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樣年輕,也同樣單薄】
他們的相識,是在城東一家有名的醫(yī)院。
護校的最后一年,她把在校時所有的證書都翻找出來,拼盡全力擠進了這家省級三甲醫(yī)院,成了一名實習護士。
她只顧做事,從不敢拒絕,可每天依舊要挨上兩三回罵。本來嘛,醫(yī)院就不是個平心靜氣的地方。活還是得干,罵依舊要挨,日子就是這么劈頭蓋臉地招呼著初入社會的新手。
那天早晨,她如往常般配藥,安瓿瓶卻不聽話地沒有應(yīng)著砂輪滑過的軌跡裂開。她心急一掰,碎裂的玻璃居然把大拇指劃破了。血滴落在處置室的臺面上,她壓著傷口,四處翻找創(chuàng)可貼。好在大家都在忙,沒人在意這件剛發(fā)生的小事故。
找到創(chuàng)可貼時,手上的血已經(jīng)結(jié)痂了,場面有些慘烈,她急忙想把傷口連帶她無人觀戰(zhàn)的窘,一同貼上。這時一只大手拉住了她,把她推搡到洗手池旁,“快沖干凈,碘伏消毒。”她疑惑著回頭,對上了一張戴著半邊口罩、眼睛閃亮的臉。視線下移,她瞥見了他的胸牌:顧野,進修醫(yī)生。
交班時大家在辦公室整齊站好,她巧合地站在了他身后。他的頭發(fā)真黑呀,是那種帶著蓬勃和踏實的黑,就像黑洞。再往下,是一條“紅杏出墻”的領(lǐng)標,囂張地飄在他白大褂的后面。她這才發(fā)現(xiàn),是他把毛衫穿反了。
這戳中了她奇怪的笑點,她捂著嘴,憋得全身發(fā)抖。就在她快要笑出聲時,嚴肅的環(huán)境里突然響起了鈴聲。
她一秒就聽出了那首歌,《董小姐》。而下一秒,是他慌張地掏出手機,世界回歸冰冷。主任兇惡的眼光掃來,他忙說:“對不起對不起!”
她看不見他的臉,但可以想象出他因賠笑而尷尬的表情。
交班結(jié)束時,他做了自我介紹。他那南方小鎮(zhèn)獨特的口音,引來了大城市人們木然的掌聲。他不會想到,這群冷漠冰涼的人里,有個小姑娘,是發(fā)自肺腑為他的到來表示歡迎的。
因為她知道,他們是一類人。從與這冰冷的工作環(huán)境不相合的滑稽插曲以及習慣站在角落的自卑里,她可以感覺到,他們同樣年輕,也同樣單薄。
【紅楓葉,黃銀杏】
有次上晚班,他們被排到了一起。這是個絕好的時機,她想跟他說話。為了在新環(huán)境里吃得開,他還是很懂得表現(xiàn)自己的,所以在空閑時,他自然地挑開了話匣子?!澳阒绬?,世界上最厲害的民族是?”整理著化驗單的董茜被他問蒙了。他似乎很滿意這種反應(yīng),笑了笑,卻沒有再說下去。
她遠不是那種高冷范兒,只是動心容易,失望也容易,特別是在男生高談闊論時。賣弄是生物進化中無法改掉的本能,特別是在面對異性時。如此,與眾多被她嗤之以鼻的幼稚男青年相比,他就可愛了許多。
就在她神游的當口,他起身巡房去了。轉(zhuǎn)身回來,居然拎了一盒鹵煮當夜宵,還客氣地招呼其他值班護士來吃。沒想到好心換回一圈白眼,他訕訕地杵著。她看不了他的蕭條,連忙回應(yīng):“我喜歡呢,冬天一碗熱乎乎的鹵煮,沒有比這更美好的佐餐了。”自然地接過來,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很快就消滅掉了一大盒。
之后,他們一起上了許多個晚班、白班,也吃了很多次鴨脖、烤串、麻辣燙當夜宵,寒酸卻幸福萬分。
科室組織的秋游爬山,一堆人都在圍著燒烤交換著買車買房生養(yǎng)孩子的糟心。他倆插不上話,就相約去拾樹葉。紅楓葉,黃銀杏,一半赤焰一半水綠的爬山虎,她跟在他身后,突然一個趔趄,猝不及防地一頭撞到了他的背上。
她的鼻子小小的,卻沖撞力十足,像顆小松果砸痛了他的肩胛骨。他立馬轉(zhuǎn)過身,“沒事吧”和“沒關(guān)系”像兩股細繩,給他的語言中樞打了個結(jié)——他不知是該急聲關(guān)懷還是接受她未曾發(fā)出的抱歉,空曠的樹林里,兩人的語塞讓氣氛異常。
沉默像是風,穿過了半個世紀。然后,是他自然地牽起她的手,牢牢地,像被松節(jié)油粘連住。余暉從指縫中穿過,兩雙手,被包裹成了琥珀。
【如逢知己,聊了很久】
