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文字獨具一格,像雪一樣剔透凜冽,又像火一樣溫暖熏人。作為生于大興安嶺山脈間的寫作者,她的筆端訴說著北極村雪國的童話和人世間所有的溫暖與傷懷。你讀她的文,就是看風景在眼前一頁頁翻過,正是所謂的讀書閱人生。
她叫遲子建,1964年出生于白山黑水之地,中國最北端的村子——北極村。她端莊嫻靜,落落大方,本是爽朗女子,因嘴角的淺淺梨渦,笑起來典雅溫婉。她的文字從容不迫,總是娓娓道來,卻又飽含深情。
我喜歡她,從《額爾古納河右岸》開始,到今年年初的《群山之巔》,一直跟隨。讀她的文,是一種享受。她的敘述基調一貫較為平淡,無論是寫人生的悲涼或歡愉,都是笑里藏著淚,風雨中透著陽光。
她曾說,在她的故鄉(xiāng),推開窗就是山巒、河流與草灘,那些花香、草香和流水的氣息伴著雞鳴狗吠迎面撲來。1997年陰歷七月十五的夜晚,她往窗外一望,河流被映照得閃閃發(fā)亮,月光似在流水上燃燒,美得驚心動魄。那種寂靜而優(yōu)美的環(huán)境,讓她的寫作美好而從容。寫于此環(huán)境下的《偽滿洲國》,讓人讀一句便不愿放開。美好的事物,通過文字,讓更多的人隔了時空依然能心領神會。
多年前讀《額爾古納河右岸》的感動至今猶記。遲子建懷著澄澈之心,深入鄂溫克族的世界,以一位年屆九旬、鄂溫克族最后一位酋長女人的自述口吻,向世人講述這個默默無聞的民族與生活的抗爭,以及那優(yōu)美的愛情。她的文字詩意小巧,那白紙黑字的背后,是一個被太多故事壓彎了腰的長者,圍著爐火,在白雪和馴鹿的環(huán)繞下,聽風吹動樹林,聽馴鹿啃噬苔蘚,輕輕地,把故事說給你聽。
今年剛讀的《群山之巔》,依然是感動和驚喜。那隱匿于群山之間的龍盞鎮(zhèn)就是一幅人間萬象縮影圖,惡之花盛開,善之花璀然,白雪皚皚,月光無言。群山之巔的太陽火,將人世間的罪惡點燃。她在故事的最后,讓一場大雪覆蓋了所有的聲音。她真喜歡雪,而她的文字,就如同雪。
我一直相信,聽別人的故事,能讓自己的人生變得豐盈。
遲子建在中國最北端的雪地里長大,她的童年被白雪、漠河、北極村、木頭房子、冰封的江面填滿。夏天,夜里十一點還明晃晃一片,所以她曾寫,向著白夜旅行;而冬天,光明卻打盹,晝極短夜極長,世界忽然全是光明或者忽然全是黑暗。長夜漫漫的冬天,人們圍著爐火閑聊,故事說不盡。也許,從那時起,故事便在她心中落地生根發(fā)芽,所以,后來的她成了很會說故事的人。
說故事的人,往往,本身就是故事。
她的母親是上世紀五十年代漠河鄉(xiāng)廣播站廣播員,父親是小鎮(zhèn)上的小學校長,愛好詩文,因酷愛三國時期曹植名篇《洛神賦》(曹植又名曹子建),故為女兒取名為遲子建。逢年過節(jié),家家戶戶拿著紅紙來請寫得一手好字的父親寫對聯(lián),她從小便記得墨汁傾瀉于紅紙上的感覺,與雪飄落一般,能讓心與世界安靜地對話。
從小愛好寫作的她,筆下流轉著故鄉(xiāng)的森林、河流、清風與明月,它們是她靈魂里深深的刻印。如她所說,她出身于社會底層,她從童年建立起的世界,就是一幅底層的生活圖景,那些小人物的故事,充滿了歡笑與眼淚,微小而真實。
