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德凌
[摘 要]比較清華簡《蟋蟀》與今本《詩經·唐風·蟋蟀》,可以看出兩詩頗多相似之處:從語言文字上看,《唐風·蟋蟀》有近2/3的文字、近1/2的語句與簡文《蟋蟀》相同或相近,說明兩詩之間具有淵源關系;從地理背景上看,兩詩分別出現于西周時期的宗周、晉國,都運用西土地區(qū)一些約定俗成的語言,凸顯了西土地區(qū)相同語境下樂歌的特色,流露出保家衛(wèi)國、樂生惡死的思想;從創(chuàng)作時間上看,簡文《蟋蟀》產生時間較早,《唐風·蟋蟀》作于西周后期周宣王時期,《唐風·蟋蟀》是在簡文《蟋蟀》基礎上加工改造而成。但兩詩在句式、用韻、人稱、起興和主題等方面也存在較多差異,尤其是在主題上,簡文《蟋蟀》凸顯的是偃武厭戰(zhàn)的思想傾向,流露出閔傷士卒庶民的人文精神,《唐風·蟋蟀》主要表達時不我待、及時行樂的思想情感。
[關鍵詞]清華簡;蟋蟀;唐風;《詩經》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3541(2015)01-0027-04
清華簡第一冊載有《耆夜》詩篇,共有14支簡,其中四支簡斷裂,文字殘缺?!蛾纫埂菲涊d“武王八年,征伐耆,大戡之,還,乃飲至于文大室”[1](p150),簡文記載了周武王八年征伐耆國凱旋后,在文王大室舉行“飲至”典禮之事。隨后簡文介紹了典禮參與者的相關情況,之后敘述了周武王和周公等人飲酒作歌的場景,其中尤其引人注目的是周公所作之詩:“周公秉爵未飲,蟋蟀造降于堂,周公作歌一終曰《蟋蟀》?!盵1](p150)圍繞著簡文《蟋蟀》與《唐風·蟋蟀》的關系,目前,學者爭論的主要問題包括簡文《蟋蟀》與《唐風·蟋蟀》究竟誰先產生,二者是不是同一首詩歌,主題有何不同等多個方面。李學勤先生以為:“簡文周公作《蟋蟀》一詩”[2]、吳新勇《清華簡〈蟋蟀〉及其所見周公無逸思想》一文云:“清華簡《蟋蟀》一詩的發(fā)現是關于周公無逸思想的又一力證”[3],孫飛燕《〈蟋蟀〉試讀》[4]等文章大體上也都以此詩為西周初年周公作。在以上周公作簡文《蟋蟀》觀點的基礎上,通過對比簡本《蟋蟀》與今本《詩經·唐風·蟋蟀》之異同,可以確定兩詩在語言上和地理背景上頗多相似之處,同時在人稱、起興和主題思想等方面也存在一些差異,是兩首不同主題的詩歌。為便于比較兩者的異同關系,筆者先錄簡文《蟋蟀》與《唐風·蟋蟀》原文如下:
簡文《蟋蟀》:[1](p150)
蟋蟀在堂,役車其行。今夫君子,不喜不樂。夫日□□,□□□荒。毋已大樂,則終以康。康樂而毋荒,是惟良士之□□。
蟋蟀在席,歲聿云莫。今夫君子,不喜不樂。日月其邁,從朝及夕。毋已大康,則終以祚??禈范慊模俏┝际恐啮?。
蟋蟀在舍,歲聿云徂。今夫君子,不喜不樂(注:此八字原缺,據第一、二章補)。日月其除,從冬及夏。毋已大康,則終以懼??禈范慊?,是惟良士之瞿瞿。
《唐風·蟋蟀》:[5](p361)
蟋蟀在堂,歲聿其莫。今我不樂,日月其除。無已大康,職思其居。好樂無荒,良士瞿瞿。
蟋蟀在堂,歲聿其逝。今我不樂,日月其邁。無已大康,職思其外。好樂無荒,良士蹶蹶。
蟋蟀在堂,役車其休。今我不樂,日月其慆。無以大康。職思其憂。好樂無荒,良士休休。
