鋰電池時代（一）

好的文字如同恒星，穿越浩渺的空間與無垠的時間，仍能熠熠發(fā)光直至永恒。若你有足夠的感悟力、想象力與創(chuàng)造力，熱愛中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這里將是你發(fā)光的舞臺——讓你的小說如銀河星系般鋪展，你會被證明是新生的未來之星。

作者簡介與創(chuàng)作談

我。晗之，蝸居于香港。

寫作源于生活。高于生活。這句話我一直沒有弄明白。并不是尋求這句話的解釋，而是想去理解它里面所說的生活與寫作之間的內(nèi)在聯(lián)系。在我看來，寫作不高于生活，也不低于生活，就是生活的一種，形形色色的世界，從不同的角度觀察，能得到許多不同的故事。每個人有每個人的故事，每個人有每個人的說法，于是“真實”、“客觀”這類詞所描繪的概念便愈發(fā)模糊。

舉個簡單的例子，三島由紀(jì)夫的《金閣寺》，文字優(yōu)美但內(nèi)容比較晦澀，里面主人公的心理活動描寫最值得一讀。心理的敘述是支撐整個小說的框架，但是把這些心理文字抽去，我們看到的或許只是一個口吃的少年，欺侮妓女，賄賂住持，在大學(xué)里翹課，最終因生活壓力太大而放火燒了樓閣。故事本身是很簡單的，敘述與描寫的手法帶出了簡單故事的內(nèi)涵，我是這么理解的。

這一篇也算是自己進行的一種文字試驗——自己能把簡單故事里的意義抽取出來嗎？自己看到的世界與其他人所看到的有何不同呢？一個自認(rèn)為時刻在說謊的人，給別人的感覺又是如何呢？別人又怎么去理解他表面言語下的內(nèi)心世界？

取這個標(biāo)題，也是對自己的一個提醒。總有人說“人心不古”，仿佛古早的都是好的，孔子懷念三代，后人懷念孔子，后人的后人懷念后人，頗有九斤老太“一代不如一代”的感覺，黃金時代到青銅時代到黑鐵時代，現(xiàn)在呢？大約進入了鋰電池時代，在這個時代所處的我們，面對快速而即棄的生活與形形色色的人們，也很難把真實的一面展示給他人。

我也很期待未來故事的發(fā)展，畢竟，不是故事帶出人物，而是人物性格確定了故事。

首先聲明，我是個說謊成性，虛偽至極的人，說的話真假交錯，虛實縱橫。無論什么樣的話、什么樣的故事，若你是從我口中聽來的，還得請你保持警惕，說不定你會被我的言語迷惑，產(chǎn)生錯誤的看法，以為事情就是這個樣子的。我得提醒你時刻清醒，不然可能落入我的圈套。

我的專長并不是說謊。也不靠扯謊為生，在這一點上我與政客、律師以及形形色色的專家們不同，他們主動扯淡，我被迫說謊，或者說，是因為無奈才不說真話，尤其是在“別人”的面前——在別人面前要保持所謂“真我”幾乎是不可能的，或許這就是薩特所說的“他人即地獄”吧。所以一旦說謊成習(xí)慣了，自己也會深信那些用來欺騙他人的言語?！鞍炎约航o騙了”原本就是一種心理暗示，有著科學(xué)依據(jù)，并不新奇。但話說回來。你又怎樣去尋找“真實”？對我而言，他人口中話語無一真實。全是假話，或有意隱瞞，或無心缺漏，芥川龍之介的《竹林中》早就說明白了。認(rèn)清這點，熟練于心，方是通于世故，我就是這一點知道得太晚，才吃了不少虧。

