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最初的記憶里,若是誰家來了位北京客人,或是誰家的孩子考上了北京的學(xué)校,那這家的主人定是要風(fēng)光一會兒的。若是趕上性子內(nèi)斂些的主家,或許只是給來院子里看熱鬧的人,分上一把糖果,聽上幾句好聽的奉承話;若是趕上性子張揚些的主家,在門口放上幾掛鞭炮,到村支部按響大喇叭響上一天的大戲,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基于這樣的記憶,北京在我心里的印象,自然就不是一般的城市所能比擬的了。在那個無知而又富于幻想的年紀,它會簡單成一座富麗堂皇的宮殿,里面沒有卑躬屈膝的下人,更沒有讒言獻媚的小人,里面的人個個都是爺!
記得有一次,我跟兒時的玩伴在閑置的麥場上滾廢棄的車圈玩。一圈一圈地跑,跑。跑累了以后,便從麥秸垛里揪出幾把麥秸,墊在屁股底下,兩只胳膊肘支撐著上半身,就那么仰著臉看天空。天上飄著的那些云朵啊,即便是現(xiàn)在閉上眼睛,也依然清晰可見。耍著金箍棒的孫猴子,馱著唐僧的白龍馬,挺著大肚子的豬八戒……我在心里一個個地給它們對上了號,一旦對上號,它們也就更加地鮮活了起來。麥場縱是再大,也終是留不住它們的,能留住它們的只有北京。
于是在我兒時的想象里,北京的天空聚滿了各種千姿百態(tài)的云朵。
2006年夏天的一個午后,我賴在床上睡午覺,聽著吊在屋頂上嗡嗡作響的風(fēng)扇聲,心里空空的有些莫名的煩悶。這時候湊巧在北京打工的姐姐來了,而且還帶來了一位北京老板。老板見到我慌得有些愣神的母親,也沒什么客套,提著兩瓶酒放在了桌子上,便說:“這次來招了些工人,順道過來看看。”又說:“小伙子,在家沒事去不去?”“哼,我才不去,整天拿針縫線的?!币还擅牡拇竽凶又髁x使我內(nèi)心莫名的抵觸。老板還沒說什么,母親便隨手拿著蒼蠅拍打我。老板笑得很大方,說:“四方八鄰的問問,看看有沒有哪家的小姑娘想去?!蹦赣H數(shù)了幾戶人家,便叫我去問。
走出院子,一輛黑色的轎車橫在我家門口。繞過車身,我一眼就看到了那“京”字開頭的車牌,內(nèi)心涌出了一種莫名的激動。等我再次見到那位北京老板的時候,笑容里添了些敬畏。這位北京老板很健談,天南地北地聊,聊到快沒詞的時候,便又轉(zhuǎn)過來問我:“小伙子,不拿針縫線,想不想去北京?”“嗯——也行?!痹谖依L的“嗯”里,沒有了傲慢,只是礙于面子不想表現(xiàn)得那么積極。
大概過了半個月的時間,姐姐打電話來,說給我找了個活兒,是給中央電視臺一些欄目舞臺制景做道具。要我過個三五天收拾一下便去。因為是北京,又因為是中央電視臺,這使我多了許多的幻想,這些幻想擠跑了我第一次出遠門時的膽怯、不安。閉上眼睛都是自己在光鮮亮麗的舞臺上忙碌的情景。
大概五天后的一個下午。我背著厚重的行李,由先前的那個北京老板帶著走進了一間偌大的廠房,切割機嘶嘶地冒著火星,電焊工們圍著一個弧形的鐵架子忙碌著,一股刺鼻而又陌生的煙氣徹底熏跑了我之前所有的幻想。那個北京老板大聲吆喝著一個名字,也就是我后來的頂頭上司,他放下手中的圖紙,走了過來平淡地看了我一眼說:“就他?”“嗯,給安排一下吧?!北本├习褰淮藘删浔阕吡?。