愛情的起初都是蜜意濃情的,即使在街邊分吃一碗小餛飩,也能品出松露鵝肝的稀有鮮美。兩個人在一起,有走不厭的路,聊不完的天,會說完晚安后還想說晚安。
她一直把戀愛和婚姻拎得很清,就目前的狀況來說,他還達不到成為結(jié)婚對象的標準。她本已經(jīng)夠普通了,需要一個優(yōu)秀的人來助力,人生才可能會有轉(zhuǎn)機。可就是這一個同樣普通的他,卻越來越讓她覺得,就這樣守著他吧,供不起房買不起車,用不起名包香水,甚至融不進大醫(yī)院的朋友圈,都沒有關(guān)系。
她把好強的鎧甲扔到了一旁,也漸漸出落成小女人的體貼入微、無欲無求。時間讓她從新人變得半新半舊時,也讓她順理成章地留職在這家醫(yī)院??伤坏貌幻鎸M修期結(jié)束后離開的命運。
他的不舍,她都看在眼里。有對她的,但更多是舍不得這里的工作環(huán)境。那些動輒數(shù)百萬元的醫(yī)療器械、電子病案管理設(shè)施甚至于稀奇古怪的病癥,都讓他開了眼界。在這里,他感受到了作為醫(yī)生的無限可能,而不像在縣醫(yī)院如同家庭醫(yī)生般診治感冒腹瀉這類常見病。
不知是不是運氣,科室因為職員的調(diào)動,出現(xiàn)了百年難得的空缺。他只需要再努力一些,適當?shù)劂@營,或許就能留下。
兩人聚在一起,談笑閑聊突然少了許多,像運籌帷幄的軍師,開始了步步為營的盤算。他們把各自的人際網(wǎng)絡(luò)羅列了數(shù)遍,期望能從中找到一些狠角色。可太難了,人以群分的道理誰不清楚呢?要從普通平凡的人身邊找到那類不普通的人,真的太難了。
聯(lián)系了幾十圈下來,也不是沒有半點收獲的,他獲得了一些飯局的陪酒權(quán)。他旁聽著那些專屬高層的秘密,努力賠笑敬酒,說著不帶真情的漂亮話。大人物們看他,也看出了一些好感?!笆莻€聰明人,就是平臺差了點?!毕g有人打趣他,他也不再謙和地逃避,而是迎上去,乞討般地反將:“還望您多多提點,給我安排個好的平臺?!北娙诵Χ徽Z。
工作和應(yīng)酬,讓他心力交瘁。她體恤他的不容易,只管煮菜熬湯調(diào)理他受酒精傷害的腸肝脾胃,不再過問多余。很多次,他沒有回應(yīng)她的晚安,她小難過了幾秒后,又昏昏睡去。
不久,院長的女兒從日本回國。高層們?yōu)樗语L洗塵,為了不讓小公主在一群中年人的飯局上太過孤單,他們叫上了他作陪。小公主在國外學習動漫,近期的宏愿是畫完中國古代所有動人的愛情故事。他很少在這類環(huán)境中討論如此浪漫的話題,以至于有些無法應(yīng)付。突然,他想起了她跟他聊過的唐朝詩人王維?!捌尥霾辉偃?,三十年孤居一室,屏絕塵累?!毕啾扔诮种锫劦牧鹤?,這種接地氣的史實,顯然更感動小公主。
“你覺得世上有真愛嗎?”回來后,他收到了院長千金的信息。
他推敲了半晌,回過去一句:“愛染日已薄?!边@是句實話,愛情是在被各種欲望染指后,才由厚重變得稀薄,由真變假的。大概對方也是王維愛好者,因為那個不再娶妻的故事和這句冷門的詩詞,他們?nèi)绶曛?,聊了很久。然后,他又一次錯過了她的那條晚安信息。
她把她的這條信息翻出來時,已經(jīng)是一個月之后了。溫順的她展現(xiàn)出了消失已久的偏執(zhí),瘋狂地點按屏幕,直到手指麻木,才找到了兩人曖昧的起點。
接下來自然是爭吵。她把積攢的委屈反復(fù)數(shù)落,他不回應(yīng)不辯解,只執(zhí)拗于一個責備:“為什么要翻我的手機?”他的態(tài)度徹底激怒了她,相處以來第一次大吵,她搶過他視為珍寶的手機,狠狠地摔到地上。他摔門而去,她氣勢洶洶地追了出來,最終也只是狼狽地哭倒在樓道昏暗的燈光里。
【或許,這就是分手了吧】
那次爭吵之后,他們許久沒有聯(lián)系。或許,這就是分手了吧。她不甘心,雖然難過,但總不能一直消沉吧。立秋那天,她燒了一大鍋熱水,從頭到腳洗了個干凈。
浴室的地板上掉了好些頭發(fā),她木然地蹲著,手指打著旋,一根根地把所有落發(fā)團成了一顆毛球。心中有余痛,也有僥幸。身體有60萬億個細胞,而每秒有50萬個細胞在走向衰老死亡,它們的位置會被新生細胞取代。就像這掉落的頭發(fā)一樣,等她的60萬億完成全部更新,她是不是就會忘了那個人?忘了他給的快樂和痛苦,變成一個暫時全新又陌生的自己?