一、簡文《蟋蟀》與《唐風·蟋蟀》之同
簡文《蟋蟀》與《唐風·蟋蟀》有許多相同之處,展現了兩者之間具有內在的淵源關系。兩詩之同,其一,表現在語言文字方面,兩詩的文字和語句高度相似,其二表現在地理背景上兩詩比較接近。
其一,從語言方面看,簡文《蟋蟀》與《唐風·蟋蟀》文字重合率高。如上所示,簡文《蟋蟀》應該有132字,其中17字因斷簡而殘缺,幸有115字可以識讀。今本《詩經·唐風》中的《蟋蟀》共有96字,其中57字與簡文《蟋蟀》完全相同或者可以通讀、破讀為同一字。簡文《蟋蟀》中殘缺的17字,由第一二章三四句皆為“今夫君子,不喜不樂”,可以推知第三章三四句也必定為:“今夫君子,不喜不樂”,因此,其中又有“今”、“不樂”三字與《唐風·蟋蟀》“今我不樂”完全相同。僅從文字上可以推知,《唐風·蟋蟀》96字中有60字與簡文《蟋蟀》重合,重合比例高達625%。也就是說,《唐風·蟋蟀》近2/3的文字與簡文《蟋蟀》一致。
簡文《蟋蟀》與《唐風·蟋蟀》的形制大體一致。在分章上,簡文《蟋蟀》與《唐風·蟋蟀》均為三章,都運用了重章疊句的形式。在句式上,簡文《蟋蟀》共30句,《唐風·蟋蟀》共24句,兩者的語句存在三種情況:完全相同、基本一致、演化新變。完全相同的語句有:“無已大康”出現三次,加上“蟋蟀在堂”、“日月其邁”,共有5句全同,占《唐風·蟋蟀》詩句的21% ;內容基本一致的語句有:“歲聿其莫”、“良士瞿瞿”、“歲聿其逝”,加上“好樂無荒”出現三次,共6句近似,所占比例為25% ;《唐風·蟋蟀》其他13個語句則與簡文《蟋蟀》之間有演化新變的關系,如“今我不樂”與“今夫君子,不喜不樂”之間,既有因承,又有變化。綜上所述,語句相同或相近的詩句共占《唐風·蟋蟀》原有詩句比例的46%,《唐風·蟋蟀》近1/2的語句與簡文《蟋蟀》相同或相近。
由上可知,《唐風·蟋蟀》有近2/3的文字與簡文《蟋蟀》一致、近1/2的語句與簡文《蟋蟀》相同或相近,則《唐風·蟋蟀》與簡文《蟋蟀》兩者之間應該有著密切的淵源關系。
其二,從地理背景上看,兩詩分別出現于西周時期的宗周、晉國,都運用西土地區(qū)一些約定俗成的語言,凸顯了西土地區(qū)相同語境下樂歌的特色,流露出保家衛(wèi)國、樂生惡死的思想。
簡文《蟋蟀》作于西周初年,反映了興起于西陲的小邦周為實現伐紂大業(yè)征戰(zhàn)不止的緊張而又艱巨的形勢。《論語》雖載周文王時“三分天下有其二”,但周之建立經過了艱苦卓絕的征戰(zhàn)過程?!妒酚洝ぶ苁兰摇酚涊d:“明年,伐犬戎。明年,伐密須。明年,敗耆國……明年,伐邘。明年,伐崇侯虎?!盵6](p118)《左傳·襄公三十一年》正義引《尚書傳》稱:“文王一年質虞、芮,二年伐邘,三年伐密須,四年伐犬夷,紂乃囚之。四友獻寶,乃得免于虎口,出而伐耆。”[7](p2016)上博簡《容成氏》亦載文王平九邦[8](pp283-288)。武王即位之后,“東觀兵,至于盟津……乃還師歸……十一年十二月戊午,師畢渡盟津,諸侯咸會。(十二年)二月甲子昧爽,武王朝至于商郊牧野,乃誓?!盵6](pp120-121)周文王受命之后、周武王即位之前,一再東征西討,因此,簡文《蟋蟀》即是西周初年征戰(zhàn)疊興的真實描繪,反映了西周初年緊張而又艱巨的形勢。此詩完成后,便在宗周畿內之地流行。梅顯懋、于婷婷《論兩〈蟋蟀〉源流關系及其作者問題》以為:“《蟋蟀》為周公采自具有唐地音樂色彩的詩歌”[9],也許事實正好相反,簡文《蟋蟀》由于流傳廣泛,因此,影響了晉國音樂,形成了《唐風·蟋蟀》具有晉國地方色彩的詩歌;影響了秦地音樂,便形成了《秦風·車鄰》這一別具秦國地方色彩的詩歌。
