萬般不愿，想想故鄉(xiāng)的日子，自己不必四處勞心，也不必起早遠行，免去了勞困之苦，心力之累，而今，卻不得不追隨這劃破清晨的車馬之聲，匆匆上路。到哪里去呢？為什么要去呢？又何必走得這樣匆忙？千頭萬緒，千悲萬愁，奔涌心間，詩人一派困惑迷茫！頷聯(lián)繪景，冷寂凄清。雞鳴報曉，聲聲催人；茅屋野店，殘破不堪；一彎殘月，高掛天空：這個山野客棧，彌漫著蕭索荒涼，冷寂空曠的氣氛。山間小道，足跡斑斑；木板古橋，滄桑依舊；秋霜滿空，寒意襲人：這條古道，寫滿了起早貪黑、風(fēng)塵奔波的人生苦況。頸聯(lián)描景，扣住“早”字。槲樹落葉紛飛，滿地皆是，枳花迎春綻放，放光耀眼，這是天剛明亮?xí)r詩人的視覺印象。其間，落葉的枯黃凋零，枳花的鮮艷亮麗，一暗一明，形成對比，暗示冬去春來，萬物變化，讓人感到游子久行不歸。輾轉(zhuǎn)漂泊的蒼涼無奈。尾聯(lián)借夢發(fā)感，思鄉(xiāng)心切。旅途早行的景色，使詩人想起了昨夜在夢中出現(xiàn)的故鄉(xiāng)景色。春天來了，故鄉(xiāng)杜陵，回塘水暖，鳧雁自得其樂；而自己卻離家日遠，在茅店里歇腳，在山路上奔波呢！可以想象，縱然離家千里萬里。游子依然走不出家園的期盼。心靈的回歸始終與腳步的遠行分離悖逆，游子一生注定帶著鄉(xiāng)愁漂泊天涯。

游子的心中永遠裝著故鄉(xiāng)，哪怕落魄潦倒，浪跡天涯。唐代詩人杜牧是一個心思細膩、才華橫溢的詩人。也是一個多愁善感、思鄉(xiāng)心切的游子。他的絕句《秋浦途中》就抒寫詩人遷調(diào)途中的一段濃濃淡淡的鄉(xiāng)情：“蕭蕭山路窮秋雨，淅淅溪風(fēng)一岸蒲。為問寒沙新到雁，來時還下杜陵無？”

一、二兩句描寫水陸風(fēng)光，再現(xiàn)詩人風(fēng)塵仆仆的身影和黯淡凄迷的心態(tài)。山路蜿蜒，落木蕭蕭，秋雨紛紛；溪水潺諼，秋風(fēng)瑟瑟，波搖草動：山程水驛，風(fēng)雨凄迷，字里行間流露出人行秋風(fēng)的寒涼心態(tài)和冷寂情緒。三、四兩句觸景生情，虛處生發(fā)，再現(xiàn)孤寂之境，抒寫思鄉(xiāng)之情。詩人把目光轉(zhuǎn)向飛落寒汀的鴻雁，天真發(fā)問，你飛來的時候是否在杜陵停留過？鴻雁不答。而情意自見。杜陵，在長安西南，詩人的老家一樊川，就在那里。詩人問鴻雁，點杜陵，自然就是想家心切，又無從得知有關(guān)家鄉(xiāng)的任何消息而被迫采取的荒唐之舉。詩人不會不知道鴻雁不可能回答他的問題，但是仍然要問。當然，古人有鴻雁傳書，捎來音信的傳說，詩人問鴻雁，其實也有希望收到寄自故鄉(xiāng)的書信的意思。漫漫旅途，無人伴隨，無處安身，唯問寒雁，唯伴秋風(fēng)，可見，詩人心境有多孤苦，有多寒涼。一、二句寫詩人遠行身影，一路奔波，是謂“形”；三、四句寫詩人回歸故鄉(xiāng)，一心煎熬，是謂“神”；形神逆行，身心分裂，活現(xiàn)天涯游子的羈旅愁苦。

清代才子納蘭性德詞作《長相思》抒寫行蹤的渺遠與心靈的回歸，二律背反，糾結(jié)肺腑：“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關(guān)那畔行，夜深千帳燈。風(fēng)一更，雪一更，聒碎鄉(xiāng)心夢不成，故園無此聲?！奔{蘭性德?lián)问绦l(wèi)期間，曾多次跟隨康熙出巡，寵遇非常。康熙二十一年（公歷紀年）早春。納蘭性德隨御駕東巡，去往山海關(guān)外盛京（沈陽）。途中，寫下了這詞，成就了一首描寫邊塞軍旅途中思鄉(xiāng)寄情的佳作。

上闋寫山水行程。一路跋山涉水，鞍馬勞頓，目的地只在榆關(guān)那邊。清寒的時節(jié)，蒼涼的去處，那萬丈穹廬下安扎的營帳，望去好似繁星落地，璀璨異常。如此壯麗之景，只從詞人“夜深千帳燈”幾字中。我們便可體會一二。下闋承接“夜深千帳燈”，繼續(xù)寫“夜”。過渡自然。夜深了，詩人還是睡不著，風(fēng)雪交加，一更接一更，真是吵死個人。寫景畢竟為抒情服務(wù)，詞人身為侍衛(wèi)之職，一生多鞍馬勞役，急風(fēng)飛雪的出塞路上，帳外長久的風(fēng)雪聲，勾起的是對“故園”無盡的思念。上片寫景紀行，下片抒發(fā)情意。表面上詞人跟隨皇上遠赴塞外，長路迢迢，山環(huán)水繞，離開故園京都越來越遠。可是內(nèi)心里思念家園越來越強烈。越來越焦急；換言之，身體漸漸遠離京都，心魂卻是日漸逼近故園，身心悖逆，形神分離，活現(xiàn)詞人的羈旅愁思。情意凄切，讀之令人潸然淚下，不勝唏噓。

人生有愛，不在乎形影相伴，朝夕相守，不在乎甜言蜜語，纏締悱惻，哪怕天南地北，各奔東西，哪怕唐突無理，橫眉豎眼，都有一份真情，都是一片忠貞；心中有家，不在乎生死于斯，山水相親，不在乎安居樂業(yè)，其樂融融，哪怕天涯海角，東離西散，哪怕地老天荒，滄海桑田，都有一腔鄉(xiāng)情。都有回歸夢想。帶著愛上路，帶著夢回家，哪怕身心分離，形神悖逆，永遠都是一道凄美而悅目的風(fēng)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