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著深圳四號線,最終停在福田口岸。
關口擠著黑壓壓的人群,年輕的女孩拉著顏色鮮艷的行李箱,單手提上臺階。沒錯,是空的,去香港的行李箱,只有回來時才是滿的。
因為是周末,關口排起了長長的隊伍。老陸站在我前面,有些坐立不安,時不時盯著手表:“會不會趕不上車?今天逛得完嗎?都是你們年輕人玩兒的,我去了真的合適嗎?”
我在一旁失笑,身邊都是朝氣蓬勃的年輕人,像老陸這種中年大叔的確少見。他像個毫不沉穩(wěn)的孩子,活到這個歲數(shù)卻是第一次走了這么遠的路,說是翻山過海都不為過。
地圖上短短一尺的距離,我們卻從大巴到飛機,而后轉乘地鐵,這一路顛簸的幾千公里,是我和他的第一次出門遠行。
我背著包走在后面,看到老陸滿心歡喜地朝大廳另一邊走去。
門外是供散客乘坐的大巴,中轉站換成地鐵,廣播響起粵語和英文,老陸聽得一臉驚奇。我這才恍然,啊,真的是香港了呢。
地鐵??恐?,抬眼是繁體字的旺角。我們在中轉站下車,走過天橋買票去海洋公園。這才是此行的目的。不是狂歡購物和觀光游覽,我要帶老陸去的,是三十多年前就已經(jīng)建成開放的巨大游樂場。也是全球最受歡迎的十大主題樂園之——海洋公園。
我還能記得他看電視時那副興奮的模樣。他指著屏幕里的畫面感慨:這個公園好大啊。如今他已經(jīng)過了生命中大半的時間,卻還沒來得及看一眼外面紛繁的世界,連海洋公園這種老少皆宜的地方都未曾去過。
我想這大概就是為人父母的犧牲吧。他永遠都在等著我回家,等我報平安,等我講起去過的地方遇過的人,卻從未親自走出去,看一看我只字片語中的世界。
等車的間隙我專門帶老陸去吃燒鴨。街頭熱鬧的窄巷子。燒鴨肥嫩多汁的口感和香酥的外皮,光是聞起來就已經(jīng)讓人食指大動,并且不會膩味,反而帶著一種特別的香脆。店鋪門口用繁體字和英文寫著招聘啟事,普通員工每個月的薪資是9000塊港幣,看得老陸恨不得當場留下來。
午飯后的雙層巴士向南區(qū)黃竹坑行去,路過山腳,有一條窄窄的路段,可以清晰地看到山腰孤立的豪宅。我耐心地跟老陸講,這些上山的小路是屬于山上豪宅主人的,他聽得一臉驚奇,電影中才能看到的露天泳池和山間別墅在這里并不難見。
下午到達海洋公園,門口巨大的標牌上寫著Ocean Park,連洗手間都是章魚形狀的紫粉色墻壁。老陸在門口留了影,然后接過相機認真地看了看,嘴里還在感慨:“你媽媽看到了,一定很羨慕呢?!?/p>
正門是巨大的音樂噴泉,有人在附近拍照留念,隨時可以聽到導游用夾生的普通話解釋:“晚上有燈光會更好看哦?!?/p>
海洋公園其實是海洋世界和游樂場的組合。小朋友在這里觀看新奇生物,年輕人在游樂區(qū)尖叫,老人們則可以慢慢踱步,領略一下將海底搬上陸地的異樣風情。
我這次和老陸一起來,便選擇了“老年路線”,跟他一起去了水母館。由于是特殊燈效,鞋子都變成神奇的熒光色。柱狀的容器里是如同特效一樣美麗到不真實的各類水母,像是會動的小雨傘,柔軟地在水里滑動著。相機的閃光燈此起彼伏。人群熙熙攘攘,一塊玻璃相隔的水母優(yōu)雅得如同在水中舞蹈,悠閑得讓人嫉妒。
老陸想要合影,無奈光線太暗。他拿著相機拍了幾張,回頭我去查看,發(fā)現(xiàn)全部都沒有對焦。
從水母館出來去了南極館。在炎熱的夏天走進企鵝館,看到腳下動物區(qū)里厚厚如玻璃的冰塊,有一種時空交錯的奇異感。相機因為冷熱交替蒙了一層霧氣,老陸在畫面里只有模糊的輪廓。我干脆將相機放進包里。美好的景色不必局限于固定的畫面里,留在心里才真正不會辜負了旅行。
老陸在各種館里轉了幾圈,終于開始體力不支,休息的時候去了熱帶雨林區(qū)域。這么一個不大不小的公園將全世界的氣候和動植物都融入其中。休息區(qū)里紅嘴的金剛鸚鵡站在樹上,跟電影《里約大冒險》里的卡通形象幾乎一模一樣。我坐下來掏出手機,短信嘩啦啦蹦出來,老陸湊過頭來:“是不是你媽媽?”
