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散文少不了古典散文,這類似現(xiàn)在搞流行音樂的人,也少不了要知道一點古典音樂。對我影響最大的古文家有司馬遷、韓愈、柳宗元、蘇軾、范仲淹等。對一般人來說,只要不搞專業(yè),用不著去找他們的原著,古籍浩如煙海,又艱澀難懂,是讀不過來的。好在中國文學有個好傳統(tǒng),一代代精選前作,把最優(yōu)秀的挑出來,只讀這些就夠了。關鍵是精讀,最好能背,取其精,得其神。我的古文閱讀分三個層次。一是最基本的,課堂上的學習。中學時我是語文課代表,書中的每一篇古文都是熟背過的,并且要幫老師考同學背書。二是擴充閱讀。讀一些社會上流行的綜合選本。最有名的是《古文觀止》,但那畢竟是古人編寫,離我們還是遠了一點。我用得最順手的本子是中國青年出版社1963年版的《歷代散文選》,共選了150篇,基本上囊括了歷代名文,注釋淺近易懂。編者之一的蘆獲,后來一度是毛澤東的古文陪讀,最近才去世。它成了我的工具書,平時放在案頭,下鄉(xiāng)采訪時背在包里,早晨起來背誦一篇,那時我已過40歲了。三是選更精一點的普及本,經(jīng)常查閱、體味。如前面提到的《中華活頁文選》,還有上海古籍出版社1963年出的一套古典文學普及叢書,每本只有幾毛錢。如《宋代散文》2 角8分,現(xiàn)在插在我的書架上,還沒有退役。從司馬遷到韓愈、柳宗元、范仲淹,一路而下到清與民國之交,梁啟超是一座高峰。梁繼承了中華古文中陽剛的一脈,并將雄壯的文風帶入了民國。你看他的《少年中國說》,講少年與老年的不同,連用14個排比,那氣勢真如長江黃河順流而下,摧枯拉朽,為古文標上了一個強烈的休止符。下面該民國和新中國的文章家登場了。
中國古代散文家還有一個好傳統(tǒng),就是和政治結(jié)合,除少數(shù)專業(yè)作家外,好的文章家都是政治家、思想家。我把這個閱讀成果編成一本書《影響中國歷史的十篇政治美文》,2012年由人民大學出版社出版,已多次重印。十篇文章都要符合兩個標準,一是它當時提出了一個思想,并且現(xiàn)在還使用;二是文中的詞匯或句子是首創(chuàng),并進入漢語辭典、語典,現(xiàn)在也還在使用。這個標準是很苛刻的,就是說無論思想還是語言,必須是獨家首創(chuàng),雖過了千百年仍有生命力。這就是經(jīng)典,可以作范本。這十篇是司馬遷的《報任安書》、賈誼的《過秦論》、諸葛亮的《出師表》、陶淵明的《桃花源記》、魏征的《諫太宗十思疏》、范仲淹的《岳陽樓記》、文天祥的《正氣歌序》、林覺民的《與妻書》、梁啟超的《少年中國說》和毛澤東的《為人民服務》。這是中國文章的脊梁骨。這些文章都是用血和淚寫成的。不知多少改朝換代、人事興替、血流成河、硝煙戰(zhàn)火、經(jīng)驗教訓才凝成一篇文章。“一將功成萬骨枯”,一篇能載入史冊的名文背后是幾代人的心血。
古典散文中除司馬遷、唐宋八大家這兩個高峰外,還有一頭一尾。一是漢賦,一是明清筆記小品。
漢賦,離我們遠了一點,詞匯可能生僻些。但它從詩歌中脫胎出來,有詩的氣質(zhì)、韻味,語言極度豪華。學習煉字造句不可不看,但也不必去寫,畢竟時代不同了。我常看的一個本子是《歷代賦譯釋》,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我把賦的意境運用到散文中,主要是取它一唱三嘆,流連往復的效果。其中枚乘的《七發(fā)》較為有名,這與毛澤東在廬山會議上曾引用它有關。我寫《覓渡,覓渡,渡何處》一文時,說到瞿秋白“是一座下臨深谷的高峰”就是從《七發(fā)》中“龍門之桐,高百尺而無枝……上有千仞之峰,下臨百丈之溪”,而化來的。