1981年,她考上了大興安嶺師專,三年后,她回到山村任教。1985年,她參加了省作協(xié)在蕭紅故鄉(xiāng)呼蘭縣辦的小說創(chuàng)作班。那年,她的《北極村童話》發(fā)表于《人民文學》,從此正式走上文壇。作為著作頗豐、才貌兼?zhèn)涞拿?,面對盛譽,她淡淡地笑,在微博上發(fā)聲明將媒體誤報的“獲兩次冰心散文獎”更正為“一次”。她是得獎大戶,但她明白,有些“錦上添花”的贊美,若不是自己的,就該認真抹去。面對不良書商的盜版,她還幽默地說,我唯一喜歡的盜版,是江水盜來月亮,給塵世的人看。
就是這樣一個內心澄澈的人,曾有過一段極為坎坷的心路歷程。
在失去深愛的父親后不久.2002年5月,愛人又因車禍離世。那時,她正想告訴他,她想要個孩子了。結婚那時,她已34歲,之前一直孑然一身,但當遇到他時,她知道,這就是她想與之偕老的人。生活的變故和情感的傷痛讓她的世界下起了雪,她寫《額爾古納河的右岸》,在故鄉(xiāng),窗外就是山巒和積雪,書桌上擺著愛人生前最愛的花。小說完稿時,是愛人去世三周年的忌日,她在家人陪同下去十字路口靜穆地祭奠他。被焚燒的紙錢在暗夜里光芒跳動不休,如同她顫抖著的心。
而《世界上所有的夜晚》,則徹底飽含著她對愛人的哀思。小說里,女主人公丈夫也因車禍辭世,開篇第一句,她說,我想把臉涂上厚厚的泥巴,不讓人看到我的哀傷。哀傷需要出口,遲子建讓心靈和作品一起成長。在愛人剛離去時,她常常不由自主地撥打他的電話,直到傳來冷冰冰的提示語,她才直面現(xiàn)實,才明白,他已成了她春天最深切的懷念。
懷念其實是生命里最無能為力的事,還好傷口總會愈合,即便它在陰天里仍會隱隱作痛。那些像動人的風笛聲飄落在山谷里的日子,當她追憶它們時,聽到的卻只是彌漫無盡的蒼涼風聲,即便如此,它們仍不會隨著時光的流逝而被灰塵掩埋,它們是群星,閃閃發(fā)光,是她生命里璀璨溫暖的時刻,值得緬懷一生。
所幸,她更明白,故鄉(xiāng),就是上天送給她的愛人。在故鄉(xiāng),她所有的悲哀被大地包容,被白雪撫凈。在故鄉(xiāng),青山流水仍在,目光和心靈仍有可棲的地方,即便美好的情感別她而去,她的筆仍能找到最觸情的地方。生命有更寬廣的領域,寫作讓她笑對痛苦,心無掛礙,便無恐怖。
無怪乎,讀她的文,總能感受到詩人的詩意和良善之人的悲憫。該是雪地養(yǎng)育了她,在她眼里,故鄉(xiāng)永遠是最美的風景和靈感的來源。記著茫茫白雪和騰騰而升的炊煙,無論身在何種繁華之地,她的內心里始終有著深山古剎的清寂之感。
所以,長久以來,她始終是那個愿在故鄉(xiāng)聽雪的寫作者,聽雪從天空飄落,聽雪落滿枝丫。多年來,她也曾到過很多國家進行交流。在別的國家走過,繁華或幽靜,各有千秋之美,卻始終是以過客的身份。很多人將在外行走看作對靈魂的解放,而她卻只愿意靜下來,免卻漂泊之感,生活、讀書、寫作,就是她安寧和幸福的時刻。
而今,她生活于哈爾濱與故鄉(xiāng)兩地,寫作仍是她最美好的生活方式。
還記得她曾說,世界上的夜晚是一個人的夜晚,也是所有人的夜晚。不無道理。故事是當事人的故事,也是聆聽者人生的璀璨,它們豐盈我們的世界,讓靈魂有了更沉的重量。在文字的國度里,遲子建用她的才情描繪了一幅幅別樣的風景,帶著白雪的清透之感,那般美,那般純。當晨鐘響徹黃昏,讓北極村的童話伴著飄落的紛紛白雪填滿心靈,愿我們能以清水洗塵,借著文字的暖意,探身向前,不畏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