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度健身癥”來襲

當下，成千上萬想擁有“雷神”一般強健肌肉的英國青年，給自己注射一種一度被認為是運動員禁藥的促蛋白合成類固醇（anabolic steroid），以達到增肌的目的，使自己看上去更健壯，更“男人”?！缎瞧谌仗┪钍繄蟆酚浾邔@股“過度健身潮”進行了調查，調查發(fā)現(xiàn)，很多男青年因此付出了難以想象的健康代價。

邁克爾·威爾科克斯給我看了一張他18歲時的照片，那時的他身材瘦弱，顴骨突出，四肢纖細，臀部扁平，體重還不到110斤，出于一些復雜的原因，正在參加朋友聚會的他，身上還穿著一件女式上衣……“現(xiàn)在的我早已不是當年的樣子?！爆F(xiàn)年20歲的邁克爾笑著說道，“我不想再像以前那樣瘦了?！彼龅搅恕F(xiàn)在的他體重接近140斤，而且一直在增肌。他的理想體重是190斤。

邁克爾又給我看了一張照片，照片上的人是他的偶像拉扎爾·安格洛夫——他渴望變成的樣子。安格洛夫是一位保加利亞私人教練，同時還是營養(yǎng)師、模特和健身督導師，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那一身輪廓分明、堅實有力的肌肉。邁克爾在“臉書”上發(fā)現(xiàn)了安格洛夫，并把他的照片保存了下來，以時刻激勵自己。“我也說不清我為何這樣做，我只想變得像他一樣。從小到大，我一直都很瘦小，我不喜歡自己瘦小的樣子，我想變得強壯起來，‘男人’起來。”

邁克爾目前是個“全職健身男”，沒有上班，而是每天堅持去健身房運動。他一邊將一只31公斤重的杠鈴舉過頭頂，一邊同我聊著。邁克爾曾經連續(xù)健身8個多小時。他望著鏡子中的自己，雙臂上結實的肌肉在白色緊身衣的包裹下，顯得越發(fā)健壯威武。然而，邁克爾身體上發(fā)生的驚人變化并不是高強度健身訓練的結果。眼下越來越多的年輕人依靠定期服用類固醇來獲得自己的理想身材，邁克爾便是其中之一。在醫(yī)學專家的眼中，這股服用類固醇的健身“熱潮”是可以致命的厭食癥的反向延伸，它有一個名字：過度健身癥，而其中的罪魁禍首正是類固醇。

類固醇進入主流大眾的視線，或許還是通過職業(yè)運動選手違規(guī)使用類固醇以提高體能表現(xiàn)的負面新聞。類固醇具有類似于男性荷爾蒙睪丸激素的作用，可以在降低脂肪的同時提高肌肉量，使運動選手在賽場上更具競爭力——當然，這種作法也存在爭議，有舞弊之嫌，后果可想而知?，F(xiàn)如今，類固醇藥物變得更為普及，除了職業(yè)運動員外，許多普通健身者也將其視為提高健身效果的秘密武器，它尤其獲得了青年男性健身者的推崇。

“很難估算當下類固醇使用者的數(shù)量。”吉姆·麥克維說。他是利物浦約翰摩爾大學公共健康中心的專家，致力于類固醇藥物研究已經20余年。他介紹說，由于類固醇類藥物被列為C類受管制藥物，只能憑借醫(yī)生處方才能合法獲取——持有該藥物并不違法，但非醫(yī)療渠道提供該藥物是違法的——所以很難掌握該藥物使用者的確切數(shù)量。英國國民醫(yī)療服務體系推薦的醫(yī)療機構——健康與臨床優(yōu)化研究所推算，2013年，英格蘭和威爾士16歲到59歲的人群中，有約6萬人使用過促蛋白合成類固醇，但這只是保守估計，麥克維認為，實際數(shù)字能達到幾十萬人——“遠遠超過了海洛因成癮者”。

去年，慈善機構CRI（一家致力于幫助個人、家庭和社區(qū)組織擺脫毒品、酒精、家暴、犯罪等問題的社會組織）報告說：英格蘭地區(qū)針具交換中心（為皮下注射吸毒者設置的低價或免費針具提供處，目的是降低艾滋病及肝炎等疾病的傳播）的類固醇使用者數(shù)量在幾年內增加了6倍之多，從2010年的290名上升到了2013年的2161名——其中許多人以網(wǎng)購的形式購買針管及注射器。在南威爾士，醫(yī)學專家已經作出預警——警示流行病的到來：警方每隔36分鐘就能抓到一個類固醇使用者。