我點點頭,他一臉得意,像是受到矚目的小學生。頭頂光線刺眼,身邊是數(shù)不清的游客來來往往,我和老陸坐在陌生的地方??粗吧娘L景。我看著他頭頂幾乎半白的頭發(fā)和額上加深的皺紋?;腥挥X得他也變得陌生。
是真的陌生了。
小時候那個無所不能的爸爸已經(jīng)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像個孩子一樣容易興奮,容易不安,一旦踏出海關便時時刻刻都要依賴我的老小孩兒。因為語言不通,遇上外人的問詢會變得不知所措,明明一米八的身高,卻小心翼翼地走在我身后。
我突然覺得莫名心酸,仿佛他年輕時身上用不完的勇氣,使不完的力氣,已經(jīng)毫無保留地給了我。所以他變得像是小時候的我,而我,卻變成了當年的他。
旁邊疾速地傳來陣陣尖叫聲,我排隊的間隙跑去買涼茶。老陸喝了之后絕口稱贊——他原本就難以適應香港濕熱的天氣。一杯香甜甘苦的涼茶清爽可口,讓人渾身舒暢。
海洋公園最著名的地方,是每天輪場的海豚表演。我們提前去了表演場,足以容納幾千人的看臺上,雖然為時尚早,仍然坐滿了觀看的人群。俄羅斯夫婦帶著漂亮的寶寶們,來自歐洲金發(fā)碧眼的小姑娘晃著雙腿在拍照,身后偶爾的交談中,可以聽到來自內地游客的口音。老陸回頭跟人打招呼,我一時有些擔心,勸了幾次他都不聽,也就任由他跟人搭話。
也許在異鄉(xiāng)有一種難以言語的親切感,老陸倒是一路認識了許多朋友。大多是家長帶著孩子度假,看到我們很是驚奇:“還有女兒帶著爸爸來香港的嗎?”
老陸便笑,眼睛瞇起來:“好在女兒不嫌我累贅呀。”
好像我?guī)麃硎翘齑蟮亩髻n。而并非理所當然。
這時候的太陽已經(jīng)變成鮮艷的橘色,西斜的光線籠罩在整個公園的輪廓上,不遠處是跳樓機上尖叫的人群,而這邊,幾個南非樂手正歡快地暖場。
馴養(yǎng)員用粵語、英文和國語做介紹,訓練有素的海豚隨著指揮躍出水面,笨重的海豹可以在看臺上和孩子們握手。我在劇烈的掌聲中回頭,看到老陸舉著相機像碉堡一樣巋然不動。我勸他好好看表演,他卻一臉認真:“你媽媽沒有來,錄下來給她看啦?!?/p>
我心里一暖,任由他明明身在現(xiàn)場,卻只顧著看鏡頭里的畫面。
晚上的路線往出口走,白日里熱鬧的海洋公園,此時終于變得空曠起來。我和老陸漫無目的地走,轉眼看到一條狹窄的拐角里竟然燈火輝煌。老舊古樸的招牌和建筑,讓人仿佛穿越到舊香港的年代。
穿著上世紀80年代嬉皮士風格的工作人員,正動作夸張地和游客合影。而街邊林立的,赫然是許多年前的香港。
我和老陸穿過街道,空氣里泛出涼茶淡淡的藥香味和水果的甜膩氣息,眼前像是被誰按了倒轉,時間像盤巨大的電影膠卷?;胤诺侥莻€遙不可及的年代。
再往前走,音樂聲震撼人心,一道光柱伴隨著周遭散開的噴泉沖上夜空。最后一批游人在拍照,光線美得不真實,我想導游果然沒有騙我,夜晚的噴泉美得震撼人心。
長大
出門之后只剩下零星幾輛回程巴士。我坐在巴士二層向外看,遠處的燈光如同星火,海洋公園的音樂漸漸遠去。
老陸低頭看照片,我記得他從前不愛拍照,覺得那是年輕人才做的事情。然而這次來香港,他卻在每個景點都留了照片。他低聲嘆了口氣:“以后哪還有機會來呢……”
我恍然一震,像是有東西刺中了心臟。
他之所以拍照,只是因為以后的歲月里,他也許再也不會來香港。他的幾十年在同一個地方度過,爾后的時間里,也一定是在重復之前。
我想起剛上大學時,假期到處游玩兒,每次回到家,都是他在家里等我。我?guī)Я艘簧斫?jīng)歷,他卻只能聽我講這些故事,看我拍的照片。他把所有的時間都給我了,用來等我,用來聽我,用來陪我。
手邊是被人遺落的香港旅游指南,我指著花花綠綠的畫冊:“爸爸,明天我們去維多利亞港灣好不好?”
還有跑馬地的跑馬場,杜莎夫人蠟像館,還有旺角和九龍,這些我們都一個一個走遍好不好?
一次走不完也沒關系。我們還有明年,后年,許多許多年。
我總要和你一起,去所有你想去的地方,看所有你想看的風景。我要把你送給我的這些年華歲月,全部還給你。
車子駛出高架,老陸倚在位置上漸漸睡著。遠處是香港的繁華盛世、煙火市井。
我想這就是旅途的恩賜,一路走來,一路收獲,一路煙火盛世。
編輯/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