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想來,避世的念頭本就奇怪。普通人不應想著去逃避。人是一種社會動物,會喜歡去市集、咖啡館和百貨店一類擁擠的場所。一切發(fā)明,從書寫到電話乃至其他,目的都是讓人們能夠更緊密地聯系、不斷地對話。逃離一切,去過離群索居或沉默不語的生活,在過去往往會讓人覺得奇怪,須加以解釋。
在很早的那些世紀里,人們幾乎根本不會萌生逃離人群的念頭。那時能夠迫使人們離開的只有疾病、惡徒或者當權者。但隨著城市的發(fā)展,生活變得越來越復雜,避世主義隨之產生并壯大。古羅馬詩人賀拉斯待在自己的農場,只想聆聽班都西亞之泉的泠泠水聲;維吉爾渴望在某個山間小屋過粗茶淡飯的日子。虔誠的宗教信徒也逃到沒有誘惑的荒郊野外。柱上修士西門·斯泰萊特在他那根沙漠中的柱子上開心地搖搖晃晃;中世紀的愛爾蘭隱士只需要白貓、星星和繽紛落葉的陪伴。很久以后,杰勒德·曼利·霍普金斯在《天堂——港口》一詩中描述了這種避世生活之美:
我一直請求住在沒有暴風雨襲擊的地方,寧靜的港灣中碧波蕩漾,不受大海顛簸起伏的影響。
到了17世紀,在反叛者和言必稱《圣經》者的推動下,避世主義變得具有宗教政治色彩。避世主義將清教徒移民帶到美洲,在某種程度上也奠定了“美國實驗”的基礎。美國不與任何國家“結盟”、對舊世界關閉視聽的愿望,就是避世主義的論調,而建立新世界的決心也是一樣。
避世主義幾乎成為了一種普遍的風潮,而且往往表現得有些夸張。19世紀初的避世者是一位詩人,背上行囊去膜拜阿爾卑斯山的宏偉,在獨處中找到自己的靈魂;把諸多債務和討厭的人拋諸腦后,希望不會有人追過來找麻煩。到了19世紀末,避世者成了吉普賽人,蹲坐在路邊的火堆旁,或者是一個流浪漢,衣衫襤褸,帽子破舊:朝九晚五的按部就班和干凈整潔的郊區(qū)住宅,與他們的生活南轅北轍。多日不與任何人為伍,睡在干草堆中,在溪流中洗澡,都讓這些流浪者感到愜意;正如羅伯特·路易斯·斯蒂文森的詩句所言: 我所求的一切,不過是頭頂的蒼穹和近旁的大道。
偶爾,他們會在酒吧交換消息,但他們往往寧愿不要知道這不堪的世界已變成了什么樣子。
到了20世紀60年代,避世者留著長長的發(fā)辮,開著碰出凹痕的露營車,已是各處田間和森林中人們熟悉的形象。這樣的形象值得嚴肅看待,因為它傳遞出愛、和平、擺脫土地而生活的訊息——然而卻鮮有人投以認真的目光。另一種避世者已橫空出世,其龐大的數量很快讓一切黯然失色。
這種避世者拖著帶輪行李箱,里面裝滿了防曬霜、情色小說和在棕櫚海灘悠閑度日的專用行頭。他喜不自勝地整整兩周時間將家庭和工作都拋到九霄云外。郵件可能在門口的墊子上堆積成山,賬單可能沒人支付;別人可能會幫他搞定那筆合同或某個棘手的客戶,因為誰也不知道他酒店的電話號碼。
可一旦身處自己精心選定的港灣,這位避世者就開始慌張。他急切地翻出家鄉(xiāng)的報紙,在酒店沒什么用處的電視機上搜索平日喜愛的頻道,努力在外國菜單上找到熟悉的食物,在海灘上搜尋熱心的同胞——總而言之,他什么也沒有逃開,但他毫無辦法。而手機和iPad的出現,讓這種自欺欺人變得更加容易。實際上,對于出門度假的現代家庭來說,這種自欺欺人如影隨形——他們對周遭的一切毫無知覺,每個人都躬身低頭,查看著來自家鄉(xiāng)的數字信息。
所以說,在2015年還遠未到來之時,避世主義就遇到了麻煩。但它的衰落是如此緩慢,以至于看起來不可能及時掙扎反抗。2015年12月(或者前后)歐洲停止手機漫游收費,只不過是又一道掠過的陰影。
不過,有兩件事情似乎已表明避世主義即將消亡。首先,由于我們如今的行為方式,數字追蹤的擴散無可阻擋。網絡購物者和社交媒體用戶會留下德國人所說的“數字黏液痕跡”:這條線索可以反映出從喜好、習慣、著迷的東西,直到他們使用的牙膏和銀行信用狀況。此外,曾經的罪犯過往的罪行在谷歌(Google)上仍能搜到,而一個辦公室聚會迷在Facebook上永遠會受到嘲笑——即便她逃到設得蘭群島的茅草屋,或者巴塔哥尼亞被企鵝啄來啄去的小木屋。
其次,將我們與瀏覽器和服務提供商捆綁在一起的鎖鏈每一次收緊和纏繞——不論是通過Facebook上的針對性廣告,還是通過我們放到谷歌街景上的窗外景色圖片——所激起的反抗越來越短暫,就好像我們已經接受了一個現實:我們都是公共財產,即便是在自己的家里。如果說我們現在是永久在線和待命,時刻受到觀察,我們的信息時刻被收集和整理,那就隨它去吧。這就是現代生活。我們接受追蹤者的速度,遠比抵制他們來得迅速;就如同面對女妖塞壬天羅地網般的歌聲時被綁在桅桿上的尤利西斯,顯然,我們已根本不想再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