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動了胃癌切除術整整一年之后,也就是2012年12月,我母親確診罹患肝癌,而且已是晚期了,醫(yī)生說大概只有半年到一年的存活期。我傷心欲絕,但母親看著我,用堅定的語氣說:“沒有什么可以難倒我們的,我們要共同努力,好好地走過這一年?!庇谑?,我收斂起自己的哀傷和憂愁,我在心里說,從今天開始,我要讓母親看到我的燦爛微笑,要讓母親天天過得開開心心,快快樂樂的。
一個月之后,母親開始了介入治療,這是在不開刀暴露病灶的情況下,經股動脈插管將抗癌藥物或栓塞劑注入肝動脈的一種區(qū)域性局部化療,相對而言,痛苦稍小。母親說,如果只有一段可以計數的日子,那希望能過得少些痛苦多些快樂,少些頹顏多些體面,少些焦躁多些安寧。母親同時選擇了服用中藥。其實,我還與母親商定了另一項至關重要的治療,我們管它叫做“快樂療法”,我們決定放下心來,相扶相持,行走天下,去看母親最喜歡的云彩。
我在母親進入治療室時跟她說,你放輕松,做完治療后休息幾天,然后就去我們約定的第一站一一沒有冰凍嚴寒的香港。母親笑著點了點頭。等候在治療室外,我不斷地為母親祈禱。想著母親在治療時一條腿需幾個小時綁上沉重的沙袋,而碘油和其他化療藥水注入肝動脈時會產生強烈的燒灼感,這些都讓我備感痛楚??墒牵赣H從治療室推出來時,雖然閉著眼睛,卻依舊保持著她一貫的微笑,她用短短的兩個字回復我們焦慮而繁冗的提問:“還好”。
我與母親真的去了香港,由此開始了我們“看云的日子”。大妹妹陪同我們一起前往,她拖著一只大箱子,里面分別裝著我和母親兩人的中藥,還有一只煎藥用的陶瓷藥鍋。我們是在傍晚時分登上太平山頂的,站在最高處,離天是那么近,和暖的微風輕輕吹拂著。忽然,母親指著天空歡快地叫起來:“看吶,兩條金龍!”那是東西向兩條染著夕陽金光的長長的橫條云,真是像極了飛龍,它們騰躍著相向而近,壯美如斯。母親追逐著兩條金龍,渾身也落滿了黃昏的彩云。
介入治療以每一個半月的周期進行著。由于有外出旅游這樣的休整,母親恢復得很快。第二次治療結束后,正巧中國作家協(xié)會邀請我作為其會員去北戴河創(chuàng)作之家療養(yǎng),按規(guī)定還可以帶上一名家屬,拿著邀請函,我和母親相視而笑。在創(chuàng)作之家那棵著名的核桃樹下,母親坐在椅子上,看到了變幻無窮的流云,也接受了眾多作家的誠摯祝福。第三次治療結束后,已是仲夏,我和母親一起去了韓國濟州島,大妹妹和我女兒陪同前往,一家三代人守在一起,其樂融融,讓母親非常開心。
8月的時候,母親進行第四次介入治療。這一次,毒副反應劇烈,母親上半截右腿一片青紫,嘔吐像噴發(fā)一樣,東西都不想吃了。這次,母親治療后的恢復比前幾次明顯地花費了更長的時間,可她畢竟挺過來了。我們決定,繼續(xù)我們的“快樂療法”,繼續(xù)到各處看云去。11月,我與母親登上了飛往臺灣的航班。考慮到母親以及自己都不能太過勞累,我沒有選擇全島游,只是在臺北和新北兩市漫游,并全程租了一輛車,每天都是出去兩三小時便回酒店休息,養(yǎng)好精神后再外出游玩兩三小時,這樣,既輕松悠閑,還因為“深度游”,讓我們邂逅了許多的驚喜。
不知不覺間,一年過去了,我們說起醫(yī)生所下的判斷,不禁莞爾。我們還是循著自己的內心,快樂地生活著。母親的精神狀態(tài)非常好,心態(tài)更是從容而淡定。云淡風輕,沒有比這樣的境界更讓我們心向往之了。
2014年的盛夏時節(jié),我與母親開始了精心籌備后的日本游。母親再次點名,讓我大妹妹和我尚在念大學的女兒一起出行,母親笑著對我女兒說:“我們聽不懂東洋人說話,你在大學里讀的第二外語剛好是日語,所以,這次你就是我們的專職翻譯了。”而我大妹妹則依然拖著一只大箱子,里面裝著中藥和藥鍋。根據先前的經驗,我還是全程包了一輛車,這使我們免去了不少奔波之勞。到達東京后,我們即去了雷門淺草寺。這座東京都內歷史最悠久的寺院供奉著觀世音菩薩。我們在其間流連忘返,感受著純凈和寧和。待我們走出本堂,母親拉住我們,驚喜地歡叫道:“你們看天上的云??!”
