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的路是靠腳走出來的,而有的路是靠心走出來的。心走出來的路更寬廣、更遼遠。
在行走中看山,因山不同,給人的感受也各有不同。
在湖南通道的萬佛山景區(qū),山是坐地的“佛”,行走在三十六彎的丹霞地貌和原始次森林的峽谷地形帶,看一座座高大的“佛”,感受它恒久的定力和在日月星空下的禪悟的不易。那天,我是跟著別人在細雨中行走,在登臨海拔六百三十多米的主峰時,爬至五百多米的地點,我再也不敢往前爬了。我有恐高癥,越高我越怕跌落下來,再說,我不在乎達到什么高度,不敢在高處“一覽眾山小”,把山看小了,更不敢俯視近千座“山佛”在云霧中蒼茫……
導游牽著我的手要我往前爬,而我執(zhí)意在離頂峰還有一百多米處的開闊地停下來了。望著這些“山佛”,我的心既平靜又不平靜。漸漸地,雨也停下了,風吹開了云霧,也掀開了現(xiàn)實世界遮住我們視線的東西,我想到佛教中的虛無、非在、寂滅、無欲的統(tǒng)一,絕不是教我們什么都不追求,而是使我們在為人處世中尋求一種心的安穩(wěn)與超然的境界,是一種對精神追求達到一定高度的肯定。我不是佛,給我一個金光閃閃的金頂,我也不會閃爍,我是俗民,我的追求,只是讓內(nèi)心強大起來,抵御世俗的誘惑。
二
山不會飛,但云朵會飛。
在天山天池湖邊看南面的海拔五千四百多米的博格達峰,雪和云都很白,好像它們原本就連在一起,有時陽光在雪山更高處斜照著雪山,產(chǎn)生出強烈眩目的光。沿著深藍的湖水遠遠望去,那光芒中的雪山,有一種神圣而又神秘的深不可測的白。
順著博格達峰北坡山腰,一些積雪在夏天小部分融化成水,在微茫里流逝,流入海拔一千九百多米的天池湖。天池湖南北長三點五公里,東西寬零點八至一點五公里,湖濱云杉環(huán)繞,雪峰輝映,碧水如鏡,風光如畫。相傳三千多年前穆天子曾在天池之畔與西王母歡筵對歌,留下千古傳說。
在這個高山湖泊邊,在針葉林之間的空間和緩坡處,密密叢叢的長滿一些我不知名的草和花,不時有鳥飛來飛去,在花草間跳來跳去鳴唱。
站在湖岸邊,我想那些冰川中融化的微茫的流逝,和那些百折不撓的樹、百凍不死的草、逢時即開的花、逢歡即歌的鳥。
云會飄失、雪會融化。生命不斷地在時空里流逝,每個個體生命都在地球上或長或短地占據(jù)過時空,在時空里留下了永恒的痕跡。在漫長的時空,生命都將有不能留下、不能帶走、不能復制的公平。最終而言,沒有什么物質(zhì)上的占有與舍棄。
對于每一棵樹,每一朵花,我們都要溫情地多看一眼,向它們招一招手,在心里輕聲地問自己:不知什么時候,我們才能再看見你們!
