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馬尼亞的豪華空村

有時候切爾特澤非常熱鬧。幾百人在村里的街道上跳舞，仿佛炙熱如火的瀝青路面是旅館舒適的木地板。他們圍成圓圈，男人們穿著帶刺繡鑲邊的黑白服飾，女人們穿著寬大的裙子。他們揮舞著燒酒瓶，歡呼著，隨著小提琴的音樂搖擺著。一對新人試圖逃開晃晃悠悠的祝賀者，汽車司機因前行道路受阻而鳴喇叭。每年8月，切爾特澤都是如此熱鬧。

但是大部分時間，切爾特澤都非常安靜。人們可以聽到的唯一聲音，就是燒酒釀造廠傳來的汩汩聲和隆隆聲，50年的煙熏火燎使得這里入眼全是黑色?；鹧嬖阱仩t下熊熊燃燒，散發(fā)出燃燒木柴的氣味和發(fā)酵李子的味道。在一間簡易作坊中，白頭發(fā)隱藏在一塊頭巾之后的安娜·西奧坎用勺撇去燒酒第一次燒制過程中的混濁浮沫。

然后她站起來，走到屋外，望著街道的另一邊，用手指著一棟棟房子。“那戶人家基本上全年都不在，那家人也離開了，旁邊的那家也是，那家也一樣?！边@句話她可以一直一直說下去。這里是如此荒無人煙，一年的11個月都是如此。

羅馬尼亞有很多像切爾特澤這樣的村莊，只在夏季休假（很多歐洲國家職工都在夏季度假，一般7-9月）或圣誕臨近時才恢復(fù)生機的村莊。這個國家過去10年有200萬人離開家鄉(xiāng)，去往國外工作，約占總?cè)丝诘?0%。如果想了解這些工作移民是如何將他們的成功和驕傲澆鑄在家鄉(xiāng)的鋼筋水泥中的，切爾特澤就是一個好例子。在一條數(shù)千米長的街道上，幾乎每棟房子都在過去幾年修葺一新：超過一人高的鋼鐵柵欄和黑色大理石圍墻保護著財產(chǎn)，陽臺上擺放著健身器械和石膏牧羊犬，屋檐戴著小皇冠。在大得足夠開家酒店的房子里，只住4個人。

據(jù)官方數(shù)據(jù)，生活在這個羅馬尼亞最北部村莊的5763居民中有2300人在國外賺錢，實際數(shù)據(jù)可能還會更高。而8月，大部分人都會回來住幾周，打掃他們的房子，收獲李子，舉辦婚禮。當?shù)亟值郎闲旭傊鴰Х▏?、意大利或德國商標的汽車，不少造價不菲，還有一輛保時捷。

這個夏天，喬治·薩斯把他教父的跑車借來開回了家，維爾吉爾·馬爾庫斯開著寶馬從比利時回來，伊歐恩·珀普從奧地利回來。瓦塞爾·塞克和妻子、孩子坐在一輛奧迪中從巴黎市郊出發(fā)，不間斷行駛18個小時回家。在法國，這個四口之家住在60平方米的房子中，但是夏季休假回到切爾特澤時，收拾一遍他們家的大房子卻要花5天。塞克一家3年前最后一次對房子進行了整修，原有的老房子只有地基仍保留下來，大門前立著白橙色相間的柱子，走廊里擺著一個齊腰高的花瓶。

貧困國家的富裕綠洲

切爾特澤的人們常常表現(xiàn)得如同一擲千金的暴發(fā)戶。過去幾年，社會學(xué)家和經(jīng)濟學(xué)家在很多居民都在西方工作的東歐村鎮(zhèn)進行了實地考察，發(fā)現(xiàn)不少居民都把錢花在他們根本不需要的事物上。

在波蘭，一位工作移民說：“我想要我的鄰居嫉妒我，讓他們看到我回家時拎著大包小包進屋的場景。”在匈牙利，一位旅館老板抱怨道，一些年輕的男人開著他們昂貴的新車在小城里碰面，只是為了讓別人看到自己的富裕。在一個羅馬尼亞小鎮(zhèn)，幾名歸鄉(xiāng)者承認，他們專為夏季休假借了金項鏈、衣服和汽車回家。

在這里，房子越大，汽車越貴，社會地位就越高。很多切爾特澤人都還記得一切是如何開始的。例如，1995年瓦塞爾·塞克和其他40人離開村莊。他坐巴士來到波蘭，然后來到德國，本想從柏林坐火車去法國，卻被德國警察逮住，送回了羅馬尼亞。第二次時他終于成功了。找到工作前，他在法國住了好幾個月的廢墟房。直到2007年羅馬尼亞成為歐盟成員國，去國外工作的阻礙才不復(fù)存在。

切爾特澤的人們可能確實喜歡炫耀和自夸，但每棟富麗堂皇的房子都是對從前貧困和恐懼生活的一種補償，對敢于尋求突破的勇氣和勞苦的一種獎勵。塞克說：“您今天在這里看到的一切，都是我艱辛工作的結(jié)果。嫉妒是完全沒有道理的，首先你們也應(yīng)該像我們一樣辛苦工作，從早上5點到晚上10點?！?/p>

羅馬尼亞的工資水平仍然遠低于歐盟平均水平，最低工資標準為每月約200歐元。羅馬尼亞數(shù)據(jù)研究院估計，羅馬尼亞的平均凈工資為每月約400歐元。如果瓦塞爾·塞克留在羅馬尼亞，那他根本無法承擔這些柱子的費用，也不能送女兒德尼莎去上美發(fā)學(xué)校，不能為兒子找數(shù)學(xué)家教。

