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詩法與“云門三句”

[摘 要]葉夢得將“云門三句”與老杜詩法同參，頗堪玩味。蓋杜詩之大氣磅礴、混茫無缺，正合云門之“函蓋乾坤”；其心隨物轉(zhuǎn)、即事而興，深契云門之“隨波逐浪”；其或起而突兀、或結(jié)語陡然，恰與云門打破語言執(zhí)礙之“截?cái)啾娏鳌辈恢\而合。而一詩中或含云門三法，正是杜詩“頓挫”之所在。杜詩與“云門三句”內(nèi)在氣質(zhì)上的通聯(lián)暗合，未必自覺地觸碰到了詩禪交匯的一個側(cè)面，卻使“詩史”有了寬厚的背景、強(qiáng)大的張力和多維的風(fēng)調(diào)，使“詩圣”另有一番大關(guān)懷、大自在、大愉悅的非凡氣象。唯此，其詩與人方具有超越文學(xué)的永恒意義。

[關(guān)鍵詞]杜詩；云門三句；函蓋乾坤；隨波逐浪；截?cái)啾娏?/p>

[中圖分類號]I207 [文獻(xiàn)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1000-3541（2015）01-0036-06

Abstract： Ye Mengde compared the “Yun mens Three Words” to Du fus Poetry.Its lingering aftertaste .Dus poets are more majestic scenery mixing in exploration of shape which accord with Yunmens “cover heaven and earth”； Du fu pastoral poetry see also satori wisdom， even if they are not about Zen， which deeply accord with Yunmens " go with the stream "； Some of the Dus poets are abrupt at the beginning and precipitous in the end， just accord with Yunmens “blocking the flow”.

Key words：Du fus Poetry； Yunmens Three Words； Cover heaven and earth； Go with the stream； Blocking the flow

宋人葉夢得將云門宗之“云門三句”與老杜詩法同參，曰：“禪宗論云間有三種語：其一為隨波逐浪句，謂隨物應(yīng)機(jī)，不主故常；其二為截?cái)啾娏骶洌^超出言外，非情識所到；其三為函蓋乾坤句，謂泯然皆契，無間可伺。其深淺以是為序。予嘗戲謂學(xué)子言，老杜詩亦有此三種語，但先后不同：‘波漂菰米沉云黑，露冷蓮房墜粉紅，為函蓋乾坤句；以‘落花游絲白日靜，鳴鳩乳燕青春深為隨波逐浪句；以‘百年地僻柴門迥，五月江深草閣寒為截?cái)啾娏骶?。若有解此，?dāng)與渠同參?！盵1]（p.2688）葉氏此言頗堪玩味。葉夢得自號石林居士，有著深厚的禪學(xué)修養(yǎng)，尤為青睞南宗禪之云門宗，對此，張伯偉先生有較為詳細(xì)的論述[2]（p.50-55），此不贅述。

葉氏所言“云間三種語”，乃南宗禪青原一系禪師云門文偃的法語?！豆抛鹚拚Z錄》載“云門三句”云：“函蓋乾坤：乾坤并萬象，地獄及天堂；物物皆真現(xiàn)，頭頭總不傷。截?cái)啾娏鳎憾焉椒e岳來，一一盡塵埃；更擬論玄妙，冰消瓦解摧。隨波逐流：辯口利舌問，高低總不虧；還如應(yīng)病藥，診候在臨時”[3]（p.337）。法語本不可解，旨在心領(lǐng)神會，而后世禪師對此表述各異的理解，更使得“云門三句”成為見仁見智的心法。然綜合諸家所言，表述雖異而大體相同，無出禪法核心。蓋“函蓋乾坤”意味佛旨遍及一切，觸類是道，一即一切，“青青翠竹總是法身，郁郁黃花無非般若”[4]（p.157）；“截?cái)啾娏鳌奔唇^諸思議，言語道斷，一念不住，隨立隨掃；“隨波逐浪”即隨機(jī)接緣，一切適性，法無定法，應(yīng)機(jī)勘辨。云門宗以此三句標(biāo)示宗綱，接引徒眾，后世禪師亦常以此為契機(jī)，開示說法。至于三者在禪修中的地位及先后次第，學(xué)者們的理解稍有不同?；蛑^“作為理是普遍的，合天蓋地，從每個事上看，即如截流只是一個斷面，理就是整個，事就是斷面”[5]（p.245）；或謂“這三句似應(yīng)以‘截?cái)啾娏鳎ǔ蹶P(guān)，由凡入圣）、‘隨波逐浪（重關(guān)，由圣返凡）、‘函蓋乾坤（牢關(guān)，不墮凡圣）為序”[2]（p.60）；或以為三句沒有主次之分，“對于理解云門宗的禪學(xué)思想與參禪方法，云門三句的每一句都具有同等重要的意義”[6]（p.121）。上述見解或從理事關(guān)系角度，或從禪修過程的實(shí)際，或從宗教義理出發(fā)，對三者次第的理解都有道理，且都不妨礙對三者本意的認(rèn)同。

