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典文學院的大門準時在10月再次打開,這一次白俄羅斯女作家斯維特蘭娜·阿列克謝耶維奇摘得諾貝爾文學獎殊榮。她的作品主要是紀實文學,用與當事人訪談的方式寫作,記錄了二次世界大戰(zhàn)、阿富汗戰(zhàn)爭、蘇聯(lián)解體、切爾諾貝利事故等人類歷史上重大的事件。
從《切爾諾貝利的回憶——核災難口述史》到《鋅皮娃娃兵》《我是女兵,也是女人》《最后的見證人》等作品,阿列克謝耶維奇幾乎以一己之力,挑戰(zhàn)了人們習以為常的歷史記載方式,用直面真實的力量,來記錄那些從未發(fā)出過自己聲音的人類的命運,被譽為“我們時代苦難和勇氣的一座紀念碑”。
面對災難,媒體的聲音和文學的聲音糅合到一起,成為拯救時代的一把鑰匙。我們會想到《絞刑架下的報告》——捷克無產(chǎn)階級文學中的經(jīng)典著作。我們還想到《古拉格:一部歷史》——這部受到普遍稱贊的權(quán)威性著作中,阿普爾鮑姆第一次對一個大批關押了成百上千萬政治犯和刑事犯的集中營——進行了完全紀實性的描述——連通它的,是索爾仁尼琴,以及衍生到中國的《夾邊溝記事》。 (本專題44-47頁)
切爾諾貝利的回憶
作為曾經(jīng)的蘇聯(lián)公民,阿列克謝耶維奇被權(quán)力視為反叛者。
1948年生于烏克蘭,畢業(yè)于明斯克大學新聞學系,后來在明斯克擔任尼曼文學雜志的特派記者。阿列克謝耶維奇用做記者的筆真實地記錄著歷史以及歷史中普通人的痛苦和眼淚。在《切爾諾貝利的回憶》這本書里,也是如此,她的視角永遠是從最弱勢,最容易受到傷害的人那里來看待所有的災難。
蔣方舟說:“重新讀一遍《切爾諾貝利的回憶》。當巨大的建筑倒下,看到的是一個個人。消防員的遺孀目睹自己的丈夫一點點變成具有高放射性的物體,連死后的骨灰都令人躲避;父親把六歲的女兒裝進小小的棺材里……作者花了三年去收集和保存災難親歷者的情感,因為‘人腦海中那些模糊的情感、傳言和印象更接近真相’?!?/p>
阿列克謝耶維奇冒著核輻射的危險,深入切爾諾貝利,采訪生活在那里的人們。她曾在訪談里說:“你來到某個村莊,村里的人已經(jīng)全部搬走(有些村莊連同茅屋、水井、圣像都一起被埋了起來)——只留下一尊列寧紀念碑……對于可觸可見的犧牲物,我們已經(jīng)司空見慣。我們等待出現(xiàn)雙頭的雛雞、無刺的刺猬。最初,誰也不理解所發(fā)生的事件的規(guī)模,誰也不了解可以殺死你身上的未來。
書里寫道:“很多人突然死掉——走路走到一半,倒在地上,睡著后永遠醒不過來;帶花給護士時,心臟突然停止跳動。一個接一個死掉……”
實際上這本書更多的是在講事故之后的世界,它講的不是切爾諾貝利對自然、對人的身體造成什么樣的破壞,而是揭示此類經(jīng)驗如何影響我們的生命和我們的意識。
沒錯,切爾諾貝利引發(fā)了新的恐懼、新的感受,但它也使一些舊的恐懼消散了。比如,當人們面臨抉擇,最終決心逃離家園時,對蘇聯(lián)當局的恐懼就在一定程度上減輕了。對放射性物質(zhì)的恐懼使他們對威權(quán)的恐懼減輕了。
大多數(shù)人不了解切爾諾貝利事件的這一面。這本書恰恰使讀者產(chǎn)生了阿列克謝耶維奇在寫作時就期待的那種反應:人們開始思考他們的生活以及生命本身的意義何在,他們開始感到有必要重新樹立一種價值觀,一種可以拯救我們所有人的價值觀。
