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封面所用肖像畫的作者是西班牙畫家格列柯(El Greco,1541-1614),他的原名長而繞口,“格列柯”是其藝名,意為“希臘人”;有時他還喜歡在此藝名前加上個克里斯(Kres),表明自己的出生地是克里特島。從13世紀到17世紀中葉,克里特一直是威尼斯共和國的海外領地,格列柯的青年時代是在意大利度過的,但他從35歲以后就移居西班牙,主要住在舊都托萊托并在那里娶妻生子?!都t衣主教》作于1600年左右,那正是格列柯藝術創(chuàng)作的盛期。
一般認為,畫中人是一個名叫費爾南德·格瓦拉的天主教神甫,他于1596年升任紅衣主教,1600年起擔任西班牙宗教裁判所首腦,1601年被選為塞維利亞大主教,是一位很有權勢的人物。封三之圖9是完整的畫面,身著紅色法衣的他端坐在精工雕刻的靠背椅上,雙手都帶著名貴的戒指,身后是裝飾華麗的墻壁和厚重的門,似乎在暗示其所擁有的特權。值得注意的是畫中人鼻梁上架著一副黑框眼鏡,一雙冷酷無情的眼睛透過鏡片警惕地審視著面前的世界,他的腳下則是一紙文件,或許是封揭發(fā)信。
這種架在鼻梁上并以鏡腿連接耳廓的雙目眼鏡在過去的繪畫作品中相當罕見,然而此時眼鏡在歐洲已有300多年的歷史了。一個比較有說服力的解釋是:古騰堡在15世紀中葉發(fā)明的活字印刷術,極大地促進了書籍在歐洲的流通與知識的傳播,讀書識字的人多起來了,視力的問題也很快凸顯出來;另一方面,過去被認為不自然的甚至影響美觀的眼鏡(想一想我們幼時給戴鏡人取的外號),在某種程度上反而成了飽學之士的外在符號,因此在文藝復興盛期的繪畫里,經(jīng)??梢钥吹脚浯餮坨R的人物形象。圖10是另一位西班牙畫家里貝拉(Jose de Ribera.1591-1652)更早一點的作品,畫中人是一位騎士,盡管身披護甲手握劍柄長矛,卻也戴著眼鏡,與中世紀那種孔武威風的騎士形象迥然有別。圖11是是佛蘭德斯(今屬比利時)畫家斯特雷特( Jan Van Straet,1523-1605)《煉金作坊》的局部,其上煉金師的眼鏡非常醒目。
封二之圖1是斯特雷特為美第奇公爵設計的掛毯裝飾中的一件,后來被人鐫刻成銅版,原作還保存在佛羅倫薩的韋其奧宮( Vecchio)。這組作品由19幅畫作組成,總名為《新發(fā)現(xiàn)》,分別描繪對于當時的歐洲人尚屬新奇的一些事物,如羅盤、火藥、印刷術、鬧鐘、絲綢、馬鐙等,其中第15幅就是《眼鏡》。畫面被置于一條小街上,遠方是一座教堂,近處是幾家店鋪:右邊是書寫鋪和鞋鋪,左邊是眼鏡鋪,店主的柜臺上有三個眼鏡盒,他似乎可以根據(jù)顧客的視力情況提供不同類型的鏡片。畫面中的其他成年人無一例外地帶著眼鏡,有雙鏡也有單鏡,人們或書寫或閱讀或在試鏡,從店面伸出的招牌旗幟上還有個眼鏡的圖案:連接起來的兩塊圓形玻璃片,沒有鏡腿——歐洲人的深眼窩高鼻梁很容易放置眼鏡。