應(yīng)當(dāng)指出，葉氏所謂杜詩有云門三種語，并非指杜甫修習(xí)云門禪法，而是說杜甫詩法有與云門禪法相合之處。筆者曾發(fā)文論述杜甫早年即修習(xí)禪宗法門，晚年更深受大乘義諦的浸染潤益，禪學(xué)思想不僅慰藉了詩人的心靈，且拓展了杜詩的廣度和深度，方外之力亦是成就“詩圣”的一個重要助力，探汲杜甫與大乘佛學(xué)之因緣，最為重要者，有取于大乘禪法對待現(xiàn)實(shí)的姿態(tài)[7]（p.43-47）。故杜詩與云門禪相契合，當(dāng)在情理之中。

而宋以后的佛禪燈錄，不乏有杜詩參禪悟道的記載，亦可做一佐征：“問：‘猿抱子歸青嶂后，鳥銜葉落碧巖前。此是和尚舊時安身立命處，如何是道林境？師曰：‘寺門高開洞庭野，殿腳插入赤沙湖。曰：‘如何是境中人？師曰：‘僧寶人人滄海珠。曰：‘此是杜工部底，作么生是和尚底？師曰：‘且莫亂道?！盵4]（p.1255）此克勤禪師所引三句詩，出自杜詩《岳麓山道林二寺行》，禪師借用成句明禪，卻非常妥帖，見其非凡的文學(xué)修養(yǎng)和禪悟眼光，亦見杜詩禪境極得禪師認(rèn)可。宋洪邁將杜詩《春日憶李白》云：“白也詩無敵，飄然思不群。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盵8]（p.52）與寒山詩“吾心似秋月，碧潭清皎潔。無物堪比倫，叫我如何說？”[9]（第五冊，p.378）類比，認(rèn)為二者在思維邏輯、表達(dá)方法上神似[10]（p.677）。宋元后詩論家多用杜詩作為“參禪精子”，也見杜詩禪法不虛?！岸爬显娭蟹?，能言竹有香。欲知殊勝處，說著早清涼?！盵11]（p.86）此正是元好問所謂：“竊嘗謂子美之妙，釋氏所謂學(xué)至于無學(xué)者”[8]（p.2252）之意。李攀龍舉杜詩“文章有神交有道”“白小群分命”“隨風(fēng)潛入夜”“水流心不競”“出門流水住”等詩句，曰“皆是道也，悟者得之” [8]（p.2328）。金圣嘆評點(diǎn)《詠懷古跡五首之詠蜀先主》時說：“得禪理”[12]（p.200），另于“老去詩篇渾漫與，春來花鳥莫深愁”[8]（p.810）句中又出現(xiàn)“無?！薄安粶纭盵12]（p.124）。而杜甫博古愛今的詩學(xué)主張，其在詩、書、畫等各門類藝術(shù)鑒賞中所共同表現(xiàn)出的重瘦勁輕肥俗、重骨棄肉、重神輕形的藝術(shù)審美觀，也與禪宗圓融一如的“不二法門”、“向心內(nèi)證”的修行方式，有著本質(zhì)上的相通之處，亦與“云門三句”有著或明或暗、或深或淺的內(nèi)在一致性。

一、“函蓋乾坤”

葉夢得所舉“波漂菰米沉云黑，露冷蓮房墜粉紅”，句出《秋興八首》其七，原詩為：“昆明池水漢時功，武帝旌旗在眼中?？椗畽C(jī)絲虛夜月，石鯨鱗甲動秋風(fēng)。波漂菰米沉云黑，露冷蓮房墜粉紅。關(guān)塞極天唯鳥道，江湖滿地一漁翁。” [8]（p.1494）此詩乃老杜于大歷元年（766年）夔州時思及長安，以漢喻唐，抒漂流衰謝之感傷。頸聯(lián)寫菰米蓮房，沉云墜粉，素秋景象，一片荒涼。然此二句又如何“函蓋乾坤”了呢？對此，張伯偉認(rèn)為“黑”“紅”兩色分別統(tǒng)一了水波、菰米、沉云與露珠、蓮蓬、荷花，“正合于‘泯然皆契，無間可伺的‘函蓋乾坤之境” [2]（p.59）。本詩或非禪解之作，但此解亦可為一說。然石林居士將此來印證云門之“函蓋乾坤”，似應(yīng)不只限于如此微細(xì)的字法，若從老杜詩法上考慮，似乎更為恰當(dāng)。一池秋色攝天下之秋，一池秋氣涵乾坤之氣，正合禪家“一輪皎潔，萬里騰光”[13]（p.826）意。菰米、蓮房雖是細(xì)物，卻能盡攝乾坤景象，且與末聯(lián)所繪塞上風(fēng)云、天唯鳥道、江間波浪、地一漁翁構(gòu)成一幅大寫意，人與山水、天地、萬物融為一體。此時，個體的情感思緒因被宇宙大化、消解、稀釋而不復(fù)存在，同時，又由于這種消解和稀釋而獲得一種永恒的存在。這恰似圓融無礙、小大一如的禪境體驗(yàn)。

