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中天
有句老話,叫“男怕選錯行,女怕選錯郎”。
當然,這是從前?,F(xiàn)在不怕了,選錯行可以改行,選錯郎也可以離婚么!不過,改行畢竟費事,離婚也很麻煩。能不改不離,最好。
讀書也一樣。
讀書當然不等于娶妻嫁人,非得“從一而終”,一輩子廝守不可。換一種書或一類書來讀,也不像離婚改行那么困難,更沒有什么道德問題。但這絕不等于說讀什么書是無所謂的。書的意義,有時比配偶還重要。因為一個人一旦養(yǎng)成了讀書的習慣,往往就一直愛讀甚至只讀某一類書。這些書會影響他一輩子,甚至決定他走什么樣的道路,有什么樣的思想等等。
即便書不等于偶,至少也近于友吧?讀什么書,也就是交什么人。古人云:“不知其人而視其友?!币牢铱?,也無妨說“不知其人而視其書”。要了解認識一個人(當然是指那些斷文識字多少讀點書的人),只要看他平時都讀些什么書,也就能猜個八九不離十,甚至能猜出他的朋友都是些什么人。如果架上多為有思想有品位有分量的著作,自然“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相反,如果終日里盡讀些不三不四的玩藝,則其人也難免會有些不三不四。不是說他人品一定不好,至少其品位就很可疑。
人總是愿意有些品位的。提高修養(yǎng)和品位,也是不少人讀書的目的和動機之一。如果讀來讀去,品位沒提高,反倒弄得俗氣了,豈非南其轅而北其轍?
這就要有所選擇。
選擇也不易。誰來選,怎么選,都是問題。按照導師和準導師們的選擇照單全收是不行的,那個靠不住。媒體上的排行榜當然也靠不住。就算是什么“影響世界歷史的××本書”,也未必就是最佳選擇。過去影響了世界歷史的,現(xiàn)在就一定還影響?再說影響世界歷史,又關(guān)我們什么事?說到底,讀書畢竟是每個人自己的事情。自己的事情,怎么能讓別人來包攬?豈非“包辦婚姻”?《中華讀書報》的記者在調(diào)查“名著導讀”一類書籍的銷售情況時,一位讀者張先生就明確表示他不讀,因為感覺像是“第三者插足”?!皩ёx”之類的“循循善誘”尚不能接受,況乎“越俎代庖”地替人選書?
那么,自己來選又如何?也很困難。一個人,如果從來就沒讀過書,他怎么知道該挑哪類書、哪種書、哪本書?要想學會選擇,而且選得不離譜,除非他讀過很多書。
其實答案也就在這里:要學會選書,必先多讀書。觀千劍而后識器。判斷力和鑒賞力都是從實踐中產(chǎn)生出來的,讀書也不例外。因此,初讀書時,最好什么書都讀,就像結(jié)婚之前先廣交朋友,然后再從容選擇一樣。不要才見了一個,便忙不迭地“定了終身”。
周國平先生說:“讀書猶如交友,再情投意合的朋友,在一塊待得太久也會膩味的?!逼鋵嵷M止是會膩味,只怕還會造成思想的偏頗和心胸的狹窄,大非所宜。所謂“有了選擇”,只不過是有了品位;所謂“有了品位”,也不是說從此只讀“雅”的,不讀“俗”的,而是說有了判斷力和鑒賞力,知道好歹了。好歹和通常所謂雅俗不是一回事。自命風雅者,往往其實是“惡俗”;向為專家學者流不屑一顧的“俗物”,卻沒準反倒是“大雅”。是雅是俗,全看你有沒有品位。沒有品位,便是《浮士德》或《紅樓夢》,也能讓他講得俗不可耐。
品位只能來自閱讀的經(jīng)驗。書讀得多了,自然也就知道好歹。這就要博覽群書。而且那“博覽群書”的“博”,還不僅是數(shù)量的“多”,更是品種的“雜”。朱光潛先生說:“你玩索的作品愈多,種類愈復雜,風格愈紛歧,你的比較資料愈豐富,透視愈正確,你的鑒別力也就愈可靠。”所以,一生只讀一種書或一類書是不妥的。它雖然能造成品位的純正,卻也難免趣味的偏狹。想想看吧,山間小溪固然清純,卻何如泥沙俱下的江河,廣納百川的大海?一個讀書人,如能有此胸襟,大約也就不怕“選錯行”或“選錯郎”了。
那么,就不怕看花了眼,或者變成“野狐禪”么?不怕。擇書如擇偶,又畢竟不是擇偶,其實不妨尋花問柳,見異思遷,“閱盡人間春色”的。何況,“野狐禪”不也是禪么!只要能悟得“無上正等正覺”,修成“正果”,管他什么禪呢!
或許有人要問,如果我讀了一輩子書,覺得讀什么都好,并沒有什么“最”喜歡或“最”合適的,又將如何呢?當真這樣,我就要說,你做了最好的選擇。你想,一個人,一生中時時有愛情,處處有朋友,豈非幸福?
當然,最好是,每個時期都有新朋友,卻也有幾個可以終生交往的老朋友。少年夫妻老來伴。人到晚年,能有幾本心愛的書為伴,而且常讀常新,該是多么值得欣慰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