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城南馬安山
我住在城南馬安山。
這是二00七年九月上旬的日子。
周日的下午,我從一點鐘睡到三點多,做了一些亂七八糟的跟糨糊似的夢。醒來的時候,很清晰地聽到外面車子駛過,狗吠,鳥鳴,還有麻將碰撞的聲音。我坐在后門的一把小椅子上,面對著花園發(fā)呆,以前我在家睡到太陽西斜時,也喜歡坐在后門看天看地幻想大海,一言不發(fā),思想如云朵,變幻無常。
悶熱的午后,天際蔚藍如海,云朵像巨型的棉花糖,潔白飄逸,折射著明晃晃的光線。讓人突然就想到白云蒼狗這樣傷感的字眼。我們的生活,是不能控制電源開關的電視機,一集一集播放的故事帶著不可逆轉(zhuǎn)的悲劇性質(zhì),是的,不可逆轉(zhuǎn)。當你想重來或回去看那些掛念的人時。電視機沒有倒退的功能。當你不愿留在現(xiàn)在或想跨越幾個故事時,電視機也不提供快進。你所能做的,就是跟隨前行。
我的室友信年還沒有來。我們倆一直是同一個班級的,我個性偏執(zhí)與人不合,而信年在別人看來,是所有青春小說里寫的不良少女,性格鮮明而桀驁,衣著浮夸。于是,在高二學期末尾分寢室的時候,我倆就像長在稻田里的狗尾巴草,格格不入,很明顯地被孤立出來。
燠熱的七月初,我們倆大汗淋漓地去找房子,碰到幾條亂吠的狗,就果斷pass掉那一家的房子。在馬安山的山坡下,看到一幢造型獨特而美麗的藍色房子,當然那是別人的城堡。我們在山坡上找到房子,窗外有兩棵高大挺拔的喜樹,葉脈寬闊,是我喜歡的樹。然后我們回學校收拾宿舍的東西,搬進馬安山46號的房子里,房東還養(yǎng)著一只叫叮叮的獅子狗。房東是個和氣的女人。與我媽媽相仿的年紀。她常在廳堂聚眾打麻將,這一點讓我覺得比較吵,卻又有一股生活氣息。她的院落里種著梔子花和枇杷,還養(yǎng)著幾只活躍的家禽。
天慢慢黑下來。我一個人從住處走出來,單肩背著書包。
在路口,有一個女生騎著自行車過來。我通常在路口碰到車子是沒有方向感的,迷迷糊糊地不知道要向左還是向右走,或者向前還是向后。所以,那個女生的漂亮紅色自行車用同樣漂亮的姿勢,自然而然碾過我的右腳背。她很抱歉地說對不起啊。我也很抱歉地說沒關系啊。真的是沒關系,是我腦子稀里糊涂地不知道怎么走。剛才在路上我還在想,碰到車子是往左還是右。最后我覺得我應該遵守交通規(guī)則。在這個車輛很少的坡路上也得往右走。可是我沒想過,有時也要往前挪一點,或者往后挪一點。
這也讓我想起,我跟葉麗聽張靚穎的那首歌《我們說好的》,里面有句歌詞是:走到分岔的路口,你向左我向右,我們都倔強地不曾回頭。我跟葉麗解釋,這是因為歌詞里的女主角遵守交通規(guī)則往右走,那樣她自己就會避免被車撞,別人撞了也倔強地不回頭。葉麗說確實是這樣。
二、云夢澤