故事要從我認(rèn)識林穗開始。

林穗是個大概二十三四的姑娘，比我大，長得不錯。我最早在小何的朋友圈照片上看到她。

小何是跟我合租公寓的女生，一起的還有另外一男一女，四人同住，他們?nèi)俗x研上課，我去工作。不久前小何和她班里的同學(xué)一道出去玩，傳了不少照片到社交網(wǎng)絡(luò)上。像我這種人?？吹酱祟愓掌话銜谙旅纥c個贊，說幾句“啊呀又美了不少”，“瘦了好多啊”，“天氣真好哈哈”之類不痛不癢的話，內(nèi)心卻是嗤笑得緊。雖然世間女子各不相同。熱衷社交網(wǎng)絡(luò)的女性同胞所發(fā)的文字和圖片大抵是有共性的：自拍，好吃的，好玩的，貴重的，又胖了或者瘦了，某某明星如何如何。自拍（自拍很重要所以要說兩遍）。以上諸圖加上一段或清新或花癡的文字，構(gòu)成了朋友圈中靚麗的風(fēng)景。不光女性，男的不也一樣么。這個世界本來就是這個樣子的吧。人們喜歡追逐俊男美女、華服美食，喜歡評論富貴生活、上流社會，喜歡討論情感八卦、成功捷徑。試問誰不喜歡輕松愉快而賞心悅目的呢？我也喜歡。但在社交網(wǎng)絡(luò)上，卻總做蹙眉狀，引述幾段王爾德或太宰洽的文句，發(fā)表一些社會時評，表達(dá)擔(dān)憂。相較于大多數(shù)玩家，我并不坦誠，這大概是一種病，但誰又會在意屏幕背后的你是人是狗。

那天我沒按套路出牌，在小何上傳的照片底下留了如是話語：

“右邊姑娘請務(wù)必介紹給我。”

“是我喜歡的類型。”

右邊的姑娘指的是林穗，她相貌確實不錯，看第一眼感覺很好，但我并不很喜歡她，也不想和她認(rèn)識，認(rèn)識新的人太麻煩。我或許是為了報復(fù)機械無聊的生活才說那些話，現(xiàn)在的日子過得按部就班，毫無波瀾，這讓我不適。我也并不想讓自己的生活有太大的改變，過過嘴癮就夠了，最好是小何不回復(fù)我，相安無事，又是美好的一天。但小何沒有看穿我的意圖，她是個好女孩，有著好女孩應(yīng)有的率真。不一會兒我就收到了她發(fā)來的林穗的微信名片。

晚上我去找小何，面帶難色：“這樣不好吧，直接把別人的私人信息告訴我了，別人要是不想接觸陌生人呢？我這樣去聯(lián)系她不是有些冒失？”其實不想接觸陌生人的是我。但這樣說顯得我更關(guān)心他人。小何爽朗一笑：“放心，我把你的留言截圖給她了，她說沒事，可以給你?！本o接著滿臉邪笑，一副“你懂”的表情，說了句“加油”。

之后我意識到：就算是調(diào)侃，無端端留下“這是我喜歡的類型”?！罢垊?wù)必介紹給我”這類文字是不謹(jǐn)慎的，會讓人覺得此人輕浮?！皠e人說我輕浮而讓我感到丟臉”這種說法是不成立的，我不在乎面子，更在意誤解：我自認(rèn)不是輕浮的人，便很不喜歡別人瞎傳我的個性，他們自以為得計，掌握了真理，發(fā)出類似“哦，原來某某人是那個樣子”的感慨。實際上他們所知和實際差了十萬八千里。子曰：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從這個角度講。我是地道的小人。但別人總以為我好面子。我之后向林穗表達(dá)過類似的擔(dān)憂，她不以為意，似乎沒把這放在心上，就沒再提這事。我想可能是因為我表達(dá)不夠清楚。說話絮叨冗長而讓她煩躁，但我并不相信她不在乎。

那晚我最終還是加了林穗：

“嗯……你好?！?/p>

“你好啊。”

“我第一次主動加陌生人，不知道說些什么?！蔽也⒎堑谝淮?，但確實不知道說什么。

“沒關(guān)系～聊著聊著就熟了?！?/p>

“在香港還習(xí)慣么？”