明清筆記小品的長處是比唐宋古文有了平易而精致的敘述,在敘述中抒情,說理。如張岱的《湖心亭看雪》,景中有事,事中有情。紀曉嵐的《閱微草堂筆記》在講故事中說理。他的《狐友幻形》講,一文人有一個隱身的狐貍朋友,會變成各種人,變老、變小、變男、變女,有朋友聚會時就變來為大家助興,但只聞聲不見形。眾人就說,為什么不拿出你的真形?狐說:“天下之大,誰也不肯露出自己的真實面目,為什么要強求我一人現(xiàn)真形呢?”說罷,大笑而去。辛辣、幽默、深刻。與司馬遷、唐宋八大家正襟危坐,洪鐘大呂式的文章相比,又是一種迥然不同的風格。明清散文我還特別喜歡清代沈復的《浮生六記》。這是一本筆記體散文。因是敘述自己的生活際遇,作者原也不準備發(fā)表,所以十分真實感人。文字清新流暢,簡潔明亮。我是1983年左右看到這本書的,一看即愛不釋手,深深地為作者高超的文字功力所折服。讀這本書不是汲取什么思想,主要是學語言。比如,他寫與自己妻子第一次見面時的印象只八個字:“頷之以首,笑之以目”,一個淑女形象躍然紙上。本書最先由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年版,后來不少出版社又爭相出版,有白話本、插圖本等各種版本。我到處給人推薦,大約買了六七本送人。它實在是我國散文發(fā)展到古代社會末期的又一變格,又一個新的高峰。楊絳老先生還仿其格寫了一本《干校六記》,可見它在學人心中的地位。
正如古典詩詞對我寫作的幫助是意境,古典散文對我的幫助是氣勢。文章是要講勢的,所謂文勢。“文勢”是中國古典寫作理論中珍貴的遺產(chǎn),這一點現(xiàn)代散文比較弱。蘇東坡講“吾文如萬斛泉源,不擇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雖一日千里無難。及其與山石曲折,隨物賦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當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其他,雖吾亦不能知也?!泵珴蓶|說:“文章須蓄勢。河出龍門,一瀉至潼關。東屈,又一瀉到銅瓦。再東北屈,一瀉斯入?!形囊嗳弧!惫盼闹械暮梦恼麓蠖嘤袣鈩?。往往一開頭就泰山蓋頂,雷霆萬鈞,先聲奪人。我上中學時,語文課上老師講的一段話,讓我終生難忘。他說韓愈每寫一文時,總要重讀一遍司馬遷的文章,為的是借太史公的一口氣。到后來我也開始作文時深切感到要從經(jīng)典借氣,為文時經(jīng)常要重讀名文,或者曾背過的經(jīng)典文章會不自覺地跑出來助勢。如《紅毛線,藍毛線》的開頭:“政治者,天下之大事,人心之向背也?!薄稄埪勌欤阂粋€塵封垢埋卻愈見光輝的靈魂》的開頭:“從來的紀念都是史實的盤點與靈魂的再現(xiàn)?!本褪墙璧摹妒际琛贰哆^秦論》這類文章的勢。其實不只是文章講勢,長篇小說的開頭也講勢,中國四部古典小說中《三國演義》的開頭最有勢:“話說天下大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蓖鈬栋材取た心崮取返拈_頭:“幸福的家庭都是一樣的,不幸的家庭卻各有各的不幸?!