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古磐石

土耳其南部到處都是神廟，每一個神廟的歷史都要比巨石陣還要悠久。作者菲利普·馬斯登想要探尋這些巨石的奧秘，于是便有了這次旅行。

神秘的神圣之地

5月下旬，位于土耳其東南部的烏爾法市的天氣開始慢慢變暖。到了晚上，白天的余熱從羊皮紙色的石墻里散發(fā)出來。熟透了的桑葚掉落在地上，被人們踩過后，鮮紅的果汁裝點著鵝卵石小路。集市里充滿著烤羊羔的味道，雨燕排著隊鳴叫著繞清真寺的尖塔飛過。天黑以后，就像夸張的圣經(jīng)故事里描述的那樣，在閃電的光影間，古堡上方內(nèi)姆魯特山山頂?shù)囊粚κ綦[若現(xiàn)。

烏爾法位于地球上最神圣的地方之一的心臟地帶。市中心旁的一個潮濕的洞穴被認為是先知亞伯拉罕的誕生地，也被視為猶太、基督、伊斯蘭3大教的發(fā)源地，吸引了眾多教徒與游客前來參觀。塵土飛揚的村落里住著分裂主義者與神秘主義者、先知與牧師;既有蘇非派、諾斯替派，又有厄勒克塞派、聶斯脫利派;既有雅茲迪人又有阿雷維斯人。而烏爾法曾經(jīng)是世界上第一個接受基督教的國家——亞美尼亞的首都。

但這些都不是我來到這兒的原因。我對它的興趣要追溯到很久以前，在眾神之王誕生前——那時每一座山峰與每一條河流都有各自的主管神祗，追溯到新石器時代早期——人類這個新集體第一次建造了石碑。

這一切都發(fā)生在歐洲和中東，從黑海至愛爾蘭西部。不論是石陣、石柱還是墳?zāi)?，對它們的最新解讀都是儀式聚集地點?？脊艑W(xué)家們發(fā)現(xiàn)了一條規(guī)律：這些石制紀念物往往都集中在特定的區(qū)域，從視線所及延伸到一個自然特征：一座山峰，或是一口泉水。一些專家更是進一步認為這種以石頭敬神的行為與定居農(nóng)業(yè)的發(fā)展有關(guān)。難道是畜牧與種植讓人們對土地產(chǎn)生了更深的敬畏之情嗎？

幾年來我一直在研究英格蘭西南部的儀式聚集點，學(xué)得越多，反而越迷惑，而對它的興趣卻越強烈。烏爾法市周圍的儀式聚集點不僅是最早且最與眾不同的，更是農(nóng)業(yè)文明起源的標志。

第二天天還沒亮，在住處外的小路上，我遇見了塔哈，一個擁有迷人笑容、戴著眼鏡、說英語的阿拉伯人。我們一起制定出了一份走訪圣地的路線圖：先開車到南邊，再步行去到位于哥貝克力山頂?shù)男率鲿r代的巨石遺陣。在過去的數(shù)十年間，對該遺跡的發(fā)現(xiàn)與挖掘展示了它驚人的魅力。哥貝克力石陣是已知的世界上最古老的寺廟，建于公元前一萬年左右。

離開烏爾法市，我們進入了哈蘭平原。第一縷陽光打破了它的寧靜，棉花地的新綠映入眼簾。往南走不到半個小時就到了敘利亞的邊界?！翱稍谶@兒一切都很安靜！沒有一絲戰(zhàn)爭的跡象！”塔哈笑著向我保證道。又過了幾分鐘，他指著一個容納了1.3萬名敘利亞難民的聯(lián)合國難民署帳篷告訴我，昨晚他的一個朋友跨過了邊境線與反對派搏斗。在短短的幾個月內(nèi)，“伊斯蘭國”打敗了庫爾德武裝，攻占了村鎮(zhèn)，包圍了附近地區(qū)。

在哈蘭鎮(zhèn)上，我們順便拜訪了塔哈家。這是一座半廢棄的古城，是地球上最古老的定居點之一。院子里堆著農(nóng)用機械，還有幾只正在啄食的火雞。塔哈抱著他兩歲的小兒子坐在自己的膝蓋上，告訴妻子自己將要離開家?guī)滋臁：⒆涌粗?，臉慢慢地皺了起來?/p>

越過哈蘭平原，我們來到了一片小矮山。這里的土壤干旱、養(yǎng)分稀少。牧羊人們倚在牧羊棍上，看著我們的路線圖各抒己見。等我們來到一個位于索格瑪塔爾的阿拉伯人的小村莊時，已是傍晚了。下了車，我們向上走，越過一個滿是草的土堆，隨后就發(fā)現(xiàn)自己已置身于一片開闊的谷地，也是兩條干涸河道的交匯之處。