葉麗說明天要分班,但是不會有太大的調(diào)動。但座位會按成績和身份安排,因為我們班的藝術(shù)生“進修”回來了。在我剛說完明天我要靠墻坐之后,葉麗這樣告訴我。我們的座位是三個人一排的,分成四大組。每到星期一,一整組人就要作一次小型的遷徙,往右邊的一組座位整組挪動。我開始想,我會坐在倒數(shù)第幾排。因為在這個僅次于重點班的班級。我從來都是在倒數(shù)十五名之內(nèi)。但是坐到哪一排又有什么關系?我很郁悶我依然不在意我會被安排到哪個座位。
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在寫日記。字跡潦草頹敗,很不好看,像枯萎的苜蓿植物。我做著一個關于上海的文學的夢,一想到,就會沒心沒肺地笑。雖然我常常失敗,懷著一顆覬覦之心,也躊躇過是否往前走。但是我以阿Q精神勸誡自己,人應該越挫越勇。
幾日后,我與葉麗分開,位置被老師編排到倒數(shù)第二排的角落。我的前面和前面的前面,第三排、四排的黃金地段坐的是班里的苗子。我們后面的人,已經(jīng)被間接放棄了。有一個性格溫和的女生流出眼淚來,我們都無能為力,班主任并不多說。
地理老師在講臺上講著北緯60度的西風漂流。說是最強勁的洋流。葉麗仔細聽老師講課,在抬頭與低頭之間,專心做著筆記。電風扇在轉(zhuǎn),我在寫日記,在回憶。我這人“活得特別過去”,不肯忘記。記性太好的人,都活得比較疲憊。
老師講課講到長江荊江河段形成地上河是因為河道彎彎曲曲,號稱“九曲回腸”。我跟葉麗說,那就去開鑿一下,叫我們?nèi)~麗同學去挖河道。葉麗不肯。
然后,老師說起云夢澤。
我未曾見過的云夢澤,這片龐大的古代湖泊群,已經(jīng)逐漸消退,日漸分離,再不完整了。
我們身邊的人,也像片湖泊。剛開始是在一起的,走著走著就散了,走著走著就不完整了。有時候會想,不如放自己一人漂泊,不如遠走他鄉(xiāng)。不如沉淪風塵不理世俗規(guī)矩道德,不如堅強一些就此別過。從此與世事兩相忘,于江湖。
低下頭,看著課本,還是要回到現(xiàn)實來。
三、貪吃蛇和快速球
我是不開心也要裝作開心,開心就要裝作很開心很開心的人。
上晚自習前看到康康,似乎她還是老樣子,她是向上的好學生。我有時候都不知道英語從句是什么,她卻在重點班待得好好的,是我的學習榜樣。
第二節(jié)晚自習,我借阿京的手機拼命地玩貪吃蛇的游戲,最老式的諾基亞上的一款小游戲,簡單而讓人投入。控制著貪吃蛇的方向,讓它吃東西。越吃越長,不能撞墻壁,不能撞上自己的身子,不能吃自己的尾巴。闖關后,進入其他的界面繼續(xù)開始。
我是游戲白癡,常常到第三關就會gameover。那些玩各種大型網(wǎng)絡游戲的人,可能會很鄙視我的技術(shù)和愛好。
rapid ball同樣是我癡迷的游戲。每次手機狹窄的屏幕上出現(xiàn)game over的字眼,我都會想起蔡駿的《地獄的第十九層》。我想,我要是真的進入游戲,會不會那樣跟著快速的小球一起游戲結(jié)束?