如前所述,眼鏡的發(fā)明可以追溯到更早的年代。英國哲學家羅吉爾·培根(RogerBacon,c.1214-1293)曾設想過一種借助平凸透鏡來提高視力的儀器。1306年,比薩的一位修道士在布道中提到:“從能讓人看得更清楚的眼鏡制造技術的確立到現(xiàn)在還不到20年的時間……我曾親眼見過發(fā)明并創(chuàng)立這項技術的人,而且和他交談過?!薄都夹g史》“玻璃”章的撰稿者查爾斯頓(R.J.Charleston)等人由此斷定,眼鏡的發(fā)明出現(xiàn)于1286年前后的意大利,盡管發(fā)明者的名字無人知曉。1300年,威尼斯玻璃同業(yè)公會的則例中提到很小的眼用玻璃片(roidi da ogli),1301年則提到用于閱讀的眼鏡(vitreo ab oculis ad legendum)。在有名的大學城博洛尼亞,1316年一副“有框眼鏡”(oculis de vitro cum capsula)標價6個索爾多(soldo)。14世紀以后,專門的眼鏡匠和眼鏡鋪出現(xiàn)了,有關的參考書也多了起來。圖2據(jù)說是最早的一幅畫有戴鏡人的圖像,由摩德納(Tommaso da Modena)繪于1352年,畫面中的一位托缽會修士正在書寫。圖3是1568年的一幅版畫,畫中的制鏡匠正用量規(guī)測度鏡片,站立的老年顧客則在試戴眼鏡。
起初人們僅能磨制凸面鏡,也就是用來制作老花鏡的鏡片。隨著工藝水平的提高,用來矯正近視的凹面鏡片也被制造出來了,15世紀中葉庫薩的尼古拉斯(Nicholasof Cusa,1401-1464)對此有詳盡的描述。一開始工匠們只是根據(jù)經(jīng)驗研磨不同的鏡片,到了16世紀,借助幾何學對透鏡矯正視力的研究才開始出現(xiàn)。1608年,荷蘭的一位磨鏡匠偶然發(fā)現(xiàn)將一對凸面鏡與凹面鏡加以適當?shù)慕M合,可以獲得放大的正像。翌年伽利略獲知了這一消息,經(jīng)他改進的望遠鏡開始用于觀測天體,對近代科學的促生起到了十分關鍵的作用。后來出現(xiàn)的形形色色的望遠鏡,以及用于觀測細微物體的顯微鏡,都與早期人類借助玻璃鏡片改進視力的努力有關。
關于眼鏡在中國的歷史,李約瑟博士在其巨著《中國科學技術史》的“物理卷”中有公允的論說。對于以往的說法出自何人何處、贊成什么、反對什么、理由何在等等,他都交代得清清楚楚。李約瑟的著作,至少從這一部分內容看不像有些人批評的那樣,完全出于對中國文化的偏愛而有意夸大種種“中國發(fā)明”的意義。書中首先否定了馬可-波羅在中國見過眼鏡的傳說,筆者翻檢數(shù)種版本的《游記》,的確沒有這類記載,遺憾的是至今網(wǎng)上還不加分析地傳播著馬可·波羅見證中國眼鏡的妄言。對于德裔美國東方學家勞弗爾(BertholdLaufer, 1874-1934)所引南宋趙希鴣((洞天清錄》,并指認其中的“叆叇”為助視器具的說法,李約瑟也加以辨證,說明“老人不辨細書,以黢謎掩目則明”的關鍵句子是明人添加上去的。不過他也提到“宋代人確實有兩項技術可以被認為是眼鏡透鏡的前奏,一是放大鏡,一是深色的護目鏡”,細節(jié)這里就不引述了。