金·戴維斯是南威爾士斯旺西針具交換中心“沙庫姆”的協(xié)調員，“沙庫姆”是一家由政府資助的慈善機構，自2012年11月起向吸毒者免費提供針具。每天，戴維斯坐在一個兩米高的柜臺后，人流來往不斷，都從她這里領取無菌、免費的針具，她從不置評。在我跟隨采訪戴維斯的一周里，前來領針具的年輕“帥”小伙兒的數(shù)量之多令我大為震驚。戴維斯認為，我們所見到的只是冰山一角，事實上，更多的針具使用者都通過網(wǎng)購或在藥店、毒販處購買針具。

戴維斯介紹說，來到“沙庫姆”工作后，她見過無數(shù)20歲上下的青年人來領取針管，用于注射類固醇和其他類似的體能增強藥物，而且該群體所占的比重越來越大?！霸谶^去，領取針具的類固醇使用者多為30歲到50歲之間的‘大塊頭’，基本上是職業(yè)健美運動員。他們每個人都遵循著一套系統(tǒng)、嚴謹?shù)慕∩矸桨讣盃I養(yǎng)規(guī)范，而在這套規(guī)范中，類固醇只是作為一種可有可無的補充劑而存在?！贝骶S斯說：“但是現(xiàn)在，越來越多非常年輕且毫不具備健身專業(yè)知識的青年人也開始使用類固醇，他們沒有專業(yè)的健身及營養(yǎng)補充方案作指導，來領針具時，我看到他們的手里還提著麥當勞的外賣袋，他們服用類固醇的目的很簡單，似乎只是為了暑假或某次聚會而快速增肌，或許在他們看來，領用注射器與點一杯咖啡一樣地輕而易舉?！?/p>

記者認識邁克爾也是在“沙庫姆”。他在一年內已經努力增重近16斤，但已經達到了自然增重的極限，所以他開始使用類固醇。最開始他只服用片劑類固醇，他覺得自己永遠不會碰針具，因為他討厭皮下注射這種方式。最初他花了25英鎊從健身房一起健身的幾個年輕人那里買了100片類固醇，每天吃兩片。剛開始吃藥，頭疼就出現(xiàn)了，一直持續(xù)了3個星期。劇烈的頭痛后來已經發(fā)展到了令他難以忍受的地步。他的血壓也在上升，當他負重100公斤使用大腿內收肌器械時，鼻血竟然噴薄而出。

然而，在如此強烈的不良反應下，邁克爾并沒有停藥。“只流了一點血而已。”邁克爾說。當他最終停止使用類固醇的時候，已經隆起的肌肉塊很快地“癟”了下去，他的負重能力也大不如昨?！拔医弑M全力卻沒有成功，這真讓人窩火。”

目前，邁克爾正在服用一種名叫“丙酸諾龍”的類固醇藥物，通常應用于荷爾蒙補充治療，美容抗衰老，垂體功能減退及女性乳腺癌治療。他每周注射兩次，一次1毫升，連續(xù)注射一個月。接下來的6個星期里，一次的劑量上升到兩毫升，仍然是每周兩次。整個療程花費80英鎊。邁克爾說他想先看看這種藥的效果，如果效果不明顯，他會嘗試一些更“強勁”的藥物。他自己也知道這些藥有副作用，“我現(xiàn)在最擔心的是脫發(fā)，我的骨質也有所下降，但是我這個年紀誰會擔心骨質的問題？它還能恢復的，是不是？”這個問題我也無法回答，但是邁克爾表示，他寧愿冒這個風險，“我不在乎這些副作用，”他說，“沒有人會因為吃類固醇而死掉?！?/p>

很顯然，邁克爾錯了。類固醇研究專家麥克維介紹說，越來越多的證據(jù)顯示，類固醇的長期使用者都面臨著嚴重的心血管疾病危機。2012年，夢想當醫(yī)生的19歲曼徹斯特少年穆罕默德·貝爾克海爾死于急性心臟衰竭，死因就是高強度訓練及使用促蛋白合成類固醇。無獨有偶，2014年，20歲的類固醇使用者在兩次心臟病發(fā)及3次中風后才停止服用類固醇，但他沒有接受醫(yī)生的警告，后來又繼續(xù)每周3到4次的體能訓練。最終，他的死因被判定為“重度”濫用類固醇。