“來了兩個月?；旧狭私饫?。聽別人說，在街上經(jīng)常能碰到明星?！?/p>

“我來了這么久，真沒遇到過，可能是沒有關(guān)注?！?/p>

“嗯。我一直想哪天要是碰到吳鎮(zhèn)宇就好了。”

“很喜歡吳鎮(zhèn)宇？”

“超喜歡！特別是在《無間道2》里?！?/p>

“我也很喜歡，你還記得最后一個場景嗎？倪永孝死之前，發(fā)現(xiàn)陳永仁是臥底，親兄弟背叛，那種不甘與震驚，還帶著一絲理解，吳鎮(zhèn)宇把那種感覺徹底演了出來。演技確實好到不行啊。”

“記得記得！你這樣一說我好想再看一遍?！?/p>

“去看唄。”

“明天就看。”

大約半小時后。我看時間有點晚，就道聲晚安，睡覺去了。

我喜不喜歡吳鎮(zhèn)宇呢？喜歡說不上，也并不厭惡，對他沒有太多的感覺，說喜歡或許是為了迎合林穗吧。對倪永孝被擊斃那個場景的評點是我臨時編的。我真正的反應(yīng)是：靠，被子彈打穿腦門居然沒有當(dāng)場嗝兒屁，還能活動30多秒，這不科學(xué)！當(dāng)然不能讓林穗知道，不然她一定說我眼瞎，糟蹋了偶像的演技。

隔天晚上，她主動聯(lián)系了我，發(fā)給我一個問題。我彼時正研讀《朱子語類》出神，在我看來這個問題帶著一些格物窮理的哲學(xué)色彩：

“你知道為什么螃蟹橫著走路嗎？”

為什么？我確實沒有深究過這個問題，再說它們橫著走、直著走還是倒著走，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反正最終要被吃掉或死掉。你應(yīng)該問我螃蟹怎么吃，吃螃蟹我說不上是專家，但也經(jīng)驗豐富。螃蟹橫著走，或許是節(jié)肢動物體態(tài)決定的吧，這肯定不是姑娘想要的答案，我突然想到魯迅，《論雷峰塔的倒掉》結(jié)尾說法海因避禍躲在蟹殼里。難道答案是法海么？我也考慮了其他可能性。但肥頭和尚入蟹殼的場景在腦子里已然揮之不去，于是我回復(fù)道：

“是……因為法海？”

“是因為有鉗，所以任性?！彼膊粏柗êＪ侨绾纬鰜淼?，徑直說了答案。

我回復(fù)了四個“哈”字加上一個笑哭的表情，我其實沒有笑，也不覺得這句話有什么好笑的。但姑娘講了笑話，你不笑便是大罪。相比起來，我挺擔(dān)心沒頭沒腦說到法海會引起怎樣的誤會。

話頭既然開了，聊下去也是很自然的事，其間她提到想吃壽司，我被她這么一提，突然也很想吃，想著明天是周六，便下意識說到道：“明天我去吃?！背鲇诙Y貌我補充了一句：“你要不要一起。”點擊發(fā)送之后我才想起，這不是約著見面的信號么。她回復(fù)很快，爽快地表示了同意。我們確定時間地點，約好明天中午見面。

我一點都不期待見面，還有些后悔，因為和女生出去吃飯麻煩得要死，吃東西不光是吃東西，還得考慮后續(xù)的活動，見面之前還要收拾好自己，免得糟了姑娘的眼。一來二去，難得的休息日就沒了。沒辦法，誰讓人家是姑娘呢？因為姑娘，所以任性！

第二天她過了約定時間一個小時還沒出現(xiàn)。

這種事我早習(xí)以為常，對她的遲到不慍不火，也做好了萬全準(zhǔn)備：一是等人的準(zhǔn)備。我早就拿好了一本書來消磨時間，二是被放鴿子的準(zhǔn)備。