我們該如何拯救自己?正如《鋅皮娃娃兵》的譯者高莽先生所言,切爾諾貝利這本書里揭露了很多蘇聯(lián)政治、科技、社會、意識形態(tài)等方面存在的嚴重問題。談話者的思想和文化水平雖然不同,但每個人或多或少或深或淺地接觸了這個問題:對人,對人的生命,對地球上的生物的態(tài)度如何,是衡量一個國家的政治制度、經(jīng)濟發(fā)展、科技發(fā)展、意識形態(tài)等是否合理的標準。
關注人性和苦難,小人物才是主角
“昨天,我的一個朋友被打死了。子彈擊中頭顱。他大概奔跑了十來米,想抓住自己的腦子……你能寫這些嗎?”阿列克謝耶維奇在寫作《鋅皮娃娃兵》的時候,被采訪者用嘲弄的語氣問她。他以為,她已經(jīng)被嚇壞了。
阿列克謝耶維奇還真把這個細節(jié)寫進了《鋅皮娃娃兵》,那是一本紀實文學,記錄了1979年蘇軍入侵阿富汗后,10年中所發(fā)生的一切——死亡、殘暴、欺騙、苦難、精神失常,還有那些普通家庭失去親人后的悲傷。書名帶有強烈的反諷意味:侵入阿富汗的都是20歲左右的“娃娃兵”,他們帶著夢想離開家鄉(xiāng),結(jié)果卻被放進鋅皮棺材中,又帶了回來。
因為《鋅皮娃娃兵》對戰(zhàn)爭的質(zhì)疑,阿列克謝耶維奇幾次被告上法庭,這些士兵的父母、家人告她歪曲事實,把自己的兒女、蘇聯(lián)士兵的光輝形象給毀了。但是這些士兵的遭遇其實也很悲慘。俄羅斯把參加阿富汗戰(zhàn)爭的士兵,叫做“阿富汗人”,這些士兵戰(zhàn)爭結(jié)束后,并沒有得到國家的撫恤。經(jīng)常在大街上可以看到殘疾的士兵,還穿著舊軍裝。
她在努力捍衛(wèi)著一個真相:戰(zhàn)爭就是殺人,士兵就是殺人工具。不是每個人都能面對這個真相,一個失去孩子的蘇聯(lián)母親說:“我們不需要你的真實,我們有自己的真實?!?/p>
但在相當時期,“真實”是阿列克謝耶維奇的護身符,她不抒情、不拔高,甚至不怎么交代背景,以維持絕對冰冷、絕對客觀的外殼。這,或者也是一種應對環(huán)境的伎倆。
因為獨立報道和批判風格,她的獨立新聞活動曾受到政府限制,代表作《鋅皮娃娃兵》曾被列為禁書。1992年,她在政治法庭接受審判,后因國際人權(quán)觀察組織的抗議而中止。她還曾被指控為中情局工作,電話遭到竊聽,不能公開露面。2000年,她受到國際避難城市聯(lián)盟的協(xié)助遷居巴黎,2011年回明斯克居住。
阿列克謝耶維奇可以說為世界文壇開創(chuàng)了一種新的紀實體裁,她對既有的歷史記錄方式,在根本上是質(zhì)疑的,而且直接挑戰(zhàn)了過去載于文字的歷史。
在《我是女兵,也是女人》這部作品里,她就說過:“已經(jīng)有數(shù)以千計的戰(zhàn)爭作品,薄薄的和厚厚的,大名鼎鼎的和默默無聞的,更有很多人寫文章評論這些作品。不過,那些書通通都是男人寫男人的……關于戰(zhàn)爭的一切,我們都是從男人口中得到的。我們?nèi)急荒腥说膽?zhàn)爭觀念和戰(zhàn)爭感受俘獲了,連語言都是男人式的。 ”
阿列克謝耶維奇記錄了一個蘇軍士兵遺孀的心聲:“我24歲當了寡婦。頭幾個月,任何男人來找我,我立刻就可以嫁給他。我瘋了!我不知道怎么才能自救?!北瘋屗裏o法重建自己的生活,而當她以為終于可以平靜時,局面突然逆轉(zhuǎn)?!爱斘业谝淮螐碾娨暽下犝f阿富汗是我們的恥辱時,我把屏幕砸碎了。那天,我第二次埋葬了我的丈夫……”
其實她并非簡單地從女權(quán)主義者的立場來反思戰(zhàn)爭,而是從更人性的角度來看待戰(zhàn)爭。這就意味著,人們需要重新認識戰(zhàn)爭里最弱勢的群體——女人和兒童,以及那些在重大災難事件里充當“炮灰”的人。
