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觀主義三部曲”的第一部《戀愛的犀牛》寫于1999年,第二部《琥珀》寫于2005年,第三部《柔軟》寫于2010年。十一年,三部戲。
這些劇本里有狂熱的愛情,灼人的情欲,自我與世界頭破血流的毆斗,勇氣,偏執(zhí),猶疑,玩世不恭,不堪束縛,對虛假的厭惡和對世俗準則的不屑一顧。它鉆進女人的陰道,解剖男人的陰莖,試圖弄清雌雄的法則,尋找欲念和愛的根源。一直的渴望是超越限制自身的束縛,獲得自由,擁有力量。相信了解自己才能洞察其他,追逐真相的奇怪嗜好使我一刻不能停歇。作為一個低產(chǎn)的作家,大部分的時間,我都在干一件事兒,垂下腦袋深深地埋進自己的胸腔,將五臟六腑翻騰個遍,對自己沒完沒了地剖析較勁兒。
熱衷描述愛情和情欲,我對這兩樣東西著迷,也對描述它們著迷。在人類的種種活動之中,“愛欲”是我所找到的最接近突破局限的人類的日常狀態(tài)。愛欲是非物質(zhì)的,或者說愛欲是依賴物質(zhì)而超越物質(zhì)限制的可能,是將人類的物質(zhì)軀殼燃燒飛升的巔峰狀態(tài)。在愛的狀態(tài)中,我是超人,無所不能的勇氣,堅不可摧的意志,柔軟如水的順從,毫無猶疑的獻身,超越時間空間感官界限的感知能力,身心高度統(tǒng)一的非凡專注,這一切都令我著迷。
“所有的光芒都向我涌來,所有的氧氣都被我吸光,所有的物體都失去重量”,我在愛的癲狂中恍惚看到世界和宇宙的盡頭,所有追尋和痛苦似乎都有止息的可能。那是凌空飛翔的感覺。但是,人是無法飛翔的,人沒有能力停留在那樣的飛翔中,跌入泥土是必然的命運。這是切身的悲觀主義,也是人的真實境況。
寫《柔軟》前有幾年的時間,我深感絕望,對作為人類的這個族群深感絕望。這個族群當然也包括我自己,而且首先是我自己。我見過很多聰明,優(yōu)秀,敏銳,有力,深具魅力的人,但從未見過一個幸福的人。我看到的是無休止的不安,沖突,糾結,虛榮,控制,征服,永遠的不能滿足。人看起來完全不具備獲得幸福的天賦,人無力留存任何美好的東西,總是在不斷地將其毀滅,然后再去尋找。我如此,人人如此。
“什么東西能讓我確定我還是我?什么東西能讓我確定我還活著?”十三年前《戀愛的犀?!防锺R路的疑問如影隨行,我們一生忙于確定這個永遠不能確定的東西,越確定越絕望。
我對人類的溝通也感到絕望,深感我們的孤獨處境?!霸谖覀兊囊簧?,遇到愛,遇到性,都不稀罕,稀罕的是遇到了解?!蔽覍懴逻@句臺詞的時候,已對“了解”毫無奢望。我明白,了解,需要的是強大的力量和寬廣的自我系統(tǒng),不能了解是因為你的軟弱和狹窄,只有單一的接口。如果你足夠有力,足夠豐富,不以喂養(yǎng)和滿足自我為目的,你會了解為什么對方“不了解”。了解也就達成了。
《戀愛的犀牛》的深情和決絕,《琥珀》的玩世不恭和矛盾猶疑,到《柔軟》是激烈的沖突和最終的和解。我如實地寫下我的疑問,努力,糾結,驕傲,迷戀和痛苦。
我相信“真正的自由是一種內(nèi)在的精神本質(zhì),它理應存在于每個人之中?!?/p>
廖一梅,著名編劇,1999年,由其編劇、孟京輝導演的《戀愛的犀牛》,被稱為中國先鋒戲劇的開山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