边@都是“文章五訣”中的“理”字訣開頭。我在《二死其身的彭德懷》中有一大段敘述:“彭德懷行伍出身,自平江起義,蘇區(qū)反圍剿,長征、抗日、解放戰(zhàn)爭、抗美,與死神擦邊更是千回百次。井岡山失守,‘石子要過刀,茅草要過火’,未死;長征始發(fā),彭殿后,血染湘江,八萬紅軍,死傷五萬,未死;抗日,鬼子掃蕩,圍八路軍總部,副參謀長左權(quán)犧牲,彭奮力突圍,未死;轉(zhuǎn)戰(zhàn)陜北,彭身為一線指揮,以兩萬兵敵胡宗南28萬,幾臨險境,未死;朝鮮戰(zhàn)爭,敵機空襲,大火呑噬志愿軍指揮部,參謀毛岸英等遇難,彭未死?!笔墙枳晕奶煜榈摹吨改箱浐笮颉?。而入選中學課本的《晉祠》則有《小石潭記》的影子。這都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借勢發(fā)力。
閱讀現(xiàn)代散文,我是從讀報刊文章入手的。我上初中時,家里訂有一份《人民日報》,大人看正版,我看副刊。那時報上的名家有秦牧、楊朔、劉白羽、方紀、魏巍等。當時《人民日報》開了“筆談散文”欄目,一直到現(xiàn)在還流行的“形散神不散”就是那時提出來的。但我一直覺得這個觀點是個偽命題,是自搭臺子自唱戲,抓住一個“散”字自以為很妙,就衍伸開來做文章。其實散文相對于韻文當然是散的,莫非還要去做“新八股”?而“神”則從來也沒有人說可以散。后來我在山西省委宣傳部新聞處工作,訂各省的報紙,我就每天把副刊掃一遍,閱讀量很大。報刊文章的特點是與時代貼近,你不會陷入古籍或自我沉醉,陷入迂腐;缺點是水平不齊,一般來說浮淺的較多,多少天,才眼睛一亮遇到一篇好文章。但這正可訓練你的鑒別能力。時間長了自然也會打撈到一些好東西。如我數(shù)十年前在《人民日報》副刊上讀的《笑談真理又何妨》,還有一篇小品,以推磨磨面,喻人才的使用“只要心中正,何愁眼下遲。得人輕著力,便是轉(zhuǎn)身時”,至今仍歷歷在目。對報刊的閱讀隨時代的發(fā)展又增加了網(wǎng)絡閱讀,更加快捷,信息也更多。如十八大前,我們對內(nèi)官僚腐敗對外示弱,輿論很不滿,我在網(wǎng)上看到普京對內(nèi)低調(diào)對日強硬的幾條新聞,隨即寫成短文《普京行走在空曠的大街上》(《人民日報》2013年7月18日),還有在網(wǎng)上看到某地方人民代表大會的工作報告,竟是一首6000字的五言長詩。正值春節(jié),大年初一無事,便寫了一篇《為什么不能用詩作報告》(發(fā)《人民日報》2015年2月28日),瞬間即點讀數(shù)十萬次,新媒體為我們提供了更大的閱讀空間。其實閱讀與寫作是一個連續(xù)不斷的因果關系,你閱讀了別人的東西,又轉(zhuǎn)化為作品服務他人。閱讀是面,寫作是點;閱讀是吃進草,寫作是擠出奶。在報刊、網(wǎng)絡上的閱讀是撒大網(wǎng),如羊在草原上吃草,大面積地吃,夏牧場不夠吃又轉(zhuǎn)到冬牧場吃,一般草場約十畝地才能養(yǎng)活一只羊。我就是一頭閱讀散養(yǎng)的羊。