常出現(xiàn)在類固醇男性使用者身上的副作用包括：謝頂、胸部非正常發(fā)育，牙齒外擴，前額外突以及嚴重的痤瘡——而以上只是一些外在表現(xiàn)，事實上還可能引發(fā)心理問題，包括精神疾病、情緒異常波動及情緒失控。2011年造成8人死亡、30人受傷的挪威爆炸和槍擊事件的行兇者安德斯·貝林·布雷維克也是類固醇的使用者。

其他可能存在的風險還包括不育、精子量減少、睪丸萎縮及前列腺癌。另一個潛在的問題是，由于生產加工類固醇類藥物均屬非法，所以沒有人真正清楚他們正在服用和注射的究竟是什么東西。

記者了解到，大部分類固醇使用者都是從朋友、健身房伙伴或網(wǎng)購獲取到它的——“便捷”到直接用谷歌搜索就可以迅速找到幾十個賣家。注射類固醇還增加了感染血液傳播疾病的風險，比如共用針具就使共用者們成為了艾滋病及肝炎的高危人群。麥克維指出：已有確切數(shù)據(jù)證實，類固醇使用者中的艾滋病病毒攜帶者數(shù)量與海洛因成癮者中的一樣多。此外，藥物還會刺激性欲，引發(fā)性沖動。麥克維講了這樣一個故事：有4個男青年在健身房的更衣室里互相注射類固醇，除了共用針具可能引發(fā)血液傳播疾病，在類固醇藥物的作用下，他們甚至出現(xiàn)了淫亂行為?！案鼑乐氐膯栴}是，”麥克維說，“類固醇使用者們并不認為自己是在濫用藥物，所以沒把這些負面影響當回事?！?/p>

當我問邁克爾類固醇是否也是毒品的時候，他正在“沙庫姆”與一群海洛因成癮者排隊領取無菌針具。邁克爾否認了這種說法?！邦惞檀寂c毒品完全不同?！彼f：“毒品會讓人變得很憔悴，那是病態(tài)的，類固醇卻能讓人看起來強壯而威武。注射類固醇的人會去健身，健身能夠增加食欲，這是一種有益健康的良性循環(huán)?！钡鞘聦嵡∏∠喾础Ｓ浾叻穸诉~克爾的觀點?！笆堑?，那可能是一種假象，”邁克爾說，“但它能使人看起來很健壯——這就夠了?！?/p>

從古至今，人們一直認為，虛榮是只有女人才會犯的錯誤，但是事實證明，男人同樣格外在乎“面子”上的事，且時刻受到同種心理認知的狂轟濫炸：大衛(wèi)·貝克漢姆的內衣廣告，男性健身雜志、電影及電視真人秀明星的6塊腹肌，等等這些都說明如今的男人們同女人們一樣，時刻被灌輸著這種認識。我在“沙庫姆”遇到了一位健身過度導致肌肉已經失去彈性的橄欖球手，現(xiàn)年21歲。他告訴我，他想擁有美國職業(yè)摔角手蘭迪·奧頓及電影明星“雷神”克里斯·海姆斯沃斯或“美國隊長”克里斯·埃文斯一樣的胸肌和臂膀。如果不注射類固醇，他同樣可以實現(xiàn)這個愿望，但可能要花費10年的時間，“而類固醇可以幫我在兩年內就做到這一切；如果要等到40歲，人生已經過了一大半才能實現(xiàn)這個愿望，我寧愿不惜一切代價早一點實現(xiàn)。”

曼徹斯特心理健康中心的公共健康顧問科林·泰利認為，越來越多的男人如此重視外表是男性陽剛之氣日趨式微的體現(xiàn)：當前社會的男性角色失去了鮮明的性別特征及定義，男人們的自我身份認知已不同于自己的父輩，同時，他們還在竭力向自己心目中的理想男性形象靠近。譬如，白人工薪階層就普遍認為，獲得權威與聲望的捷徑就是擁有一身彪悍的肌肉：可以自信地表示：沒錯！我是個大塊頭！類固醇專家通過研究發(fā)現(xiàn)，這一現(xiàn)象在威爾士鄉(xiāng)間山區(qū)尤為突出。那里的人們普遍認為采礦工體格強健魁梧，以工作環(huán)境危險、工作強度大而受到旁人的敬仰，內心亦充滿自豪。如今百無聊賴的年輕人也傾向于認為，如果他們看上去健壯英武，他們就真的健壯英武，自然也能受人愛戴。