佛教沒有時間和空間的概念。時間上，有消有長，無始無終，“三世”亦是方便說法；空間上，沒有大小、遠(yuǎn)近、彼此的區(qū)別，須彌納芥子，芥子納須彌。中國佛教更突破了印度佛教認(rèn)為現(xiàn)象界外另有一個超現(xiàn)象的世界，以為色空無礙、理事無礙、事事無礙。這一涵天蓋地的宇宙時空觀，使個人的生命與宇宙生命融為一體，從而一珠現(xiàn)大千世界，一葉知古往今來，一朝風(fēng)月含攝萬古長空。

集古之大成之杜詩，為歷代詩評家所激賞處，重在閎大雄渾、“雖小而大”[8]（p.1226），“千匯萬狀，茹古涵今，無有端涯”[8]（p.2244），皆函蓋乾坤意。上文葉氏所舉，乃杜詩之一斑。杜甫作詩固能巨能細(xì)，“巨則函蓋乾坤，細(xì)乃析分絲理” [8]（p.1756），然檢以全部杜詩，碧海掣鯨、地富海涵、雄壯闊大之作尤多。詩人自言：“或看翡翠蘭苕上，未掣鯨魚碧海中”[8]（p.900），相比纖巧柔美的“翡翠蘭苕”，詩人更傾向闊大雄渾的“鯨魚碧?！本辰?。其盛贊李白“筆落驚風(fēng)雨，詩成泣鬼神”[8]（p.661），又何嘗不是詩人自道！而贊高、岑“意愜關(guān)飛動，篇終接混?！盵8]（p.640），又如何不是老杜自身推崇的詩法。飛動之意，接之混茫，實(shí)是函蓋乾坤之法。

通檢杜詩，其函蓋乾坤法首先表現(xiàn)在寫景狀物多大氣磅礴、時空渾然方面?！渡习椎鄢嵌住菲湟婚_篇曰：“江城含變態(tài)，一上一回新。天欲今朝雨，山歸萬古春?！盵8]（p.1273）變態(tài)常新，乃眼前所見，天雨含春，則萬古終同，四句之內(nèi)，古今天地，俱朗朗寫出。《劍門》詩先寫劍門勢險(xiǎn)，后衡論古今，恐蜀人疊嶂憑險(xiǎn)罹于戰(zhàn)爭，百字五古“自三皇至今，包舉數(shù)千年治亂興亡，真絕大經(jīng)濟(jì)文字” [8]（p.721）。它如《紫宸退朝》《九日登高》《送韓十四》《香積寺》《玉臺觀》《登樓》《閣夜》《藍(lán)田崔莊》《秋興八篇》等篇，皆“氣象雄蓋宇宙，法律細(xì)入毫芒” [8]（p.1562）。另有寫夔州風(fēng)景曰：“峽束滄江起，巖排石樹圓。拂云霾楚氣，朝海蹴吳天。”[8]（p.1700）峽束滄江而起，巖排石樹而圓，古木蒼藤拂云蔽日，峽束滄江浪蹴吳天，四句連天接地，“雄蓋一世”[8]（p.1700）。更有：“峽開四千里，水合數(shù)百源” [8]（p.1253）；“春色浮山外，天河宿殿陰”[8]（p.990）；“納納乾坤大，行行郡國遙。云山兼五嶺，風(fēng)壤帶三苗”[8]（p.1973）；“錦江春色來天地，玉壘浮云變古今”[8]（p.1130）；“五更鼓角聲悲壯，三峽星河影動搖”[8]（p.1561）；“萬木云深隱，連山雨未開”[8]（p.1332）……俱是大氣磅礴，混茫無缺。再如：“江山有巴蜀，棟宇自齊梁”[8]（p.991），山川表里，俯仰古今，皆見于言外；“瞿塘峽口曲江頭，萬里風(fēng)煙接素秋” [8]（p.1493），地懸萬里之瞿塘曲江，風(fēng)煙遙接，同一蕭森；“江月滿江城”“關(guān)山同一照” [8]（p.940），雄渾氣象超乎文字；“地平江動蜀，天闊樹浮秦”[8]（p.893），寫盡天地神韻。