我讀過關(guān)于索格瑪塔爾和它小山頂上的許多廟宇的書，可眼前所見的在任何一本書里都找不到。裸露的石灰?guī)r地面被河溝分割成一道一道，上面稀疏地分布著些許發(fā)黃的小草?；疑膸r層和綿延的山峰占據(jù)了天際線，如此神秘且富有力量，讓人不得不嘆服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在其中的7座山峰上都留有廟宇遺跡。

“這兒！上來！”一個15歲上下的男孩朝我們打招呼。我們跟在他身后，看著他躥上了一座小山，又跳上了山脊。我們的雙腳踩過石頭，發(fā)出了神圣的喀拉聲。最高處是一塊與胸齊高的大巖石，上面刻了兩個圖案，圖案旁深鑿著古敘利亞語的銘文。

金星神殿

20世紀50年代，學(xué)者J.B.西格爾花一星期走遍了這里的所有廟宇，謄寫石刻上的銘文。經(jīng)翻譯，這些銘文應(yīng)出現(xiàn)于公元165年左右，而銘文的內(nèi)容顯示了在此之前，這里已經(jīng)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地方。當?shù)氐膫髡f認為這些銘文與一個更早的偉大人物摩西有關(guān)，摩西這個名字的意思是“許多泉水”。

我們有一份西格爾的草圖復(fù)制品，因此我們才能將其與我們看到的地方聯(lián)系起來。我們站在庫特薩爾山上，西南方約一公里處是一個以薩比恩星相學(xué)中最重要的行星命名的小山丘，叫做土星神殿。往順時針方向走，依次是木星神殿、月亮神殿、火星神殿和水星神殿。低矮處在夕陽薄霧中若隱若現(xiàn)的是太陽神殿。

大多數(shù)的建筑都已毀壞，保存最完整的只有金星神殿了。這是一個直徑約10米的圓形建筑，刻有淺浮雕的柱子雖已不再完整，但仍能感受到其表面的光滑。我用手觸摸它，那完美的雕刻讓我驚嘆。底下是一個類似于地窖的地方，入口連接著庫特薩爾山。每個神殿都是這樣，最后連接著同一個地方。

從金星神殿，我走回到了庫特薩爾山。已是黃昏，太陽正慢慢地向地平線靠近，遠處灰色的巖層也仿佛沒入了山峰?；璋抵校@天然的圓形競技場仿佛比我們來時顯得更加的宏偉。我想這是我到過的最壯麗的地方了。

當天晚上，我們借宿于村里一戶名叫阿斯蘭的人家?！鞍⑺固m”在土耳其語和波斯語里都是“獅子”的意思。天氣很暖，我就睡在露臺上，聽著山谷水洼里傳來的陣陣蛙鳴。第二天一早我們前往拜訪鎮(zhèn)長，他住在一個舊軍事基地里。他頭戴白色頭巾，坐在地板上迎接我們。我脫掉靴子，走過柔軟的地毯，坐在了他的對面。兒子和孫子們依次在他身邊靠墻而坐，就像是中世紀的場景。

鎮(zhèn)長看了我一會兒，然后轉(zhuǎn)頭看向塔哈，眼神像是在說：這個外鄉(xiāng)人是誰？

“從英格蘭來的?！彼蛩忉尩?。

鎮(zhèn)長又看了我一會兒，身子向前傾了傾。他的臉在我眼前放大，顯得既有點兇又有點淘氣?！坝耸鞘裁慈?？他們從哪來？”

我揀了些歐洲西北部的日耳曼國家給他講了講。

“這不對！”他拿了一根塑料吸管，在地毯上畫給我看，“含的后裔往這邊走了，我們是閃的后裔，是往這個方向走的。你們是雅弗的后裔，去了其他的地方?！保ㄩW、含、雅弗是諾亞的3個兒子。）

我問起他年輕的時候，他說他是1945年到的這兒，當時只有8歲，這里還沒有村莊。

“雕像到處都是，可都被強盜搶走了。那時神殿還沒有這么破敗?！?/p>

我好奇他對神殿做了些什么。

“我？不，這都是異教徒們干的，那些塞比教徒?！彼纳碜佑窒蚯疤搅颂?，“你知道摩西嗎？接著他給我講了摩西的故事。根據(jù)《可蘭經(jīng)》和《出埃及記》的記載，年輕的摩西殺了埃及人，逃亡至米甸。但鎮(zhèn)長說摩西其實是來到了索格瑪塔爾。他在這兒幫助了兩個在井邊打水喂羊群的年輕女人，最后和其中一個結(jié)了婚。“那口井就在那上面不遠處。”那口井對鎮(zhèn)長的意義遠大于任何一座神殿。

”