23歲的威爾士男孩凱爾長著一張娃娃臉，身形魁梧。他的祖父曾在礦區(qū)做電工。凱爾注射類固醇至今已一年多，已經增重十幾斤?，F(xiàn)在他每天都到健身房訓練一小時，目的就是練體形。他說，肌肉增加后，很多事都發(fā)生了變化，“在健身房里，你的塊頭越大，其他人越羨慕你。”他說他并不是為了追女孩才這么做，只是為了增加男子氣概，但他又說，肌肉發(fā)達的男人比瘦小的男人更容易討女生的歡心。他的一個前女友就曾離開他，投入了一個“肌肉男”的懷抱。他覺得更多的肌肉可以帶給他更多的自信，也更容易“搞定”女生們。然而，他最近的一段戀情卻只持續(xù)了3個星期，每天不間斷的訓練影響了他和女友的交往，在女友和訓練之間，他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后者，“什么更重要？當然健身更重要?！?/p>

使用類固醇后，凱爾更有自信穿上自己心儀的緊身T恤與朋友去酒吧小聚玩樂。但他去酒吧從不喝酒，只喝紅牛——他只想靜靜地站在那里，健碩的體形散發(fā)出迷人的魅力。凱爾2013年9月第一次使用類固醇，藥是從健身房朋友處買到的。服用類固醇短短3周內，他就發(fā)覺他的胳膊粗了起來，胸肌更壯實，后背也更寬闊。此后，他通過上網(wǎng)搜索，網(wǎng)絡論壇交流及咨詢朋友的方式嘗試了多種類固醇，經歷了一段“試錯”的過程。目前他正在服用的四睪酮合劑（Sustanon 250）能夠做到快速增肌，使他在10天左右的時間里，增重近3斤。四睪酮合劑一個療程的開銷是120英鎊。

為了監(jiān)控健身進展，凱爾會定期給自己拍照。照片中的他擺出各種姿勢：或握拳弓身，或曲臂挺身——無一不彰顯著男性健美陽剛的氣概。同邁克爾一樣，他也保留著一張自己“不太男人”時的照片：那時的他同樣嬌小柔弱，骨瘦如柴，不知何故，他的身上竟然也穿著一件女式上衣。

健身房內，完成一組獨立的杠鈴抬舉練習后，凱爾準備開始下一組訓練。雙臂各負重46斤，背部負重30斤。大多數(shù)人一組訓練后，都需要2-3天時間來恢復體能。但在類固醇的作用下，凱爾不需要這么久的恢復時間。他擔心自己一天不訓練，負重量就會下降。他曾有兩個月中斷了訓練，“每天看著鏡子中的自己，一臉的孩子氣；如果不訓練，我的體形每天都在退化，一點點地變回從前的樣子?！?/p>

凱爾的訓練強度很大，但他從不鍛煉下半身，同大多數(shù)類固醇使用者一樣，他們都有著強健的上半身。他還從不進行有氧運動，他擔心那會導致體重下降，他還避免走路，出門基本上以車代步。

幾周前，凱爾在健身房運動時，出現(xiàn)了一次呼吸困難。他的血壓很高，靜息心率（安靜不活動時的心率）達到了每分鐘120次，稍有活動，就可以達到180次?！拔议_始有些擔心，因為上樓梯我都感到吃力。我的心臟一直‘咚咚咚’地跳著，呼吸困難，全身大汗淋漓，我感到筋疲力盡?！蔽易⒁獾剑瑒P爾說話的時候上氣不接下氣。他說自己停藥一段時間，那些癥狀就會消失，心率也會逐漸恢復正常。但他沒有聽從醫(yī)生的勸阻就此停藥，依然不間斷地使用類固醇?！拔抑牢乙呀浀搅怂幬餅E用的地步，”他說，“如果有一天我因此病了，我就會停藥?！薄暗悄阋呀洸×??！蔽覍λf?！叭绻幸惶煳业男呐K出了問題，我就會停下來?！贝藭r，記者的腦海中浮現(xiàn)出了這樣一句話：“即使我在健身房里突發(fā)心臟病，我也不會在乎，因為我是個大塊頭?！?/p>

[編譯自英國《星期日泰晤士報雜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