上世紀30年代中國現(xiàn)代散文出現(xiàn)了一個高峰。從中學到參加工作,這一段時間一直讀的是“革命散文”,雖也有藝術(shù)性好一點的,但總不脫解說政治的套子。直到“文革”結(jié)束,我讀到了1980年上海文藝出版社的《現(xiàn)代散文選》,比較集中地讀到了30年代魯迅、朱自清、徐志摩的作品,讓我知道了文學,特別是散文第一要“真”,要有真情實感。文學作為一種藝術(shù),并不是必須擔負說教任務,審美才是它的本行。朱自清的瑞士游記,“瑞士的湖水一例是淡藍的,真平得像鏡子一樣。太陽照著的時候,那水在微風里搖晃著,宛然是西方小姑娘的眼。”徐志摩《我所知道的康橋》,“這岸邊的草坪又是我的寵愛,在清朝,在傍晚,我常去這天然的織錦上坐地,有時讀書,有時看水;有時仰臥著看天空的行云,有時反撲著摟抱大地的濕軟?!倍忌钌畹卮騽恿宋遥⒂肋h不忘。他們對情和景的解讀方式幾近完美,這對讀了多少年“革命”散文的我無異于一種文學回歸,是我的“文藝復興”。30年代散文中還有一篇對我影響很大的是散文家夏丏尊翻譯的散文《月夜的美感》。這篇文章是我讀陳望道先生所著的《修辭學發(fā)凡》時讀到的,他在書中作為例文使用。我卻如獲至寶,作為范文研讀(可惜1980年再版的《陳望道文集》中此篇已被換掉)。這是一篇少見的推理散文,而且以后我再也沒有見過這樣寫法的文字。我特別寫了一篇推薦文章給《名作欣賞》雜志。文章發(fā)出后有熱心的同好者來信告知,作者是日本作家高山樗牛。而且陳版所引文字不全,還缺另外五個小節(jié)。《名作欣賞》雜志又將全文補齊重發(fā)了一遍。這實是一段文學佳話。中、日文的表達方式肯定有所不同,這篇散文的文字魅力應該得力于夏丏尊的翻譯,但文中獨創(chuàng)的推理表達則是日本作家的發(fā)明。作者好像決心不讓你先去感覺,而是讓你來理解月色的美,在理解中再慢慢地加深感受。一般文人最不敢使用的邏輯思維方式,倒成了作者最得心應手的武器。我們平時說月色的美麗,一般總脫不了朦朧、溫柔、恬淡等意。這里,作者不想再唱這個很爛的調(diào)子了,而是像做一道證明題一樣來推論為什么會這樣溫柔、朦朧、恬淡。你看他的步驟:先證明月色的青,再證明青在色彩上力量的弱,于是便有“柔”感,生平和、慰藉之效;青的光不鮮明,于是有神秘、無限之感;便若有若無,這就是朦朧、縹緲之美。這種用推理、用邏輯思維來寫風景真是太大膽了。我后來入選中學課本的《夏感》,還有刻在黃果樹景區(qū)的《橋那邊有一個美麗的地方》等散文,都是得力于這個啟示。
從此我開始了山水散文寫作,追求清新、純美的風格?,F(xiàn)代散文,我認為最好的是朱自清。朱之前我很崇拜楊朔,他的許多篇章都背過,但后來很快就放棄了這種模式。我小學時用自己攢的零花錢買的第一本散文集是秦牧的《藝海拾貝》,他的《社稷壇抒情》,還有魏巍的《依依惜別的深情》,都是幾千字的長文,也都曾背過。1988年,我把長期閱讀散文的體會編輯出版了《古文選評》《現(xiàn)代散文賞析》,與《新詩56首點評》合為一套“學文必背叢書”。這是強調(diào)讀而后背的,廣讀精背,這是一個笨辦法。
有閱讀就有思考。作品是思想和藝術(shù)的載體,讀多了就會分出好壞、深淺,并發(fā)現(xiàn)其中的規(guī)律。在對大量古今散文作品閱讀后,我思考了三個問題。
一、什么是散文的真實?第一,散文是表現(xiàn)一個真實的“我”,必須是真人、真事、真情。不是小說,不能隨心所欲編故事。第二,散文有它獨立的美學價值,不能注解政治,套政治之殼。雖然由于那個時期特殊的政治環(huán)境,一切藝術(shù),文學、繪畫、音樂等都曾背過政治的包袱,但散文在這方面陷得更深一些。關于散文的文藝批評盡管有許多眼花繚亂的理論,卻很少觸及這兩個最普通的大白話式的原理,或者是礙著名家的面子,不愿去說。如何為的《第二次考試》明明是小說,長期以來被當成樣板散文編入課本,收入各種選本。