杜詩函蓋乾坤，不僅停留在自然景觀的氣勢恢宏，更主要是作品的內(nèi)涵與精神面貌的闊大壯偉。胸中豪邁，筆下淋漓。加之對萬匯百物都充滿著深沉不渝的愛，則不論“傷秋”“即事”，或從眼前境況寫至北闕秦川，或徹夜不寢思及甲兵賦斂，那僻遠(yuǎn)村郭，天畔群山，登時置于環(huán)宇天地之中，溪澗之水的浪花也飽蓄著大海般的洪濤氣象，而那艱難苦辛、多愁多病的寥落詩人，亦是頂天立地的英雄了。

《旅夜書懷》曰：“細(xì)草微風(fēng)岸，危檣獨(dú)夜舟。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名豈文章著？官應(yīng)老病休。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8]（p.1228）全詩雖感漂泊，終覺闊大?！靶谴蛊揭伴煟掠看蠼鳌钡於巳娀{(diào)，大筆勾勒出雄渾浩闊的境象，又于壯闊中見沉郁，雄渾外顯悲涼，充滿時空張力?！兜歉摺吩唬骸帮L(fēng)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dú)登臺。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盵8]（p.1766）此詩被胡應(yīng)麟奉為古今七律第一，蓋因時空宏闊、雄壯高爽故。自起而終，一氣渾成，略無間斷，又千回百轉(zhuǎn)，一意貫穿，風(fēng)、沙、猿、鳥、落木、長江、遠(yuǎn)客、亭臺俱與乾坤相合，莽莽然打成一片?！兜窃狸枠恰吩唬骸拔袈劧赐ニ?，今上岳陽樓。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馬關(guān)山北，憑軒涕泗流?！?[8]（p.1948）此詩好處前人多所論述。僅以頷聯(lián)“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看，較孟浩然“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9]第一冊（p.1237）之洞庭，更是胸中云夢，空曠無際，雄壯如在目前。末聯(lián)“戎馬關(guān)山北”，一語含納天地，由洞庭而遙及塞北，語淺意深，涵蓄深遠(yuǎn)，“胸襟氣象，一等相稱，宜使后人擱筆”[8]（p.1947）。

杜詩煉字煉意，于字法上亦見函蓋乾坤意。如“乾坤”“天地”等詞頻現(xiàn)詩中，其含義突破了政治、地理、民族的界域，形成了浩大的時空與雄渾的氣勢。如：“相望無所成，乾坤莽回互”[8]（p.559），懷想鄭虔相望無成，乾坤莽莽，思念之情也充溢天地，密密的沒有縫隙；“大哉乾坤內(nèi)，吾道長悠悠”[8]（p.672），行役途中，吾道悠遠(yuǎn)與乾坤相合，無所間斷，何等氣象！“乾坤萬里眼，時序百年心”[8]（p.1205），所望與乾坤俱無窮盡；“蒼生未蘇息，胡馬半乾坤”[8]（p.775），乾坤之內(nèi)，胡馬喧囂，蒼生生計(jì)可知；“故人亦流落，高義動乾坤”[8]（p.828），故人義氣之高，可動乾坤；“弟妹悲歌里，乾坤醉眼中”[8]（p.933），乾坤納入醉眼，茫然一片莫辨；“寧紆長者轍，歸老任乾坤”[8]（p.66），以自在本心歸于廣闊乾坤；“乾坤空整容，粉墨且蕭瑟” [8]（p.477），以乾坤之闊狀畫鶻之豪；“楚隔乾坤遠(yuǎn)，難招病客魂”[8]（p.943），以乾坤之遠(yuǎn)哀病客之魂；“日月籠中鳥，乾坤水上萍”[8]（p.1941），寫千里同風(fēng)，一體同根；“江漢思?xì)w客，乾坤一腐儒”[8]（p.2029），以乾坤之大襯腐儒之微；“身世雙蓬鬢，乾坤一草亭”[8]（p.1610），胸中潦倒，筆下淋漓。

杜詩還善于用“萬”字——“萬花”“萬竹”“萬壑”“萬重”“萬事”“萬丈”“萬方”“萬年”“萬國”，峻岸“萬尋”，秋峽“萬里”，老淚“萬行”，長嗟“萬古”等等，構(gòu)成了闊大浩瀚的時空以及高遠(yuǎn)遼闊的境象。如傷悲不得志曰：“蟄龍三冬臥，老鶴萬里心”[8]（p.562）；嘆息羈旅寂寥曰：“萬里清江上，三年落日低” [8]（p.881）；抒寫漂泊躊躇曰：“相看萬里外，同是一浮萍”[8]（p.1005）；思念兄弟之情曰：“中原有兄弟，萬里正含情”[8]（p.778）；思及離情曰：“梅花萬里外，雪片一冬深”[8]（p.778）；贊美薛稷畫鶴精神：“萬里不以力，群游森會神”[8]（p.961）；記錄曹霸畫馬神駿曰：“須臾九重真龍出，一洗萬古凡馬空”[8]（p.1147）；離筵惜別曰：“萬壑樹聲滿，千崖秋氣高”[8]（p.1037）；盼弟書心切曰：“巫峽千山暗，終南萬里春”[8]（p.1617）……此外，杜詩還多用“俯”字，見其氣概豪邁，涵蓋天地，此不贅舉。