等她現(xiàn)身時。我才吃了一驚。倒不是因為她魅力四射，光彩奪目，而是她看見我時，沖向我旁邊的座位坐下并拿出筷子開吃的速度，遠(yuǎn)快過我起身向她打招呼的速度。她一邊吃一邊解釋遲到的原因，我只顧著泡茶和給她拿壽司碟子，完全沒聽她在說什么。我真正聽清楚她說的第一句話是：

“你帶了移動電源嗎？”

巧的很，我出門其實沒有帶移動電源的習(xí)慣，唯獨那天帶了，或許是想到姑娘可能要用到，未卜先知，實在是太機智了。

她把手機小心接上移動電源，本來緊張而快速的氣氛似乎隨著她的這個動作而緩下來。

接著就是吃東西，以及講著說完就忘的話。

我給她講解如何吃壽司。吃壽司要用手。右手拇指和中指捏住舍利（醋飯），食指按住舍利上的食材——“種”，翻轉(zhuǎn)過來，輕輕在碟中涂抹著淚（芥末）與紫（醬油）。然后一口吞下。吃每種壽司之間要用姜片漱口，清洗掉口里的味道，這樣海產(chǎn)的味道才不會串起來。

“好專業(yè)啊?！彼锌?。

這是我在網(wǎng)上看來的，目的除了滿足求知欲外。還用來講給姑娘聽，以顯示我見聞廣博。但我給她講壽司時，心里只想到孔乙己用手指蘸黃酒，自得地?fù)u頭晃腦?！败钣兴姆N寫法”。我第一次對我的言不由衷產(chǎn)生了一絲厭惡。

隨后她又補充了一句“你真是怪人?！?/p>

“謝謝?！蔽矣芍愿屑に?/p>

之后我?guī)⒉?。走在旺角街頭，有一種強烈的不真實感，為了躲避那種感覺。我?guī)еチ艘患椅页Ｈサ目Х葧?，在里面喝下午茶?/p>

接著仍是扯閑談，喝濃茶，在我看來，和我日常沒什么區(qū)別，無聊至極。

你可能注意到了，我沒有說她是什么樣的。因為我沒有興趣去關(guān)注她。對我來說，這樣的一次約會只是任務(wù)而已，我并不想知道她說了什么，穿了什么，我只要按照劇本，說好臺詞，做好動作就夠了。

回家之后，照例客套：“我今天挺開心的，你感覺怎么樣？”她沒有回復(fù)，我挺高興，這下終于不用磨嘴皮了。

晚上，我看著別人不知所云的報表昏昏欲睡時，林穗的信息來了：

“你是個好人。”

看到這句話，我睡意全無，興奮異常，幾乎手舞足蹈。一般來說，這句話后面會接上“但是”二字外加一段拒絕與抱歉的話語，俗稱“好人卡”，發(fā)給那些在表白道路上壯烈犧牲的勇士們。不過手掌大的白底屏幕上只有這五個黑字外加一個句號。說明她對我興趣全無，連客套都懶得屈指輸入。

我喜歡這句話，非常喜歡，這句話意味著解放，意味著姑娘放過了我，意味著我無需再作偽裝，之后可以坦蕩做人。正當(dāng)我向手機微笑致意，準(zhǔn)備笑納這張好人卡時，手機微震，微信通知提醒，她的第二條消息來了：

“我們……交往吧?！?/p>

我頓時心中咯噔了一下：不對吧。拿錯劇本了吧。我又想到“你是個好人”這五個字。好什么好。我才不想做好人呢，我要做地道的壞人?？墒俏铱床坏剿难劬?，不知道這五個字的背后蘊含著什么樣的感情。想到這，我有種被什么東西嘲弄了一番的感覺，越想越氣憤，于是，我憤怒地輸入一個“好”字，然后點了發(fā)送。

就這樣，我和林穗交往了，認(rèn)識不到三天，其間見過一次面。她具體長什么樣我還有點模糊。

不過既然已經(jīng)成了男女朋友，以后肯定會有很多見面的機會。而且我想好了，以后尋個理由，一定要給她講講法海和螃蟹的聯(lián)系。（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