《唐風·蟋蟀》與簡文《蟋蟀》中的很多文字語句極為相似,深受簡文《蟋蟀》的影響,這是由于宗周與晉同為姬姓,同臨玁狁戎狄,因此周朝廷與晉同仇敵愾,榮辱與共??v觀整個西周,晉國輔佐周室,勤王圖強,恪盡職守,協同作戰(zhàn),在所不辭。如春秋晚期器《晉公奠》銘文記載,晉侯燮父曾兼任王朝卿士,參與昭王末年的薄伐荊楚之事?!稌x侯蘇鐘》記載晉獻侯籍,銘文名蘇,曾于周厲王三十三年(公元前846年)受命討伐夙夷。晉穆侯十年(公前802年),穆侯弗生討伐北戎于千畝獲勝。西周末年,晉文侯擁戴平王東遷洛邑,立下大功。在血緣關系相同、語言表達相近、禮樂文化相仿、地理環(huán)境相似的背景下,簡文《蟋蟀》得以在晉國廣泛流傳?!短骑L·蟋蟀》與簡文《蟋蟀》很多文字語句極為相似,表明《唐風·蟋蟀》深受簡文《蟋蟀》的影響?!短骑L·蟋蟀》乃刺詩,其說由來已久,《毛詩序》曰:“《蟋蟀》,刺晉僖公也。儉不中禮,故作是詩以閔之,欲其及時以禮自虞樂也?!盵5](p361)《后漢書·馬融傳》載馬融亦曰:“是以《蟋蟀》、《山樞》之人并刺國君,諷以太康、馳驅之節(jié)?!庇稍姼柰魄笃浔玖x,《唐風·蟋蟀》的確流露出“及時以禮自虞樂”的思想,但詩中不見諷刺之意,相反頗有幾許贊美意味,“役車其休”說明晉國征役之頻繁,也證明晉僖公確實擔負勤王使命。“職思其居”、“職思其外”、“職思其憂”便是對晉僖公內外兼顧真實處境的如實描繪,也是晉國對周朝廷攘外政策有力呼應的最好注腳,因此,《毛詩序》云:“此晉也,而謂之唐,本其風俗,憂深思遠,儉而用禮,乃有堯之遺風焉。”[5](p361)《左傳·襄公二十九年》吳公子季札亦曰:“思深哉!其有陶唐氏之遺民乎!不然,何憂之遠也?非令德之后,誰能若是?”[7](p2007)西周時期,晉國不僅地處邊疆,需要戒備邊患,而且經常參與王事,護衛(wèi)朝廷,戍守征役屢起,不得不“憂深思遠,儉而用禮”。
在《秦風·車鄰》中,也依稀可見簡文《蟋蟀》一些語句的痕跡。《秦風·車鄰》與《唐風·蟋蟀》有些語句極為相似,同時兩者產生時代也大體一致?!睹娦颉吩唬骸啊盾囙彙罚狼刂僖?。秦仲始大,有車馬禮樂侍御之好焉。”[5](p368)自秦非子始封于秦,到秦仲開始發(fā)展壯大,秦仲公元前844至公元前823在位,在位時間大體與晉僖侯相始終,直至宣王五年(公元前823年)兵敗被殺。秦仲乃宗周抵御邊患的又一有力支撐,因此,受周王室恩榮,被賜予車馬禮樂侍御,由此宗周的文化制度、語言表達也深深影響了《秦風》,故《車鄰》中出現了“既見君子,并坐鼓瑟。今者不樂,逝者其耋”、“既見君子,并坐鼓簧。今者不樂,逝者其亡” [5](p369)的詠嘆,流露出修禮習樂、及時行樂的思想。這些與簡文《蟋蟀》:“今夫君子,不喜不樂。日月其邁,從朝及夕”[1](p150)、《唐風·蟋蟀》:“今我不樂,日月其除”;“今我不樂,日月其邁”、“今我不樂,日月其慆”[5](p361)極其相似的詩句和修禮習樂、及時自娛樂的思想,充分說明宗周的禮樂制度、思想文化、語言表達對《秦風》的深刻影響。