夸張固是詩歌分內(nèi)之事，盛唐詩歌氣象更以極盡夸張為能事，然杜詩對景、事、物、情、時、空的夸張，則似不只是詩法所為，而是蘊(yùn)含著一即一切的辯證關(guān)系，萬物皆可以一當(dāng)十，具有氣吞萬里的乾坤氣象。杜詩之所以有如此境界，或如馮友蘭所說，悟道之人與道合而為一，“這時，廣漠無垠的‘道不再是‘無，而是一種‘無差別境界”[14]（p.225）?！盁o差別的境界”打開了自我封閉和局限，打通了自我與世界的藩籬，自我的整個身心融入時空之中，從而獲得了無限寬廣的視野，獲得一種永恒的存在。此正是王荊公所謂：“吾觀少陵詩，謂與元?dú)赓啊Ａδ芘盘煳泳诺?，壯顏毅色不可求。浩蕩八極中，生物豈不稠。丑妍巨細(xì)千萬殊，竟莫見以何雕鎪?！盵8]（p.2268）

二、“隨波逐浪”

葉夢得所舉“落花游絲白日靜，鳴鳩乳燕青春深”，句出《題省中壁》，原詩為：“掖垣竹埤梧十尋，洞門對雪常陰陰。落花游絲白日靜，鳴鳩乳燕青春深。腐儒衰晚謬通籍，退食遲回違寸心。袞職曾無一字步，許身愧比雙南金?！盵8]（p.441）首聯(lián)言省中清邃“梧十尋”“常陰陰”，無事可做，悠然可想。頷聯(lián)寫省中之景，“靜”“深”皆承上聯(lián)而來，惟其清閑，故眼中所見適意，心中所感隨緣，而“白日靜”既言靜境又慨素餐，“青春深”既言春晚又嘆年邁，開啟下聯(lián)。故此詩隨波逐浪法，非止于“以春天之物寫春天之景”[2]（p.59）。

佛教強(qiáng)調(diào)舍去表象而把握本質(zhì)，但大乘佛教同時也認(rèn)為，本質(zhì)與現(xiàn)象是同一不二的，萬法既“無自性”，則本質(zhì)與現(xiàn)象都統(tǒng)一于空之實(shí)相，故“一切即一”，一切世間法皆是佛法，一切生活事都是佛事。中國禪學(xué)思想更是主張“一在多中而多在一中”[15]（p.12），又各不失其本色。僧肇有一絕妙按語曰：“即事無不異，即理無不一”[16]（p.76），即從現(xiàn)象看，事物千差萬別；從終極真理看，本質(zhì)沒有區(qū)別。這種以自我意識“否定客觀世界的種種對立，從而達(dá)到與本體的合一”[17]（p.33）的認(rèn)識論，必然導(dǎo)致“隨波逐浪”的禪學(xué)主張。

“隨波逐浪”有三層含義：念念不住，心無外境；隨機(jī)說法，道不遠(yuǎn)人；隨緣起用，當(dāng)下即是。三者雖三而一，皆是以現(xiàn)象的當(dāng)體為本體的悟境，不需時空轉(zhuǎn)移，即此時成此事，將外在的佛變成內(nèi)在的佛，將外在的超越變成內(nèi)在的超越，達(dá)到應(yīng)物不藏、無住生心的大自在境界。佛門說法強(qiáng)調(diào)“方便有多門”[18]（p.188）、慈悲即物、轉(zhuǎn)身回向等，皆合隨波逐浪的旨趣。禪家更是根據(jù)學(xué)人根機(jī)的淺深因材施教，現(xiàn)身說法，“冬即言寒，夏即道熱”[4]（p.205）。后期禪宗有“五家七宗”之分，亦可看作隨波逐浪的施教方法形成了不同的宗派風(fēng)格。

杜甫對禪家諸端的接受，加之詩禪在最高意義上的相通，則其詩作自覺不自覺地與禪法相合，乃自然而必然之勢。通檢杜詩，心隨物轉(zhuǎn)、即事而興、隨波逐浪句比比皆是，此不凡舉。僅以其不限于單句而貫穿全篇之作，試舉幾例。