楊朔的散文影響更大,被收入大學、中學課本,不管寫景、寫人都要貼上政治標簽,幾成一個寫作定式。1982年我在《光明日報》發(fā)表《當前散文創(chuàng)作的幾個問題》,第一次提出對楊朔散文模式的批評。十多年后,在中國作協(xié)為我組織的作品研討會上,作協(xié)副主席馮牧老先生說:“真實是散文的生命。這次看梁衡同志的這本書,有文章專談這個問題,我們不謀而合?!薄八谏⑽睦碚撋线€有一個值得重視的貢獻,就是最早提出對楊朔散文模式的批評,這種缺點不光是楊朔一個人有,這是歷史的局限造成的?!睘榱蓑炞C我自己的這種理論,我1982年創(chuàng)作了《晉祠》,并于當年入選中學課本。
二、怎樣突破平庸。毋庸諱言,我們平常在報刊上見到的作品,平庸的占多數(shù)。這是一個社會現(xiàn)實。某次,一位文學編輯對我說:“我終年伏案看稿,就像被埋在垃圾堆中,心情十分壓抑。”改革開放以來,散文在跳出庸俗地服務政治之后,又膽怯地回避政治,大散文不多。也正如馮牧先生說的:“我不喜歡一些‘心靈探險式’的散文。杯水波瀾,針眼窺天,無病呻吟。這些散文不關心現(xiàn)實,只關心自己的情趣。這不應該是我們散文寫作發(fā)展的總體趨勢。”1998年7月我在《人民日報》發(fā)表了《提倡寫大事、大情、大理》。以這一年為轉(zhuǎn)折,我的散文寫作由山水題材轉(zhuǎn)入政治散文。以1996年發(fā)表《覓渡,覓渡,渡何處》為轉(zhuǎn)折,這篇文章也入選了中學課本。
三、什么是散文的美,怎樣做到美?我提出散文的“三層五訣”論。“三層”是描寫敘述的美、抒情的美與哲理的美,即形美、情美、理美;“五訣”是形、事、情、理、典,五種表現(xiàn)手法。這是一個長期閱讀思考的過程。1988年發(fā)表《散文美的三個層次》;2001年7月,在魯迅文學院講《文章五訣》,2003年發(fā)于《人民日報》。我用這個理論分析了大量散文名篇,2009年7月在中央“部級領導干部歷史文化講座”上以范仲淹的《岳陽樓記》為例進行講解,隨后出版了《影響中國歷史的十篇政治美文》(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
在散文領域,我是兩條腿走路。一方面是通過大量的閱讀思考散文理論;一方面是創(chuàng)作實踐。我的散文創(chuàng)作可分為前后兩期。前期是山水散文,以《晉祠》為代表;后期是政治散文或稱人物散文(其實仍是政治人物較多),以《大無大有周恩來》《覓渡,覓渡,渡何處》為代表。
恩格斯說,一個蘋果切掉一半就不再是蘋果。一個記者、作家只讀社會科學不讀自然科學,他眼里的世界就不是一個完整的世界。
我是學文科的,后來的工作也不是科技領域。但是誤打誤撞,進入了科普寫作。經(jīng)過“文革”十年浩劫,1978年全國科學大會之后科學的春天來到了,報刊上沉寂了十年的科普文字如雨后春筍。被耽誤了的一代,有的惡補文學知識,搞創(chuàng)作;有的惡補科學知識,準備升學或搞科研。我出于好奇,也開始瀏覽一些科學故事。
那時我在《光明日報》當記者,跑科學口和教育口??萍脊ぷ髡咚季S活躍,讀書多,常講一些我所不知的,他們學科領域的故事,很吸引人,科學并不枯燥。我也常采訪學校,看到學生讀書很苦,而且不少人對數(shù)理化有畏難情緒,心里煩躁。我發(fā)現(xiàn)這原因不在學生,而在我們的教學不得法??茖W和教育沒有溝通。小孩子先有形象思維,數(shù)理是邏輯思維,很多學生一下子不適應。為提高學生的學習興趣,我想能不能轉(zhuǎn)換成思維,把課本里公式、定理的發(fā)現(xiàn)過程、人物故事寫出來,讓學生像讀小說一樣學數(shù)理化。我決定嘗試一下。