綜上所述,從語言文字上看,簡文《蟋蟀》、《唐風·蟋蟀》代表了周代西土地區(qū)相同語境下的樂歌特色,運用了約定俗成的語言,故文字語句多有相近之處。從地理背景上看,西周時期處在西部邊陲的宗周、晉國、秦(西周晚期)都擔負戍守重任,保家衛(wèi)國、樂生惡死、及時行樂的思想也都在詩歌中自然而然流露出來。從創(chuàng)作時間上看,簡文《蟋蟀》產生時間較早,雖然未必如清華簡《耆夜》所云是周武王八年(公元前1048年)之作,但一定是對周代初年征戰(zhàn)不止狀況的真切描繪;《唐風·蟋蟀》產生于西周后期周宣王時期,深受簡文《蟋蟀》影響。
二、簡文《蟋蟀》與《唐風·蟋蟀》之異
簡文《蟋蟀》與《唐風·蟋蟀》之間存有諸多不同之處,其不同主要體現在句式、用韻、人稱、起興和主題五個方面,尤其是兩者之間的主題存在重大差異。由此可見,簡文《蟋蟀》與《唐風·蟋蟀》是兩首不同的詩歌。
其一,從句式上看,簡文《蟋蟀》與《唐風·蟋蟀》存在很大差別。簡文《蟋蟀》共30句,三章章10句,以4字句為主,交錯運用5字句、7字句等句式,“不像《唐風》那樣作清一色的四字句,整齊劃一”[2];《唐風·蟋蟀》共24句,三章章8句,皆為4字句,既整齊劃一,又典雅優(yōu)美,更適合于演奏和演唱,也更適合于記憶和誦讀。
其二,從用韻上看,“簡文《蟋蟀》,第一章壓陽部韻,第二三章壓魚、鐸部韻(魚鐸平入對轉)?!短骑L·蟋蟀》第一章壓魚、鐸部韻,第二章壓月部韻,第三章壓幽部韻”[2]。顯然,為了演奏、演唱等音樂方面的需要,太師、樂官可能對簡文《蟋蟀》進行了多方面的調整,使得《唐風·蟋蟀》面目一新,音樂性更強、語句更整齊、形式更優(yōu)美。
其三,從人稱上看,簡文《蟋蟀》與《唐風·蟋蟀》有所不同。簡文《蟋蟀》以第一人稱的口吻,誡諭其他人,一曰:“今夫君子”,再曰:“是惟良士之方方(懼懼)”,所針對的對象具有前后的一致性,凸顯出詩歌作者周公在“飲至”典禮中面對其他人而作歌的特定場合,符合當時舉行典禮的即時性場景。清華簡《耆夜》開篇即曰:“武王八年,征伐耆,大戡之,還,乃飲至于文大室”,接下來說明武王、周公旦、召公、畢公等人在飲至典禮上的身份,隨后眾人舉爵作歌,“王夜爵醻畢公”,這是簡文《蟋蟀》所作的大背景。簡文又曰:“周公秉爵未飲,蟋蟀造降于堂”,更深一層說明簡文《蟋蟀》的創(chuàng)作靈感之所自,也即此詩產生的特定的小環(huán)境。簡文《蟋蟀》所作目的是為了誡諭在座的眾人,是對他人而言,因此,“從《耆夜》中的《蟋蟀》等周公的詩作看,多是儆戒他人”[10]?!短骑L·蟋蟀》也是以第一人稱的口吻,但先說“今我不樂”,轉而又說“良士瞿瞿(蹶蹶、休休)”,很明顯,其中有“我”與他人的對稱,兩者之間更多傾向于“我”自身。所以《唐風·蟋蟀》整首詩歌都側重抒發(fā)自我的感懷,帶有強烈自儆的意味,迥異于簡文《蟋蟀》的儆戒他人。