《雨晴》曰：“天外秋云薄，從西萬里風(fēng)。今朝好晴景，久雨不妨農(nóng)。塞柳行疏翠，山梨結(jié)小紅。胡笳樓上發(fā)，一雁入高空?！盵8]（p.601）詩寫邊塞初晴之喜。柳疏梨結(jié)，或翠或紅，笳發(fā)雁入，有聲有形，整首流轉(zhuǎn)圓美如彈丸。《落日》曰：“落日在簾鉤，溪邊春事幽。芳菲緣岸圃，樵爨倚灘舟。啅雀爭枝墜，飛蟲滿院游。濁醪誰造汝，一酌散千憂。”[8]（p.802）天然晚景，信手拈來：芳菲花圃，樵爨倚舟，啅雀爭枝，飛蟲滿院，溪岸堂前春事幽寂，對景忘機(jī)胸?zé)o宿物，“不自知其樂之所自，而歸功于酒曰：是誰造汝，一酌而千憂俱散”[8]（p.803），自是隨波逐浪所致?！队锌汀吩唬骸盎?xì)饨?jīng)時久，臨江卜宅新。喧卑方避俗，疏快頗宜人。有客過茅宇，呼兒正葛巾。自鋤稀菜甲，小摘為情親。”[8]（p.740）全篇即事而真，觸手成章，直達(dá)禪家無功用智的現(xiàn)量直覺境。此時，浣花溪草堂已然是桃花源，詩人也儼然一位悠然自適、厭世避喧、少求易足、隨緣任運(yùn)的無事道人。

《長吟》曰：“江渚翻鷗戲，官橋帶柳蔭?；w竟渡日，草見踏青心。已拔形骸累，真為爛漫深。賦詩新句穩(wěn)，不覺自長吟?！盵8]（p.1209）江渚鷗戲，官橋柳蔭，花飛渡日，草見青心，體物之細(xì)緣自人境合一；而前詩有曰“束縛酬知己”，可知形骸之累已極，至此身心舒展，爛漫長吟，亦是以此心對此境，隨波逐浪所致。佛家以逆為順，逆卻不逆著本性，而是給人生一條積極的出路，禪家更是將之發(fā)揚(yáng)光大，千難萬險(xiǎn)迎上去，一顆清凈自覺的禪心卻如如不動。川蜀期間，詩人寓居草堂，雖不曾忘記世事艱難，但幽居之中不乏自得之趣。賦詩長吟，雖非論禪之作，卻頗有悟禪之趣。

《晚晴》曰：“返照斜初徹，浮云薄未歸。江虹明遠(yuǎn)飲，峽雨落余飛。鳧雁終高去，熊羆覺自肥。秋分客尚在，竹露夕微微?！盵8]（p.1332）此時，人與山水、萬物、自然交融輝映，達(dá)到了超越存在的神秘和諧；“此心”化作斜陽、晚霞，投射在浮云江虹、峽雨竹露。一切都出于天然，無安排無造作，以無心為心，正是“世界人間是禪要隨波逐流和一任縱橫的到場”[19]（p.275）。禪的自然觀是自然的自我表現(xiàn)，是人的自然融入，初無定景，初非想得。這一切表現(xiàn)在詩中，渾然天成。天成之作，正合隨波逐浪之法。若此天成之作，杜甫晚年頗多，如《春水生》《絕句漫興》《江畔獨(dú)步尋花》《三絕句》《漫成》《絕句》等。禪家信念，心與宇宙不二，兩者之間的調(diào)和形成一種廣大的象征，故可以胸臆表現(xiàn)山水，以山水抒發(fā)胸臆。如此方能達(dá)到空明澄澈、圓融高華的生命境界。老杜知世間一切皆詩，一山一水、一草一木皆可入詩，所謂“在山林則山林，在廊廟則廊廟，遇巧則巧，遇拙則拙，遇奇則奇，遇俗則俗，或放或收，或新或舊，一切物，一切事，一切意，無非詩者?！盵20]（p.464）此雖張載就杜詩用語而言，然“一切物，一切事，一切意”，亦合云門隨波逐浪法。此亦山谷“謂子美詩好處，正在無意而意已至” [20]（p.469）之意。

杜詩隨波逐浪法除體現(xiàn)在句法、章法外，聯(lián)章排律、布置次第，也見此法。如《曲江三章章五句》《陪鄭廣文游何將軍山林十首》《十二月一日三首》《絕句漫興九首》等，皆逐章相承義脈貫通，隨波逐浪次第相連，不煩繩削，不拘定法，而猶在法中?！袄先ピ娖獪喡c”正是其與禪學(xué)精神不自覺的契合相印。