可能吧,可那需要多久呢?這道題挑戰(zhàn)了她慘不忍睹的數(shù)學邏輯,她較真地算了半天依舊得不出結(jié)果。一氣之下,舉起剩下的半壺熱水,全部澆到了新買的茉莉花上。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動作太突然,幅度太大,站起來的瞬間她只覺得頭暈,眼前烏云密布,耳邊電閃雷鳴,隨后是周身癱軟,呼吸無力。她瘦小的身軀軟軟地向下墜去,手中的壺也滾落出去好遠。她扶著花架掙扎著想站起來,卻不爭氣地將花架一同帶倒?!班亍钡囊宦?,裝著茉莉的瓷盆落地,花朵、水晶土和碎瓷片濺了一地。
等她再次醒來,已是渾身插著管子,纏滿繃帶的樣子了。直到那時她才知道,原來自己的嗜睡、頭暈甚至神經(jīng)質(zhì),有60%是歸因于那顆埋伏在腦部的血管瘤。
不算大手術(shù),也有人送花慰問,可照顧在周邊的還是同窗好友,職場的人情大抵是不如同窗數(shù)年的。聽她們對往昔的各種美好追憶,她動了重返學校的念頭。
動過開顱手術(shù)的人,會有性情突變的后遺癥。大概是手術(shù)切除了部分組織,讓她不再如往常嗜睡,也不再糾結(jié)于和他的恩怨情仇。忘記一個人,原來不需要動員全身的蛻變,只需要把相關(guān)的部分破壞、遺棄就好。
【跨過去,依舊有明媚花?!?/p>
和他再次遇見是一年后。
她讀了研,在研究生同學里找到了一個適合的好人。男生帶她去南方的小鎮(zhèn)騎車,夕陽照亮溪水,他們席地而坐,相視談笑。她瞥見水中的倒影,才讀懂了眉眼間的甜蜜。
回想起之前的相遇、分手以及那場臨近死亡的病痛,絕望到以為人生會就此止步,可跨過去,依舊有明媚花海。
研究生院離曾經(jīng)實習的醫(yī)院很近,她偶爾也會去那里走動,找同期的實習生們聊天。那些帶著利刺的玫瑰,有人轉(zhuǎn)行去做了空姐、文秘甚至成了主婦,也有人還在堅守。她們跟她一樣,少了抱怨多了淺笑,已是被生活馴服后的平靜模樣了。
直到看到那張喜帖,她才知道,她在煉獄里修煉過后的心,還能因為他泛起漣漪。
“我還疑惑顧野怎么夠資格留在這里,原來是把院長千金搞定了,嘖嘖?!?/p>
身穿白衣,行走在醫(yī)院的人都腳下生風。她不知道,與自己擦肩而過的眾多身影里,有一個是屬于他的。他看到了她,而她的不回頭,也只是讓他駐足了半秒而已。或許開口只剩尷尬,對于走向了不同方向的彼此,過往不值一提,前路也說不到一起。那就這樣吧,骨科正巧在此時催他會診,又是那首《董小姐》的鈴聲。
依稀聽到了熟悉的旋律,她回頭,卻在一片背影中錯失了視線。漸行漸遠,那些熟悉的聲音變成了她腦海中模糊的背景樂。嚴酷的新手場,他們有過短暫的相偎取暖,可執(zhí)子之手只是為了與子同袍,不代表著能與子偕老。
她想起有人說過,相似的人適合一起歡鬧,互補的人適合一起變老。如此看來,她沒能和他花甲古稀,長長久久地走下去,也實屬平常。
編輯 / 楊世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