在《鋅皮娃娃兵》里,她闡述過自己的觀點:“為什么我會產(chǎn)生寫《鋅皮娃娃兵》的愿望?為了表示抗議,抗議用男性的視角看待戰(zhàn)爭。我去了公墓,那里安葬著空降兵。將軍們在致悼詞,樂隊在演奏……我發(fā)現(xiàn),這些成年人都沆瀣一氣,只有一個小姑娘的尖聲細嗓沖出了其他聲音的包圍:‘爸爸,親愛的爸爸!你答應我要回來的……’她妨礙了發(fā)言,被人從棺材前拉走,像拉走一條小狗。這時我明白了,站在墳墓前的這些人當中,只有這個女孩是個正常人?!?/p>
紀實文學的“無用之用”:
“真正的苦難是沒有旁觀者的”
有人曾問過阿列克謝耶維奇:“你撰寫這些著作,自己居然沒有變成瘋子?這種壓力是普通人心理無法承受的。如果是一個軟弱的人,那么寫完你的任何一本書,肯定得進精神病院。你不是錄音機,你是個活人,你得把所有一切從心里過濾一遍。這些可怕的資料,會不會改變你的心靈?”
她說:“我是獨自行進的,我完全是屬于另一個時代的人?!?/p>
這句話可以概括她的生活和寫作特點。她仿佛來自另一個時代,然后獨自一人記錄著這個時代的聲音。誰不知道戰(zhàn)爭是苦難的呢?誰不知道苦難兩字的重量呢?但阿列克謝耶維奇永遠能把苦難說得與眾不同,以使你明白:真正的苦難是沒有旁觀者的,面對它時,我們無處可逃。
在《戰(zhàn)爭中沒有女性》中,一個女兵回憶道:“我從前線回來時才21歲,已經(jīng)是個白毛女了。我一只耳朵被震聾了。每當半夜里聽到附近礦井開采爆破的聲音,我就會從床上爬起來發(fā)瘋地往外跑……”
這本書寫了衛(wèi)國戰(zhàn)爭中那些被忽略的女戰(zhàn)士們,書中這樣提到了她們所受的傷害,一個當年的女兵幾十年后一直不敢進肉鋪,不敢看肉,特別是雞肉,因為雞肉讓她聯(lián)想到人肉,每次戰(zhàn)斗結(jié)束,它們散落在戰(zhàn)場的各個角落。
阿列克謝耶維奇很少寫痛徹心扉,專寫苦難的漫長回聲,而是寫苦難對心靈的扭曲,以及我們想忘掉苦難時,裝出的那些從容。
在《最后的見證人》中,阿列克謝耶維奇寫了100個人回憶童年時所見到的戰(zhàn)爭,她不懷好意地寫道:“主人公不是政治家、不是士兵、不是哲學家,他們是兒童——不偏不倚的見證人?!笨蛇@些見證人告訴我們的又是什么?
“當我目睹了在他們機槍的掃射下,我的爺爺和奶奶中彈而死;他們用槍托猛擊我媽媽的頭部,她黑色的頭發(fā)變成了紅色,眼看著她死去時,我打死了這個德國人。因為我搶先開了槍,他的槍掉在了地上。不,我從來就不曾是個孩子。我不記得自己是個孩子……”
不知道阿列克謝耶維奇是怎樣采訪到這些故事的,也不知道她因此遭遇過多少拒絕、恐嚇和羞辱,她的采訪對象曾嘲弄她說:“你那些書有什么用?那些書太可怕了?!?/p>
我們曾經(jīng)以為,紀實文學是出不了大師的,因為它不永恒,既不能延續(xù)小說智慧,也無法成為成績豐厚的小說文化遺產(chǎn),但,阿列克謝耶維奇卻展現(xiàn)了另一種可能——即使是在我們曾經(jīng)的報告文學繁榮時代,我們也很少注意到這種可能——
紀實文學未必要指點江山,未必要汪洋恣肆,未必要“有用”于時代,它也可以回到人的層面,成為現(xiàn)代社會中愛、悲憫、真誠等等情懷的培育所,它是所有人的文字共和國,我們走入其中,收獲了更豐富的共情能力,紀實文學與經(jīng)典文學又有什么分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