三、“截?cái)啾娏鳌?/p>

葉氏所引截?cái)啾娏骶洹鞍倌甑仄Р耖T迥，五月江深草閣寒”，出自《嚴(yán)公仲夏枉駕草堂兼攜酒饌得寒字》，全詩云：“竹里行廚洗玉盤，花邊立馬簇金鞍。非關(guān)使者征求急，自識將軍禮數(shù)寬。百年地僻柴門迥，五月江深草閣寒。看弄漁舟移白日，老農(nóng)何有罄交歡?！盵8]（p.903）頸聯(lián)何以謂截?cái)啾娏?，葉氏并未解釋。對此，張伯偉先生以禪學(xué)眼光分析說：“仲夏言寒不言熱，恰恰能夠狀出‘截?cái)啾娏髦场盵2]（p.58-59），因其“超出言外，非情識所到”。此是有見之言。另從全篇詩意看，其他六句都寫嚴(yán)武攜酒饌枉駕，唯此二句寫自己處境；其他六句都寫極喧鬧之事——竹里花邊，玉盤金鞍，漁舟交歡，唯此二句極幽適之語——草堂仲夏，地僻門迥，江深閣寒；其他六句都敘事，唯此二句寫景；其他六句義脈貫穿，唯此二句下一轉(zhuǎn)語，如孤峰兀立，截?cái)啾娏鳌?/p>

禪家采取的“截?cái)啾娏鳌狈?，即以截流之語，封疆?dāng)噫i，逼拶之下，使學(xué)人猛醒，頓悟本來。禪宗公案機(jī)鋒，凡是重在否定的，多是截?cái)啾娏鞣?。禪師在回答學(xué)人所問什么是“佛法”“第一義”“西來意”等問題時，很少做正面回答，或答非所問，或雙關(guān)隱語，或棒喝吃茶，或念詩舉指，這些超出常理的奇特方式，都是要以言語道斷，使之根塵脫落，斬盡葛藤，進(jìn)入內(nèi)證忘言、心行處滅的禪悟體驗(yàn)?？梢?，禪家在機(jī)鋒冷語的話頭、非棒即喝的公案背后，蘊(yùn)藏著深邃的哲學(xué)思考和宗教領(lǐng)悟，即對語言文字深刻的不信任。文字說法如同筏喻，渡河之筏只是工具，是為了把握存在的對象，而存在本身是不可界定的，不能形之于名相概念，執(zhí)著佛教經(jīng)典即死在句下。故一旦至佛地，即可棄筏登岸。正如“須菩提不說”與“維摩默然”，不說之說、截舌之句正是生命深處的經(jīng)文。

固然，以目前掌握的資料看，不能判斷杜甫有意將此禪法植入詩中，但杜甫早年學(xué)佛，又與禪僧有著密切的交往，且詩法與禪法又有著神秘而內(nèi)在的相通之處，杜詩不自覺地借鑒運(yùn)用禪宗獨(dú)特的開悟接引方式，亦合情理。事實(shí)上，葉氏所舉之截?cái)啾娏骶?，在杜詩中甚多。如著名的《蜀相》：“丞相祠堂何處尋？錦官城外柏森森。映階碧草自春色，隔葉黃鸝空好音。三顧頻煩天下計(jì)，兩朝開濟(jì)老臣心。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8]（p.736）前半次第相連，尋路來到蜀相祠堂，映階碧草，隔葉黃鸝，景色分外宜人；后半?yún)s感懷神傷，結(jié)語英雄灑淚，與前文碧草、黃鸝成鮮明對照。情與景的反襯，表達(dá)了詩人對諸葛不能自禁的懷念敬愛之情。又如《秋日夔府詠懷》，后半至“行路難何有，招尋興已專” [8]（p.1713），突轉(zhuǎn)而下，直似兩人手筆：此前言夔州風(fēng)景、在夔情事、長安往事、勸勉鄭李二公盡忠報(bào)國等，此后則不畏路難行，只因出峽求禪之興已專，結(jié)尾處則歸到“刮膜”“離銓”“前塵影事，一切掃空”[21]（p.776）。百韻長詩，實(shí)處若虛，連處反斷，自是少陵“連城之璧”?！兜窃狸枠恰分i聯(lián)“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乃一頓挫，上極言洞庭闊大之景，至此忽轉(zhuǎn)為落寞心情；末聯(lián)“戎馬關(guān)山北，憑軒涕泗流”又一反轉(zhuǎn)，從感傷身世至家國之悲，正是“一片鋪敘中插入頓宕文勢”[22]（p.967）。此之截?cái)啾娏?，?shí)陽斷陰連，語不接而意接之詩法。