對很多人來說，離開自己的國家是值得的。不管是在愛爾蘭做銷售員，在意大利做建筑工人，還是在奧地利做老年護理人員，工資都是在羅馬尼亞的三四倍。仍留在國內(nèi)的人常常是因為年紀太大而無法成行，盡管如此他們中仍有四分之三在采訪中表示，如果有機會移居國外，他們非常愿意。

這股移民潮的后果清晰地顯現(xiàn)在各種數(shù)據(jù)上。在羅馬尼亞，一個醫(yī)生需要照顧的病人數(shù)比在歐洲任何一個國家都多。在德國，照顧10萬個病人的護理人員數(shù)量是羅馬尼亞的兩倍多。此外，羅馬尼亞的建筑公司、出租車公司、鋸木廠和酒店等雇傭勞動力之難是全歐洲最嚴重的。在羅馬尼亞，中等和高級技術(shù)人才嚴重匱乏。

8月是婚禮月

8月，切爾特澤會舉辦很多場婚禮。因此常?？梢钥吹酱謇锞o閉的房門前躺著邀請函，煤黑色的信封上可以看到絲絨裝飾和一顆如同鉆石一般的玻璃石。“您選擇您所愛的，您愛您所選擇的。”來自28歲的新郎喬治·薩斯和同歲的新娘羅米娜的邀請函中這樣寫道。

他是個留著稀疏短發(fā)的大塊頭，而她是個皮膚蒼白的嬌小女人。在靠壁組合柜上放著用羽毛裝飾的禮帽，這是喬治·薩斯要在婚禮當天戴上的。地面上是成箱的空瓶子，是要在婚禮前夕灌上李子燒酒的，每位客人一瓶，一共幾百瓶。

17年前，先是喬治·薩斯的父親來到法國找工作，3年后他的母親和兩個兒子也跟了過來。當時14歲的喬治并不覺得離開家鄉(xiāng)有多難過。“那時候所有男孩都離開了切爾特澤?！比缃?，薩斯一家在巴黎郊區(qū)經(jīng)營著一個家族企業(yè)。喬治的父親、哥哥和一個叔叔修建新房子，喬治是水電工，母親為工人做飯。薩斯一家估計，在巴黎市內(nèi)和市郊有約100個建筑公司創(chuàng)始人來自切爾特澤。

這家人在切爾特澤的住所位于一片由好些建筑群組成的莊園中，糊墻紙是米色的，天花板上垂著枝狀吊燈，柔軟的地毯讓每一步都深陷其中?！笆堑模抑?，這里其他的房子比我們的裝修得更時尚?！眴讨巍に_斯說。

為何他和家人要為一棟一年只住幾個星期的房子花費這么多錢呢？為何他要為哥哥新出生的孩子加建一層，而這個孩子可能只是從父母的訴說中知道切爾特澤，而一輩子都不會住在那里呢？喬治·薩斯聳了聳肩，咕噥道：“就是這樣?！焙茱@然，他并不認為這一切有什么值得奇怪的。薩斯家有3個鄰居，他們的房子大小都和他的差不多。他和一個鄰居關(guān)系不錯，但認為“其他兩個都是牛皮大王”，他只在不可避免的情況下才和他們說話。

在村里的燒酒釀制廠等待李子燒酒釀好的老奶奶安娜·西奧坎說：“這里的人變了，他們更加關(guān)心的是自己的地位，而不是他們鄰居的利益?！比藗兠鴦排时日l擁有最大最美的房子，曾經(jīng)無話不談的閨蜜突然不再說話，村里旅館的價格不斷上漲，女人們根據(jù)汽車大小尋找自己未來的丈夫?！叭藗兊纳钤絹碓奖簧虡I(yè)化所主導(dǎo)，傳統(tǒng)價值觀走向遺失，尤其是在家庭和村子內(nèi)部的社交往來上。”經(jīng)濟地理學(xué)家提姆·埃爾里克在他對兩個波蘭村鎮(zhèn)的研究中這樣寫道。

年輕人不再遷回

切爾特澤的多彩、喧鬧的婚禮其實也是攀比的一部分。喬治·薩斯曾清楚地觀察到，有多少客人來參加他哥哥的婚禮，他也會好好數(shù)數(shù)有多少人來參加他的。他估計有1000多位來賓。為了能夠接待更多客人，薩斯一家也盡可能多參加別人的婚禮。夏季的切爾特澤每周有3到4對夫妻結(jié)婚，每位來賓都要送至少100歐元現(xiàn)金的禮金。喬治·薩斯說：“我在巴黎賺錢，在切爾特澤花錢?！?/p>

當問到這對新人“你們將來會在切爾特澤生活嗎？”時，喬治和羅米娜對望了很長時間。他說：“不知道?！彼a充：“我在巴黎生活得很好?！毙吕傻膵寢尙斃麃啞に_斯在旁邊聽到了，過來說：“我們當然都會回來，我們只是在那里待幾年賺錢，這里有我們的根。”這對新人默默地低下了頭。

之后，在沒有其他人聽到的時候，喬治·薩斯說了很多他將來的計劃?！鞍屠璧牧_馬尼亞建筑公司去年不太景氣?！彼f。訂單急速減少，這家人已經(jīng)很久不像最初那樣能攢很多錢了。男人們以前會去到遙遠的法國南部，甚至到尼斯去修房子，但是現(xiàn)在早已不值得了。因此婚禮后，喬治·薩斯想和妻子搬家，最好去瑞士。在那里，艱苦勞動還能得到好報酬。他們?nèi)詴谇袪柼貪傻暮廊A大房子中度過假期。

這天，兩位老友在村里的街道上相遇了。他們剎車停下，拉下車窗。

“你今年怎樣？”

“很好，你呢？”

然后汽車啟動，開往不同的方向。

[譯自德國《brand ein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