其四,從起興上看,簡文《蟋蟀》與《唐風·蟋蟀》迥然有別。簡文《蟋蟀》三章,首章以“蟋蟀在堂”起興,次章以“蟋蟀在席”起興,第三章以“蟋蟀在序”起興,“‘在堂、‘在席、‘在序肯定是接近歲末的事,以至詩中說‘歲聿云落。由此證明,周的伐耆是武王八年的深秋以后”[2]。詩歌以蟋蟀所在地點的依次變化,呈現時序的變遷,表明時值年末歲尾,蟋蟀漸漸近人,因此由物及人,興起下文。這種起興方式頗有《豳風·七月》:“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5](p391)之韻味,正如鄭玄《毛詩傳箋》所云:“自七月在野,至十月入我床下,皆謂蟋蟀也。言此三物之如此,著將寒有漸,非卒來也” [5](p391)?!短骑L·蟋蟀》三章皆以“蟋蟀在堂”起興,沒有文字的變化,未體現出簡文《蟋蟀》中蟋蟀所在地點的變化,也就在一定程度上缺失了簡文《蟋蟀》中由歲月流逝、征戰(zhàn)不止而引發(fā)的感傷之情。因此就起興而言,《唐風·蟋蟀》不若簡文《蟋蟀》那樣更有藝術韻味,也更有內在意蘊。
其五,從主題上看,簡文《蟋蟀》與《唐風·蟋蟀》存在重大差異。簡文《蟋蟀》首章以“蟋蟀在堂”起興,接下來即云“役車其行”,回顧戰(zhàn)役開始時役車出行的場景。清華簡《耆夜》曰:“武王八年,征伐耆,大戡之?!薄耙圮嚻湫小蹦撕單摹扼啊返闹黝}句,反映了武王即位之初、牧野伐紂之前征戰(zhàn)不止的社會現實狀況,極為真實地流露出詩歌作者憂懼自警的心態(tài)?!睹珎鳌吩疲骸熬旁略谔?,聿遂除去也”,說明“蟋蟀在堂”正值秋季;“役車其行”表明此次戰(zhàn)役正當秋季。根據鄭玄《毛詩傳箋》所云:“庶人乘役車。役車休,農功畢,無事也”,則“蟋蟀在堂”應是“農功畢”之時,役車應當停用,則此時出兵不合時宜。邦周在國家建立之初戰(zhàn)爭不息,“役車其行”正體現了詩歌作者在用兵非時問題上對士卒庶民的閔傷,其間蘊含著感人肺腑的生命關懷,具有濃郁的人文色彩。“役車其行”之所以在詩歌第一章第二句出現,其根本原因就是為了突出作者的感懷,因此,此句成為全詩的“詩眼”,是本詩的靈魂所在,也是簡文《蟋蟀》與《唐風·蟋蟀》主題重大差異的集中體現。
詩歌三章內容前后照應,第二章第二句“歲聿云茖(孫飛燕先生破讀為暮)”,第三章第二句“歲聿云蔑(孫飛燕先生破讀為邁)”便由“役車其行”生發(fā),緊承“役車其行”之意,感慨用兵時間之長。詩歌的三章第三四句皆云“今夫君子,不喜不樂”(第三章缺失,當同前兩章“今夫君子,不喜不樂”之文),即是作者在“役車其行”背景下流露出來的感傷之情。作為在座的“君子”,包括詩歌作者本人在內,于戰(zhàn)役結束“反行,飲至,舍爵策勛”之際,如何能無視“役車其行”的事實?“蟋蟀在堂,役車其行”與“今夫君子,不喜不樂”前后內容之間存有因果聯系。目前,有學者質疑簡文《蟋蟀》云:“今夫君子,不喜不樂”,不合于“飲至”典禮慶功的氣氛。其實看似矛盾的語句,不僅并不矛盾,而且有其內在的邏輯性和感情的一致性。
簡文《蟋蟀》一章“毋已大樂,則終以康??禈范慊?,是惟良士之方方”和二章“日月其邁,從朝及夕。毋已大康,則終以祚??禈范慊?,是惟良士之懼懼”,以及三章“日月其除,從冬及夏。毋已大康,則終以懼??禈范慊?,是惟良士之懼懼”,進一步殷殷誡諭、勉勵在座眾人,不可享樂淫荒,只有這樣才能享祚永久。詩歌中蘊含著深厚的憂患意識,體現出周公對于時光流逝、歲月不待的感慨,符合周部族邦國初創(chuàng)之時的情狀,因此,“整首詩的重心顯然不在于感嘆時光流逝,而在于憂心國祚”[11]。《毛詩序》以為《七月》乃是周公“陳后稷先公風化之所由,致王業(yè)之艱難”[5](p388),《尚書·無逸》是表達“君子所其無逸”[12](p221)的主題,簡文《蟋蟀》亦表達與此相近的主題,故“清華簡《蟋蟀》一詩的發(fā)現是關于周公無逸思想的又一力證”[3]。