杜詩之截?cái)啾娏鞣ㄓ绕潴w現(xiàn)在起句與結(jié)語上。如《送竇九歸成都》起句驚人：“文章亦不盡，竇子才縱橫”[8]（p.1025），直是尺水興波?！督现邓绾萘亩淌觥穼懛ㄏ嗨?，開篇曰：“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老去詩篇渾漫與，春來花鳥莫深愁。”[8]（p.810）本題為江水上漲隨意而作，卻起語陡然，截?cái)嘌矍吧钪?。《舟出江陵南浦奉寄鄭少尹審》開篇曰：“更欲投何處？飄然去此都” [8]（p.1920），陡然而起，悲從中來，寫盡窮途老儒飄蓬無定之感，不僅奠定全詩基調(diào)，且與下文“百年同棄物，萬國盡窮途”相呼應(yīng)?！栋椎鄢亲罡邩恰菲鹪唬骸俺羌鈴交异红烦睿?dú)立縹緲之飛樓。峽坼云霾龍虎睡，江清日抱黿鼉游。”[8]（p.1276）起得陡絕，接得沉厚?！肚飴{》起曰：“江濤萬古峽，肺氣久衰翁”[8]（p.1725），萬古峽邊一衰老孤翁，起語不寒而栗?！稑巧稀菲鹪唬骸疤斓乜丈κ祝l抽白玉簪”[8]（p.1997），孤樓之上，天地之間，搔首抽簪，首聯(lián)并不起領(lǐng)起下文之用，然凌空蹈虛，確立了全篇格調(diào)。此皆是古人所謂“起得疏鹵奇突，靈動不羈，下接處風(fēng)卷濤飛，不愁思致之不續(xù)也”[8]（p.2339）。

至于結(jié)而陡然在杜詩中更是常見的詩法?！段灞P》詩寫初到成都，前12句皆言成都萬事好，后四句卻歸旨于牽掛故鄉(xiāng)弟妹，懷念吾廬獨(dú)好：“成都萬事好，豈若歸吾廬？”[8]（p.713）一語截?cái)嗲把裕佬乐殛┤欢?，既扭轉(zhuǎn)了全篇過于平淡，又令人生出幽幽感嘆，言雖盡而意有余。《秋興八首》其五前6句皆言天寶之盛，殿前之景、入朝之事，氣象巍峨軒敞，儀衛(wèi)森嚴(yán)。末聯(lián)陡然截住，毫不繁絮：“一臥滄江驚歲晚，幾回青瑣點(diǎn)朝班”[8]（p.1491）。此一詩法乃杜詩最善。如《閣夜》末聯(lián)：“臥龍躍馬終黃土，人事音書漫寂寥”[8]（p.1561），上皆是閣夜景象，至此忽而思及千古賢愚同歸黃土，則目前人事遠(yuǎn)地音書，亦可赴之寂寥而已。《和裴迪登新津寺寄王侍郎》末聯(lián)截得更為徹底：“老夫貪佛日，隨意宿僧房” [8]（p.763），一掃黃葉、古寺、悲風(fēng)、寒塘、游子、懷人的悲懷孤寂的氣氛，寫出了登臨有悟的禪者心境。與劉禹錫之“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9]第二冊（p.1686），皆反常合道之語，“俱為盛唐正聲”[8]（p.331）。

此外，杜集中一詩包含多法，同見函蓋乾坤、截?cái)啾娏鳌㈦S波逐流者，亦不在少數(shù)。以《江漢》為例：“江漢思?xì)w客，乾坤一腐儒。片云天共遠(yuǎn)，永夜月同孤。落日心猶壯，秋風(fēng)病欲蘇。古來存老馬，不必取長途?！盵8]（p.2029）起筆不凡，乍見截然。平素置身其中的時間之流被切斷，腐儒遠(yuǎn)客立于乾坤之下、江漢之間，自嘲中深含自負(fù)，有頂天立地之感。頷聯(lián)闊大，函蓋乾坤，與天“共”遠(yuǎn)，與月“同”孤，身與神冥，心與物化，超越了物我、時空，“乍離乍合，使人不可端倪”[21]（p.776）。后半“心猶壯”“病欲蘇”“老馬”“長途”，又截住上半窮處之況，言老驥伏櫪，才猶可用，語意翻轉(zhuǎn)，詩旨所歸，示現(xiàn)世間萬象的遷滅變化，又透出不同凡響的生命活力，恰與禪家打破語言執(zhí)礙，恢復(fù)激活原初的、活潑潑的真如實(shí)相不謀而合。而一詩中或含云門三法，正是杜詩“頓挫”之所在。

綜上，有意作詩無意參禪的杜詩在創(chuàng)作手法上的“制局運(yùn)機(jī)之妙”[21]（p.776），與“云門三句”內(nèi)在氣質(zhì)上的通聯(lián)暗合，使杜詩不期而然臻于以詩明禪的境界，未必自覺地觸碰到了詩禪交匯的一個側(cè)面。于此，端莊仁厚，憂國憂民的“詩圣”另有一番大關(guān)懷、大自在、大愉悅的非凡氣象；而“沉郁頓挫”、憂憤激烈的“詩史”亦有了豐富的側(cè)面、寬厚的背景、強(qiáng)大的張力和多維的風(fēng)調(diào)，具有了超越文學(xué)的永恒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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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系北華大學(xué)副教授，文學(xué)博士）

[責(zé)任編輯 洪 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