第一步是找故事。讀所有能看到的科普報刊,按照中學課本里的內(nèi)容尋找公式、定理背后的故事。大量剪報,分類剪貼了數(shù)學、物理、化學、生物等幾大本。除了剪報還摘卡片。那時還沒有電腦,更沒有百度等搜索,大學一入學的訓練就是手抄卡片。我專門做了一個半人高的卡片柜,像中藥店的藥柜。只讀報刊當然不夠用,又讀科學家傳記,如《伽利略傳》《居里夫人傳》《達爾文傳》等。讀單本書不行,還得宏觀把握科技進步的過程,又讀科學史、工具書,如李約瑟的《中國科技史》《自然科學大事年表》之類。有事實和故事仍然不夠,還得惡補科學知識和科學方法論?,F(xiàn)在還留有印象的如恩格斯的《自然辯證法》,德國科學家貝弗里奇的《科學研究的方法》,俄裔美國著名科學家阿西莫夫的科普系列,中國數(shù)學家王梓坤的《科學發(fā)現(xiàn)縱橫談》,物理學家方勵之的小冊子《從牛頓定律到愛因斯坦相對論》等。我走的還是經(jīng)典加普及的路線,讀那些大家的最好的經(jīng)典普及本。如愛因斯坦的《狹義與廣義相對論淺說》,1964年版,100多頁,才3角7分錢一本。
我寫的第一個故事是數(shù)學方面的。我們在初中就學過什么是“無理數(shù)”,這是個抽象概念,怎么還原成形象?古希臘有個數(shù)學家叫畢達哥拉斯,他死后,幾個學生在爭論老師的學問。一個叫西帕索斯的說,他發(fā)現(xiàn)了一種老師沒有發(fā)現(xiàn)的數(shù),比如用等腰三角形的直角邊去除斜邊,就永遠除不盡。別的學生說,不可能,老師沒有說過的就是沒有,你這是對師長的不敬。當時大家正在船上,爭到激動時不能控制情緒。幾個人便把西帕索斯舉起來扔到海里淹死了。事件過后,他們反復演算,確實有這么一種數(shù)。比如圓周率,小數(shù)點后永遠數(shù)不完。于是就把已有的,如整數(shù)、循環(huán)小數(shù)等叫有理數(shù),這個新數(shù)叫無理數(shù)。這就是我小說里的第二章《聰明人喜談發(fā)現(xiàn),蠻橫者無理殺人——無理數(shù)的發(fā)現(xiàn)》。這個故事,教師在課堂上三分鐘就可講完,但學生一生不會忘。我把這故事發(fā)在刊物《科學之友》上,大受歡迎,編輯部要求接著寫,結(jié)果騎虎難下,每月一期,連載了四年。1985年1月結(jié)集出版了《數(shù)理化通俗演義》第一冊,1988年三冊全部出齊。有一次汪曾祺先生與我同在一個書店簽名售書,他高興地為這本書題辭:“數(shù)理化寫演義堪稱一絕”。這本書先后出了香港版、臺灣版、維吾爾文版,重印20多次,不知救了多少已對數(shù)理化失去信心的孩子,很受學生和家長歡迎。中國科學院院長白春禮、科普老前輩葉至善都曾為書作序。這是一部無法歸類的怪書。它的起因,一開始就不是創(chuàng)作小說的文學沖動,也不是科普創(chuàng)作的知識沖動,而是一個記者社會責任感的延伸。
