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達期待的良苦用心
毛澤東在會議上公開向領(lǐng)導(dǎo)干部們薦書,目的是倡導(dǎo)或糾正某些風(fēng)氣,私下向一些人薦書,也屬常態(tài),用意卻更為具體,往往是根據(jù)特殊情況,期待對方能從所薦之書中有所領(lǐng)悟和借鑒。
先說向親屬薦書。這類事頗為頻繁。在延安他曾兩次挑選中國書籍,托人帶給在蘇聯(lián)的毛岸英和毛岸青。第二次挑選的書目,主要是中國文史和《精忠說岳》這類通俗小說,希望身在異國的他們,應(yīng)該通過這些普及讀物,對中國文化有所了解。1954年夏天,毛澤東第一次到北戴河,在那里給李敏、李訥寫信,讓他們讀曹操的《觀滄?!罚蟾攀窍胱尯⒆觽兺ㄟ^此詩,和他一樣感受北戴河觀海的壯闊。李訥1958年生了一場病,毛澤東寫信讓她讀王昌齡《從軍行·青海長云暗雪山》,說“這里有意志”“意志可以克服病情”。1960年12月,他把親屬和身邊工作人員召集到一起,向他們推薦《史記·蘇秦張儀列傳》,還把這篇傳記的內(nèi)容原原本本地講給他們聽,最后歸結(jié)為:“人沒有壓力不會進步”,希望他們善于接受批評幫助,樹立干一番事業(yè)的志氣。1962年,他給邵華寫信,囑咐“要多讀”漢樂府詩中《上邪》一篇,“女兒氣要少些,加一點男兒氣”。1963年,他寫信給李訥,推薦《莊子·秋水》,說讀了這篇文章,就“不會再做河伯了”,意在避免像其他干部子女那樣“翹尾巴”。凡此等等,完全是一副情細理微、循循善誘的家長模樣。
對身邊工作人員,毛澤東則鼓勵他們多讀理論書。1957年8月4日,他請秘書林克找列寧的《做什么?》和《四月提綱》,在信中特別交代:要多讀點理論書,理論書不容易讀,但要培養(yǎng)興趣,“如倒啖蔗,漸入佳境,就好了”。1960年,他讓找來好幾本馮契寫的《怎樣認識世界》,送給在身邊工作的青年人,希望他們懂得一些唯物史觀和辯證法。他還把自己閱讀過的一本《怎樣認識世界》送給機要室的一位青年,對她說:馮契這本書,“比較通俗易懂,是適合你們青年人讀的,個別處有錯誤也無妨?!边@位青年拿回書一看,上面有毛澤東許多圈畫和批注。比如,在“什么是革命的實踐”一節(jié)中,作者說:資產(chǎn)階級的一切行為“從來就是不合理的,亦即不合乎社會發(fā)展規(guī)律的,所以根本不成其為人類的革命實踐”,毛澤東打了一個大問號,批了三個字:“反歷史?!睍杏终f,“孔子比起老子來要實際一些”,中國哲學(xué)家講“身體力行”“知行合一”,但他們所謂行,“只是進行道德實踐,做一些教育工作,參加一定的政治活動?!泵珴蓶|在“道德實踐”“教育工作”“政治活動”三個概念處打上問號,批了“混淆”二字,又寫一句:“孔子也有一些實踐,為什么資產(chǎn)階級反而沒有呢?”
對在中央工作的一些筆桿子,毛澤東不是簡單地薦書,而是和他們互動學(xué)習(xí),要求更高。1953年,《學(xué)習(xí)譯叢》刊登一篇題為《評羅森塔爾的(馬克思主義辯證法)》文章,認為辯證法講“對立的統(tǒng)一”概念,是黑格爾表述方式的殘余,應(yīng)該用“對立的斗爭”這個概念來代替。胡喬木看后推薦給毛澤東,毛澤東讀后表示,“我認為這種批評是錯誤的”,并將此文批給陳伯達看。1958年4月,他向田家英推薦班固《漢書·賈誼傳》中的《治安策》一文,在信中說,這“是西漢一代最好的政論,賈誼于南放歸來著此,除論太子一節(jié)近于迂腐以外,全文切中當時事理,有一種頗好的氣氛,值得一看。如伯達、喬木有興趣,可給一閱。”陳伯達、胡喬木、田家英都是經(jīng)常寫政論的人,向他們推薦“切中當時事理”的古代政論,期待之意,不言自明。
新中國成立后,許多部隊將領(lǐng)文化程度不高,毛澤東多次向他們推薦《三國志·呂蒙傳》。為何推薦,他1958年9月同張治中說得很明白:“呂蒙是行伍出身的,沒有文化,很感不便,后來孫權(quán)勸他讀書,他接受了勸告,勤讀苦讀,以后當了東吳的統(tǒng)帥?,F(xiàn)在我們的高級軍官中,百分之八九十都是行伍出身,參加革命后才學(xué)文化的,他們不可不讀《呂蒙傳》。”毛澤東還常常針對部隊一些將領(lǐng)的具體情況,向他們薦書。比如,李德生調(diào)任北京軍區(qū)司令員時,毛澤東和他第一次談話,就開了一批書目給他,特別讓他讀顧祖禹的《讀史方輿紀要》,說該書是一部軍事地理參考書,可以先讀有關(guān)華北部分,意在讓李德生熟悉轄區(qū)地理形貌。對許世友這位傳奇將軍,則當面說他的特點是“厚重少文”,勸他讀讀《紅樓夢》,磨磨性子。個性化的研究興趣和人文情懷