三
每個人在生命深處都曾流放過自己。
行走,有時并不是為了排解孤獨,也不只是為了不斷地尋找。我們在山上吃了中飯,開始下山,偶爾看見成群的白羊在山坡上閃爍著光芒,并寧謐地消失在拐過了彎路的背坡。我們沿著溪水和千年的胡楊樹過了一段峽谷,行向準噶爾盆地,沿著它的東北方向前行。一路上有棗紅色的馬,有穿戴民族服飾的騎手從冰山上走來。
到達古爾班通古特沙漠區(qū),再向北部的阿爾泰山方向馳行,疲憊中偶爾看看窗外,太陽高照,天上朵朵白云在戈壁沙漠上留下寬大的影子,白云在沙漠上的巨大的影子靜靜地隨著我們的車滑行,速度比車還稍快一些,只是白云的影子不顛簸,我們的心在這浩瀚無邊的沙漠翻滾飄移得更快更遠。
沿途,偶爾看見幾叢駱駝草、狼針草,還有一小塊的地方開出的韭菜花,在戈壁沙漠,仿佛是前人深深淺淺寫在戈壁荒漠上的憂傷的詩句,一時令我心涌空曠無邊的孤獨。
四
漸漸的,我看見了山,山越來越清晰高大,那是雄偉遼闊的阿爾泰山脈。我們行走在準噶爾盆地的東北邊,車自東向西北沿綿亙的阿爾泰山脈行馳,看陽光照在它南麓那雄偉渾圓的山體上,泛著古銅色的金光。
阿爾泰山脈位于新疆北部和蒙古西部,西北延伸至俄羅斯和哈薩克斯坦,綿延二千多公里。
從遠處看,山頂上的雪、雪線下的草甸、草甸下的森林帶、森林線下的草原在山體分布得十分明顯,給視覺一種驚奇的美感。
左邊是大戈壁,右邊是高大的山。車輛有時擦著河岸奔馳,它似乎比河流跑得更快。
陽光在云朵之間漫開光芒,照亮了山岡、草地和我們的眼睛。一路向西北行進了三個多小時,阿爾泰山還在我們的視野里,向西延綿。它宏偉遼闊,仿佛在瞬間就完成了現(xiàn)今這樣的形成,延伸我們對時空的想象。浩瀚無邊的宇宙,時間漫長地流逝。我們只擁有時間的細微節(jié)點,也許那個節(jié)點,對于自然中的一切生命個體而言都是獨有的,在它特有的時空放出自己細微而美麗的光亮。世界上沒有什么一成不變的。我們當下所看到的,都是已經(jīng)發(fā)生了的歷史。比如早晨所看見的沒有消退的星光,許多億年前就已從遙遠的星河發(fā)出來了。這許多億年,地球不知發(fā)生了多大的變化?。r間對于我們習以為常,以至我們常常忽視它的消失,也少對它深深思考。為什么我們總是從過去走向未來而不能停留或逆轉(zhuǎn)?時間常常會改變我們的認知,也最終會改變我們所認知的一切。
我們都是過客,從南到北,從東到西。阿爾泰山脈,我在行駛中偏頭眺望你的陽剛之美。這種美不是粗礪和冷峻之美,而是在嚴酷肅殺的環(huán)境中造化出的生機、活力之美。當南風吹過森林,當雄鷹在鳴叫中飛過一片又一片草原,我的心在你山腳下的馳行中搖蕩。我可因你而睜大眼睛,我可因你在夏天中看到春天和冬天的景色。
五
一路陽光照耀。
一路思緒迷亂悠遠。
一路疲憊而又曼妙。
天色暗了下來,車過了額爾齊斯河,到了布爾津縣城。
在夜里,一時睡不著,總感到前生今世布爾津總有些什么和我關(guān)連著,說不出是這里的高山湖泊,還是林海雪原,抑或是這里的道路、河谷,說不清楚。在秋天即將來臨的日子,這里的許多許多都能撩撥我的熾熱的情感,比如這里的五彩的河灘,湛藍的天,很低很低的白云,多彩的樹林,悠閑的牛、羊、馬、駱駝。
第二天我起了個早,我心里向往阿爾泰懷抱中的喀納斯。我來到了離旅店不遠的河畔,想從遠處看旭日怎樣照在阿爾泰山上。
晨風吹拂河岸野生的紅柳。并不寬廣的額爾齊斯河靜靜流淌,看波光把陽光撕成碎片亂撒,我不由得把心中的光亮藏得更高一些。站在河邊望大山,突然覺得身和心已經(jīng)分離。心逆流而上攀上了山,而肉身順著河流找尋開闊與舒適。大山中河谷就是道路,我的心在河谷中徘徊。河流拉著我的心向下、阿爾泰山拉著我的心向上。我恍然中感到,人生亦然,精神總是升騰在高處,而身大都是隨波逐流,順流而下。
我站在這條發(fā)源于阿爾泰雪山、草甸、林間的額爾齊斯河畔,呼吸到了森林和草原的氣息,精神和肉體的路不知往哪兒走。但我還是看到旭日照亮了的大山,大山高處的云彩。我向往大山,大山的高處,心可以鷹一樣的飛翔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