科學閱讀的另一個間接的成果是充實了我的散文創(chuàng)作。我們常說,用世界的眼光看中國,就是說由宏觀看局部更清楚,如果能用科學的眼光看文學,至少寫作時騰挪的空間會更大。比如,我在《大無大有周恩來》一文的結(jié)尾處,談到偉人人格的魅力,談到為什么他們雖已故去多年,又讓人覺得如在眼前,我借用了“相對論”的時空觀:“愛因斯坦先生將一座物理大山鑿穿而得出一個哲學結(jié)論:當速度等于光速時,時間就停止;當質(zhì)量足夠大時它周圍的空間就彎曲。那么,我們?yōu)槭裁床豢梢栽偬岢鲆粋€‘人格相對論’呢?當人格的力量達到一定強度時,它就會迅如光速而追附萬物,穹廬空間而護佑生靈。我們與偉人當然就既無時間之差又無空間之別了。這就是生命的哲學?!?/p>
在《最后一個戴罪的功臣》一文中說到林則徐被發(fā)配到新疆邊服罪,邊工作,測繪耕地,“整整一年,他為清政府新增六十九萬畝耕地,極大地豐盈了府庫,鞏固了邊防。林則徐真是干了一場‘非分’之舉。他以罪臣之分,而行忠臣之事。而歷史與現(xiàn)實中也常有人干著另一種‘非分’的事,即憑著合法的職位,用國家賦予的權(quán)力去貪贓營私,以合法的名分而行分外之奸、分外之貪、分外之私。可知世上之事,相差之遠者莫如人格之分了。確實,‘分’這個界限就是‘人’這個原子的外殼,一旦外殼破而裂變,無論好壞,其力量都特別的大?!边@里借用了物理學上的原子裂變,即原子彈爆炸的原理,來喻人格“裂變”的能量。
在《蔣巷村的共產(chǎn)主義猜想》一文中,寫到這個富裕村的陳列室里張貼有800年前辛棄疾描寫江南生活美景的詞,又寫到他們現(xiàn)在公共福利的分配方式,就用科學術(shù)語來解釋:
基因?qū)W有一個術(shù)語:基因漂流。自然物種在進化中,總有某種基因會飄落某處與其他基因結(jié)合成新的物種。共產(chǎn)主義理論一產(chǎn)生就是一個在歐洲大陸上“游蕩的幽靈”,一個漂流的理論基因、科學基因。160多年后,它漂到中國的江南水鄉(xiāng),與這里從800年前漂過來的,辛棄疾詞里所表達的那個天人合一、老少同樂、物我一體的鄉(xiāng)土基因相結(jié)合,成了現(xiàn)在的這個新版本,蔣巷村版(現(xiàn)代中國還有其他版本,如華西村版、南街村版、大寨村版,含義各有不同)。
修辭上有一種格叫“拈連”,把本是用于描述甲事物的詞移來說乙。如“相對論”“裂變”“ 基因”都是專用的物理、生物詞匯,卻用來說人和事。把科學思維、科學術(shù)語用于文學,正是一種跨界大拈連。拈連實際上也是一種比喻,是隱喻。而比喻中甲乙兩物是相距愈遠,性質(zhì)差別愈大,所產(chǎn)生的比喻效果就愈強烈。
因為閱讀科普作品,同時又采訪科技界,使我有機會參加有關學術(shù)活動。1984年8月在北京召開全國第一次思維科學討論會,籌備成立思維科學研究會,我有幸參加。這種綜合學科的研討與文學界開會有很大不同。會議人數(shù)不多,一共才59人,但名家不少。我過去的偶像如錢學森、吳運鐸、高士其等都出席了,還有80歲的心理學教授胡寄南,美學家李澤厚等。錢學森用一整天的時間作開場報告,后幾天就坐在臺下仔細聽。大家自由爭論最前沿的知識,主要是討論思維規(guī)律,邏輯思維與形象思維的不同及聯(lián)系。就在這次會上,錢學森提出五種思維方式:形象思維、邏輯思維、靈感思維、社會思維和特異思維。耳聽筆記,這是一種近距離的閱讀,讓我的思維方式有了一個大擴張、大轉(zhuǎn)換。自從增加了科學方面的閱讀,我才知道世界原來有這么大,思維方式可以有這么多種。自覺頭腦比原先靈活聰明了許多。后來我與人合作寫了一篇談思維科學的文章,經(jīng)錢學森先生審定發(fā)在《光明日報》上。
責任編輯 師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