我總是失落轉(zhuǎn)而又情緒飽滿地按數(shù)字鍵,4是左跳,6是向右跳,跳到鐵板上會少一命,撿到紅色的果子就多一命。單調(diào)地重復這種乏味的游戲,當自己從高處摔下去的時候,我不知道是不是可以踩到一塊堅實的臺階,不讓我游戲結(jié)束。一個人走向未知的路,不停地死掉,不停地重新開始,我最癡迷rapidball打到3000分以后的移動速度和失敗后可以重新開始。
游戲可以無限制重新來過,只要手機有電。而我逝去的那些日子以及安放在那些日子里的故事。永遠不能重來。它們隨風飄逝,風如海浪一頁一頁翻過我的歷史,所有的過去都如出一轍,泛著樹葉邊緣的枯黃。有些陳舊的味道和疲倦的氣息。它們沉默得像黑洞,無止境地吞噬榮耀、恥辱、卑微,以及你所有已經(jīng)變成昨日的事件和心理。
四、時光
我喜歡的地理老師,又在講課,他講到浦東新區(qū),以及建設花園城市和綠化帶。他講上海市的發(fā)展,優(yōu)越的區(qū)域條件和城市化問題。我印象比較深刻的是,上海有一條巨鹿路和外灘,巨鹿路可能種滿了高大的法國梧桐。小時候。爸爸有一張上海圖片,上面有十里洋場的夜景,帶著濃郁的西洋風情。對于年幼的我來說,是遙不可及的地方。
常常側(cè)過頭看窗外,透過鋼鐵窗看對面的文瑞樓,教學樓前種著移植的香樟樹,根系不穩(wěn),像急于成長的我們。樓頂?shù)奶炜帐前党脸恋幕野咨駧牡匕?,腐朽而骯臟,看不到飛鳥與浮云。
那時候,我感覺自己身處一個終年不見陽光的監(jiān)獄,而我透過囚禁我的鐵柵欄看外面的世界。我不知道有一天,再側(cè)過頭看天空,我的眼睛會不會生硬地疼痛,像穿著囚服的死緩人員,戴著重重鐐銬,路過長廊,一抬頭,就看了經(jīng)久不變的天際。而我,也依然日復一日與鐐銬為生。
黃昏,我和葉麗兩個像小學生一樣,蹦蹦跳跳去吃飯。我們說很多話,說往事,說演唱會和西門町,說我的弟弟阿YOU喜歡看《米奇的神奇妙妙屋》和海綿寶寶,并且重復著看經(jīng)典的《西游記》和焦恩俊版的《寶蓮燈》,搞得我周末在家里也只能跟著看,看到想吐。
吃過晚飯,回到暫時還空蕩的教學樓。我們站在陽臺上,假裝大聲地朝樓下喊:蒼天啊,大地啊,賜予我力量吧!我們都是個徹徹底底的窮學生,窮到骨子里,幻想咸魚翻身。我們得放下一些東西,放下我們不能抵達的世界,在這個看似安詳卻骯臟透頂?shù)氖澜缋锢^續(xù)死去活來。葉麗努力讀書。我也要努力。
夜幕已深,電燈一盞一盞亮起來,發(fā)出電流的吱吱聲。許多人,許多事,當我清醒的時候,都該遺忘吧。我和他們的故事,裝在色彩斑斕的漂流瓶里。瓶子卻沒有隨著海浪漂流,它被擱淺在腐爛泥濘的灘涂里,慢慢老成隔著時空的舊物。
我們乖乖坐在同一個亮堂堂的教室里,埋頭做自己的試卷和作業(yè)。這是一個光明的世界。
終有一天,我們要長大,脫掉稚嫩的外衣,披上成人有幾分虛假幾分善良幾分骯臟幾分狡猾的衣裳。終有一天,我們刀槍不入,麻木不仁,在所有悲喜的時刻,都抱以薄涼的微笑。
又聽到《回家》的薩克斯,每天晚自習結(jié)束后,都要播放。我想起了從前回寢室的那條路,路上有橘黃的燈光和八百米田徑場。
回出租房的路上,看到藍色房子前的白色蘭花,在夜色里極其昏暗。這一段時間里,蘭花開了又謝,謝了又開。它們的整體數(shù)量已經(jīng)開始減少,不像從前那樣開得猖獗。狗尾巴草也沉寂地趴在地上,我看不到它們細稈直立,卻微微頷首的模樣。
坐在床上看書。信年從門外走來,齜牙咧嘴地沖我笑。我有一個錯覺,我們倆變成小時候的模樣,初見時,便干凈無邪地嘻嘻笑。然后亮出小拳頭打架,斗得兩敗俱傷,哭了又抱著彼此和好。悲喜明了,不虛偽。
只是,所有的故事都老了,而現(xiàn)在也終將老去!
編輯/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