索格瑪塔爾被視為圣地，除了其驚人地貌之外，水也是重要因素。人們告訴西格爾這里有超過300口井，井水甘甜，而鎮(zhèn)長說準確的數(shù)字應(yīng)該是100口。亞伯拉罕的潮濕洞穴、《約伯記》里的活水之井、索格瑪塔爾的摩西之井，雅各第一次遇見拉結(jié)也是在一口井旁——創(chuàng)世紀之初的許多故事都與水有關(guān)。后來人們到了美索不達米亞平原，在舊石器時代末又到了亞美尼亞平原，也都是沿著井水和泉水遷移、生活、定居。

拜訪鎮(zhèn)長的第二天，我們一起爬了更多的圣山，聊了更多遠古的故事，來到了一個阿雷維斯人的村莊Kisas。阿雷維斯人的神是一條魚，他們的信仰既不是遜尼派也不是什葉派，卻結(jié)合了兩者的特點。他們的血液里流淌著歌舞因子。我們?nèi)グ菰L了村里的一位老人家Asik Celali（Asik的意思是吟游詩人）。當時他正在屋頂上，坐在鴿舍的凳子上，彈奏著一種名叫cumbas的班卓琴，唱道：“生命只有五天……哦，你為什么要這么做？”他的鴿子們就那樣棲在橫條上看著他，不時地咕咕叫兩聲。他的兒子在我耳邊輕語：“他愛鴿子，就像別的老人愛煙草一樣?！?/p>

哥貝克力山

拜訪完老人的第二天，我們起了個大早，向哥貝克力山出發(fā)。阿里加入了我們。他是一位活潑的庫爾德人，穿著大大的褲子，骨子里繼承了安納托利亞人對低地阿拉伯人的不信任。他不停追趕著塔哈，想要到他前面去。幾個小時后，阿里指著一座山說：“雅茲迪神殿?！蔽覀兘又蚬W馬爾的墓地爬去。如井水和泉水一般，地勢高的地方對當?shù)氐淖诮桃灿兄卮笠饬x。

我們在中午最熱的時候來到了阿里的村莊，在他的花園里度過了一下午。那里簡直就像是伊甸園！大大的桑樹、石榴樹、杏樹、櫻桃樹、無花果樹、核桃樹、蘋果樹，還有梨樹。我們還嘗到了他用自家種的小麥做的面包，中間夾著他自家的羊擠的奶做的奶酪。晚上，我們把睡袋拿到了屋頂上。我躺在那兒，涼爽的風吹過臉頰，看著星星一閃一閃。

次日早晨，天氣更加炎熱。我們穿過麥田，豐收已經(jīng)開始。一位收割者戴著頭巾，整張臉都在陰影下，露出潔白的牙沖我們喊：“加入我們吧！這一點兒也不難！”

剛過拜亞茲特村莊不遠，阿里抓住我的胳膊，指著前方對我說：“看見了嗎？那就是哥貝克力山！”

一瞬間，這個名字就像一道光在早晨仍有薄霧的天空畫出了一個圓環(huán)。五英里外的山峰就像一道壁壘，山頂矗立著一棵孤樹。幾個世紀以來，哥貝克力山一直是一個小朝圣的地點，參觀者們來到這里，在樹下喃喃祈禱。20世紀90年代前，沒有人知道在這片土壤下面竟埋著一座有著一萬年歷史的寶藏。

阿里像一只山羊一樣地第一個向山頂沖去。他如一座雕像般站在山頂上指著還在艱難向上爬著的塔哈大叫道：“庫爾德人第一！英國人第二！阿拉伯人第三！”

哥貝克力山頂?shù)氖囈呀?jīng)被一個木屋頂保護了起來。石柱與桁架縱橫交錯，每當我看向它們時，敬畏之情油然而生。3米多寬的T形巨石在地上拼成四個橢圓形，每個橢圓周圍都有一座毛石墻。它們的雕刻比英國巨石陣要精細得多，并還要早上7000多年。更令人震驚的是上面雕刻著的圖案，有張大嘴的獅子、露出尖牙的野豬、未被馴化的驢子、狐貍、鶴、公牛、蝎子，還有蛇，多得根本數(shù)不過來。

到底是怎樣的一種力量才能讓人們一次又一次地聚集在這里，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地造就了這樣的奇跡？答案有很多：儀式、喪葬、天文、歷法。但沒有一種答案能夠完美地解釋它。

也許沒有答案就是最好的答案。正如生命永恒的問題：死亡與歸宿一樣永遠也不會有答案。

從木屋頂下出來，我沐浴在陽光下。傍晚陽光的余熱觸及我的雙肩，眼前是我們來時的路。赭色的小路向薄霧中延伸，仿佛一直延伸到了哈蘭平原，到了肥沃月灣，到了美索不達米亞平原。如果哥貝克力山上精心雕琢的巨石板是為了讓后人紀念并敬畏歷史，那它做到了。歷經(jīng)了1.2萬多年，這座獨一無二的山峰給了人類一個審視從前的機會。

[譯自英國《前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