這真是太奇妙了,湛藍的天空上浮現一排白云,而這白云居然呈現出手指的模樣,根本無法不讓人相信這就是觀世音菩薩的纖纖手指。我們被這祥云籠罩著,心里充滿了歡喜。
淺草寺的周圍是一個個自四百多年前的江戶時代延續(xù)下來的大小店鋪。我們走進一家鞋店。母親本來就個子不高,腳也不大,患病后身材愈加瘦小,體重才六十來斤,腳也瘦削很多,因此很難買到尺寸合適、款式美觀的稱心鞋子。我們在店里轉悠,我鼓動母親一雙雙地試穿。母親最后相中了一雙皮涼鞋,但她問了價格后卻笑著擺了擺手,說是太貴了。我說,能看到稱心滿意的鞋子己屬夠好,豈能不買。我為母親買下了這雙鞋子,并跟她說,你現在就穿起來,要不過了夏天,就不能穿了??墒聦嵣?,母親在這個夏天并沒有穿過這雙鞋子,她說,她想留到明年再穿。我聽后覺得也行,因為我們還會擁有很多個美好的夏天。
11月的時候,母親的故鄉(xiāng)——常州武進請我去那里舉行一個公益講座,我自然帶上了母親。在老街的一條條小巷子里穿行,母親仿佛回到了童年的時光。都說葉落歸根,能夠回故鄉(xiāng)看看,也算是了了母親的一個心愿。一晃,又到了12月了,這個月份對我和母親來說,總是一種特別的時間提示,我們在這個月份被診斷為癌癥,我們也在這個月份填滿內心的祈愿和力量。我跟母親相伴著一起去住了十天醫(yī)院,進行復查。母親肝部的腫瘤大了一些,還伴有其他的不適,所以,她還將再做一次介入治療。但母親一如既往地保持著良好的精神狀態(tài),她的微笑里透露著氣定神閑。出院的前夜,我們沒有向醫(yī)生請假,悄悄地溜出醫(yī)院,去了附近的一家咖啡館。再過兩天,也即12月20日,是我母親78周歲生日。我們一格格地踏著樓梯,走上咖啡館的三樓,母親挑選了一個視野開闊的臨窗的座位,從這里可以看到外面閃爍的霓虹燈,以及輕聲開過的單軌電車。我將母親自己挑選的巧克力蛋糕放到桌上,再插上并點燃一支蠟燭。我對母親說:“祝你生日快樂!”母親則對我說:“祝你身體健康!”我們在自己締造的最優(yōu)雅最詩意的氛圍中,快樂地享用了兩個人的燭光晚餐。
就是在這次住院期間,有一天,母親湊在我的耳邊說,我知道,其實,我熬不過多少時日了,明年的下半年我肯定已經不在了,但我想告訴你,你一點也不要難過,因為我真的已經心滿意足了,到時你要開開心心地送我走。今年4月15日,在與病魔抗爭了近兩年四個月之后,母親在陽光明媚的早晨駕鶴西去。那一刻,我握著母親的手,看到窗外天空中涌來海潮般的云朵,那云朵特別晶瑩閃亮,這是我透過盈滿眼眶的淚水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