在去往宿舍路上的交談中,我得知他是四川人,比我還小的時候便來到了北京,跟著老板從一家小木工作坊做起。他說:“年輕人不能吃苦不行,要不怕苦不怕累!”爬了一層樓,左拐第二間房,便是我在那里住了將近一年半的宿舍。門沒有上鎖,推開門才發(fā)現(xiàn),確實也沒什么好鎖的,除去亂堆的雜物、沒疊的被子,剩下的只有一股類似于發(fā)霉的臭味了。他指著一張堆放著啤酒瓶跟雞腿鳳爪之類的零食袋的床,說:“收拾一下就住這里吧。”停了一下又說:“剛來,今天下午不用上班,休息一下吧。”可能是風(fēng)向的原因,關(guān)門的聲音響得我有些犯嘀咕。聽著咚咚的腳步聲徹底消失在樓道后,我再次推開門,輕輕地往里一拉,門砰地一聲關(guān)住了。我的心里也稍微踏實些。
透過窗子環(huán)顧周圍,低矮的平房及房后那雜亂的野草,有些使我不敢相信這里就是北京。再看看凌亂的宿舍,這真的是給中央電視臺做舞臺制景的嗎?但墻上分明貼著一張著名女主播的海報,左下角還分明印著中央電視臺。
縱是有些失望,但我還是秉承著不怕苦不怕累的精神,一直做到2007年年底。越是年底越忙,我當(dāng)然知道。但我已經(jīng)有一年沒回家了,寫了幾次請假條都未批。于是我便直接走進了老板的辦公室,老板還是不允,我心里也憋氣,便頂了兩句。結(jié)果自然干脆,當(dāng)天上午便徹底卷鋪蓋走人了。
那天我背著一大包行李,背使勁地往前弓,頭使勁地往下低,眼皮使勁地往上抬著,看著腳前的路。找公交站牌,找長途客車。我沒有閑情也沒有余力,抬起頭好好地看一看北京的天空。
之后由于身體和家庭的原因,我一直沒有去北京。直到2012年春天,那時,我已經(jīng)結(jié)婚成家,又面臨著初次創(chuàng)業(yè)的慘敗,萬分失落中我又回到了北京,那個足以撐起夢想的大城市。
我?guī)缀醺杀榱宋宜軇偃蔚乃泄ぷ鳌旃軉T、保安、業(yè)務(wù)員、經(jīng)理助理,業(yè)余時間擺地攤,去演藝公司,逛潘家園,強烈的渴望使我一刻也停不下來。看似再有前途的行業(yè),一旦按部就班地步上正軌,我便被日常的平庸所折磨著,便開始懷疑自己的前途。好在北京的老板們多數(shù)都是從不克扣工資的,即便干個三五天,賬也給結(jié)得清清楚楚。
這樣?xùn)|奔西跑的日子,一直折騰到8月11號,那時我在一家廣告公司做助理,每天坐著面包車外出跟著工程跑,正午的日頭把車曬成了蒸籠。所以短暫的午休時間就安排在路旁的樹蔭里,頭靠著樹干剛想小瞇一會兒,電話響了,是我姐姐的。她詞不達意地寒暄了兩句,便問我最近工作怎么樣?掙多少錢?我說各方面都不怎么如意。那你就回來吧。地里活太重,都把咱媽累倒了……電話那頭的她,再也沒有給我插話的余地,只是一個勁地說掙不了幾個錢就回來,都成家了就該在家立業(yè)。我淡淡地嗯了聲便掛了電話。母親累倒了?我再也忍不住地流下了眼淚。
第二天早晨開晨會前,我找到老板說明了辭職的原因。過了兩天,在我完成了自己的工作交接后,便又一次踏上了回家的路。與上次不同的是,此時我已經(jīng)學(xué)會了感傷,透過車窗看著外面擦身而過的車流,遠處林立的樓宇,我暗暗地揮了揮手,心里鄭重地告訴自己:走吧,這里沒有你想要的夢想。
擱筆至此,內(nèi)心感慨萬千。說到底,當(dāng)時的夢想不過是四個籠統(tǒng)的字“榮回故里”罷了,跟古時“金榜題名”的狀元郎般。但這專供人眼饞而瞬間得到的心理滿足,能稱之為真夢想嗎?
顧城的名作《遠和近》想必大家都熟悉,詩文中的“你”或是蕓蕓眾生,或是心儀女子。但每當(dāng)我想起北京的時候,那個“你”便成了北京,原文便也變得詩意全無,徒剩滿腔的悲情了:
我,有時看你,有時看云,我覺得,我看你時很遠,我看云時很近。
責(zé)任編輯 張琳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