毛澤東讀書,在不少情況下,是出于個人的研究興趣和人文情懷,不一定與工作,與政治實踐直接相關(guān),至少不是有意要從中尋求什么聯(lián)系。這是要特別交代的。
比如,從1958年6月1目《光明日報》上看到有《文學(xué)遺產(chǎn)增刊》第六輯目錄,對其中研究李白、王維等詩人和《琵琶記》《漢宮秋》等作品的論文感興趣,便要秘書林克買一本《文學(xué)遺產(chǎn)增刊》第六輯給他。讀了1959年4月23目《北京晚報》刊登的吳組緗《關(guān)于“三國演義”》(三),又讓林克把此前刊登的(一)(二)兩節(jié)也找來給他看。此外,他批注清代納蘭性德的詞,批注孫髯翁寫的昆明大觀樓的長聯(lián)和阮元對這副長聯(lián)的修改,詳讀朱熹的《四書集注》,背誦《昭明文選》中的一些華彩篇章,等等,明顯是個人的情趣和愛好,就是喜歡這方面的思考和研究。
按個人興趣閱讀,有時也是聊作消遣。1972年9月4日,毛澤東給旅居北京的老同學(xué)周世釗送去清代梁晉竹的《兩般秋雨庵隨筆》,附信說:“旅夜無聊,奉此書,供消遣之用。此書寫得不大好,但讀來也還有味?!泵珴蓶|把一些笑話類的書,諸如《笑林廣記》《歷代笑話選》《新笑林一千種》《滑稽詩文集》《幽默笑話集》《哈哈笑》《笑話三千》等,印成大字本來讀,也屬這種情況。當然,這類閱讀,既可了解世間風(fēng)俗百態(tài),也可實現(xiàn)精神上的寧靜致遠、從容鑒思,是一種看似閑適、實為有用的心智建設(shè)。
休閑式的閱讀研究,有時也別有深意存焉?;驗槭惆l(fā)一種心情,或牽連工作上的一些思考。下面舉兩個很有意思的例子。
1957年3月24日,劉少奇在湖南省委干部會議上談到一些機關(guān)和工廠蓋的家屬宿舍始終不夠用,說了這樣一段話:把家屬都接進城里來,從歷史上考察考察怎么樣?中國一千多年以前的唐朝時候有一首詩說:“少小離家老大回,鄉(xiāng)音無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我看應(yīng)該把這首詩在報紙上登一下,自古以來就是那樣。
關(guān)于賀知章《回鄉(xiāng)偶寄》說的“兒童相見不相識”的“兒童”,是指鄰家的兒童還是賀知章的子孫,注家理解不同。毛澤東覺得,以此詩來說明賀知章在長安做官沒帶家屬,證據(jù)恐不充分,于是就讀《唐書·文苑·賀知章傳》《全唐詩話》,從賀知章和唐明皇彼此愜洽的關(guān)系,賀知章的灑脫性格,賀知章信道教的生活態(tài)度,賀知章寫《回鄉(xiāng)偶寄》這首詩時86歲左右的年齡,特別是從唐代的制度規(guī)定各方面,作了一番詳細考證。1958年2月10目,給劉少奇寫了封不短的信,詳述自己的考證過程,最后得出結(jié)論:“近年文學(xué)選本注家,有說‘兒童’是賀之兒女者,純是臆測,毫無確據(jù)。”“唐朝未聞官吏禁帶眷屬事,整個歷史也未聞此事。所以不可以‘少小離家’一詩便作為斷定古代官吏禁帶眷屬的充分證明。”“自從聽了那次你談到此事以后,總覺不甚妥當。請你再考一考,可能你是對的,我的想法不對。睡不著覺,偶觸及此事,故寫了這些,以供參考?!?/p>
為引用詩句的妥與不妥,在“睡不著覺”的時候,花如此功夫考證,還寫長信論述,確為一樁異事。也只有毛澤東這樣對閱讀研究有特殊愛好,并把個人興趣融入工作的政治家,才可能為之。
私下里做這類考證研究,有時候甚至也不是為了和人交流,純粹是為吐一吐心中的感慨。大概在1950年代末或1960年代初,他讀清代項家達編的《初唐四杰集》,一時興起,在王勃的《秋日楚州郝司戶宅餞崔使君序》一文旁,寫下1000字左右的批語,專門考證王勃寫《滕王閣序》的年齡,所引書籍包括《曲禮》《舊唐書》《新唐書》《王子安集》《唐摭言》《太平廣記》,得出的結(jié)論是,王勃寫《滕王閣序》時應(yīng)為24至26歲期間。如此閱讀考證之后,接著來一大堆感慨:“這個人高才博學(xué),為文光昌流麗,反映當時封建盛世的社會動態(tài),很可以讀?!比缓笥窒氲綒v史上一批青年才俊,諸如賈誼、王弼、李賀、夏完淳,“惜乎死得太早了”。
為什么要寫這么長的看起來很學(xué)術(shù)化的批語?毛澤東說得很直率:“由王勃在南昌時年齡的爭論,想及一大堆,實在是想把這一大堆吐出來?!彼巴鲁鰜怼钡?,正是他自己常常講的歷史文化觀點:青年人比老年人強,地位低的人比地位高的人強,“大部分發(fā)明創(chuàng)造,占百分之七十以上,都是他們干的。”“吐”出來的這些感慨,事實上把閱讀研究中的個人興趣和人文情懷,甚至和他揮之不去的政治情結(jié),融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