《唐風·蟋蟀》的主題與簡文《蟋蟀》有根本不同,改簡文《蟋蟀》中的偃武厭戰(zhàn)主題為及時行樂主題。一方面,《唐風·蟋蟀》中把“役車其行”改為“役車其休”,盡管“行”變?yōu)椤靶荨眱H一字之差,貌似相似,其實天壤之別,簡文《蟋蟀》中所流露出來的對士卒庶民的閔傷關懷之情已經蕩然無存,蘊含其中的偃武厭戰(zhàn)的人文精神也消失殆盡。另一方面,“役車其休”是在《唐風·蟋蟀》第三章第二句出現,取消了“役車其行”在簡文《蟋蟀》第一章第二句的特定的首要位置,則簡文《蟋蟀》所凸顯的厭戰(zhàn)主題的重要性也隨之取消?!短骑L·蟋蟀》:“今我不樂,日月其除。無已大康,職思其居。好樂無荒,良士瞿瞿”;“今我不樂,日月其邁。無已大康,職思其外。好樂無荒,良士蹶蹶”;“今我不樂,日月其慆。無已大康,職思其憂。好樂無荒,良士休休”之中,既有“無已大康”、“好樂無荒”收斂和克制的思想成分,又有時不我待、及時行樂的情感流露。
通過對簡文《蟋蟀》與《唐風·蟋蟀》的對比,可以看出,兩詩在句式、用韻、人稱、起興和主題等諸多方面有所不同。簡文《蟋蟀》主題鮮明,內容充實厚重,感情飽滿深厚,表達方式自然,文字古樸質直,體現了詩歌初創(chuàng)之時原汁原味的狀態(tài)。《唐風·蟋蟀》音樂性更強,語句更整齊,但主題已經變異,內容也較單薄,思想性不突出。雖然《唐風·蟋蟀》是在簡文《蟋蟀》基礎上進行加工改造而成,但兩者差別極大,不可同日而語?!短骑L·蟋蟀》為何有人稱上的改變、內容上的變化、語句用韻上的調整呢?究其根源,應當是由于兩詩產生的時代背景不同,簡文《蟋蟀》是周初緊張時勢的反映,《唐風·蟋蟀》則是西周后期晉國真實狀況的寫照?!皬摹短骑L》一篇顯然的比簡文《蟋蟀》規(guī)整看,簡文很可能更早”[2],筆者認同這種觀點,簡文《蟋蟀》出自于清華簡《耆夜》,來自于史官的記述,雖然未必是周初史官原原本本的實錄。簡文《蟋蟀》與《唐風·蟋蟀》各有其獨特的文獻價值和文學價值,探索從簡文《蟋蟀》產生到《唐風·蟋蟀》的形成歷程,能夠追本溯源,窺斑知豹,進而推知《詩經》的形成過程?!对娊洝返拇_有過整理,其目的是為了使詩歌更適合于配樂演奏和演唱?!对娊洝返恼戆▋热?、用韻、句式、語序等各個方面。清華簡《耆夜》中出現的《樂樂旨酒》《(輶)乘》《明明上帝》《蟋蟀》皆不見于今本《詩經》,證明《詩經》的確有過改編刪除,而且刪《詩》的數量和規(guī)模應該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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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系濟寧學院副教授,文學博士)
[責任編輯 洪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