可以肯定的是,西方發(fā)明的玻璃透鏡式的眼鏡,在明代初年經(jīng)由中亞或南亞傳到中國。郎瑛(1487-1566)《七修類稿))、張寧(1454年左右)《方洲雜言》、田藝蘅(1524一?)《留青日札》等書,以及羅懋登(1596年左右)的小說《三寶太監(jiān)西洋記》中都有所言及。例如田書寫道:“提學副使潮陽林公有二物,如大錢形,質薄而透明,如硝子石,如琉璃,色如云母,每看文章,目力昏倦,不辨細書,以此掩目,精神不散,筆畫倍明,中用綾絹聯(lián)之,縛于腦后。人皆不識,舉以問余,余曰:此叆叇也?!薄皡Α笔侵袊逃性~匯,形容濃云蔽日的狀況,如西晉潘尼《逸民吟》之“朝云叆叇,行露未晞”就是此意。曾任哈佛大學漢和圖書館(1965年改名哈佛燕京圖書館)首任館長的華裔學者裘開明(1898-1977),推測明人筆下的“叆叇”是某個外來詞的音譯,李約瑟指出阿拉伯語稱眼鏡為al-‘uwaonat,借用古雅的“叆叇”來對譯可謂考究之極。江戶時代的日本也稱眼鏡為“叆叇”,顯然受到中國的影響。
明人所繪《南都繁會景物圖卷》中有一個戴眼鏡的人物。該畫橫長350厘米、縱高44厘米,尾署“實父仇英制”,從技法來看當系托名偽作,不過它再現(xiàn)了明代南京城的繁華景象與市民生活的實況,具有很高的歷史價值。封三之圖12就是此圖的中心部分,圓圈內就是戴鏡人所在的位置。借助放大鏡可以看出,那是一位坐著的老者,一面照看自己的生意,一面欣賞眼前的雜技表演,他身后的店鋪懸掛著“兌換金珠”的招旗,附近店鋪的招旗是“東西兩洋貨物俱全”和“西北兩口皮貨發(fā)客”。
入清以后,有關眼鏡的記載愈加豐富了。李慎的碩士論文《明清之際西洋眼鏡在中國的傳播》于此有周詳?shù)恼撌?,這里僅摘錄數(shù)則。錢謙益(1582-664)《眼鏡篇送張七異度北上公車))詩云:“西洋眼鏡規(guī)璧圓,玻璃為質象拼緣……帷燈簾閣對簡編,能使老眼回少年?!笨咨腥危?648-1718)《試眼鏡))詩稱:“西洋白眼鏡,市自香山墺。制鏡大如錢,秋水涵雙竅。蔽目目轉明,能察毫末妙。暗窗細讀書,猶如在年少。”《紅樓夢》中也多次提到眼鏡。乾隆五十六年(1791),廷試以((眼鏡》為題限“他”韻作詩,結果粗曉西學的阮元(1764-1849)勝出。關于阮元在眾翰林中的脫穎而出,坊間還流傳著如下的故事:傳說乾隆早年目力極佳,65歲尚能蠅頭小楷,阮元所作《叆叇》詩中以“圣人原未御,目力壽怔多”收尾,皇帝閱后龍顏大悅,將本來卷列一等第二的阮元拔置第一。趙翼(1727-1814)《甌北詩抄》內有“初用眼鏡”條,明言此物“相傳宣德年,來自番舶駕”。同治年進士陳康祺(1840-1890)著《郎潛紀聞》,其卷九記某老“六七十時猶能于燈下作細書,閱蠅頭字,不假叆叇”。還有借眼鏡說事發(fā)牢騷的,如桂山《眼鏡》詩稱:“眼界旋開若有人,無端雅制自何人。矯揉造作殊多事,閱世何得太認真?!笨梢姷搅饲宕型砥冢娜四褪褂美匣ㄧR已經(jīng)相當普遍。
從明代中葉開始,皇帝收到的貢品中就有眼鏡。清代康熙、雍正、乾隆三帝均有受納眼鏡或將眼鏡賞賜給大臣的記錄,其中乾隆的故事最多,他有多首關于眼鏡的詩傳世。在自己的最后一首眼鏡詩中乾隆寫道:“古希過十還增八,眼鏡人人獻百方,借物為明非善策,蠅頭弗見究何妨。”那一年他已88歲,雖已離不開眼鏡,卻自欺欺人地說“借物為明”會產(chǎn)生依賴性,因此看得見看不見蠅頭小楷已無所謂了??梢韵胍?,在朝臣子民面前,他是不愿意佩戴眼鏡的。乾隆朝的宮廷畫師為他留下了許多肖像,但是沒有一件是戴著眼鏡的。清代諸帝中只有末代皇帝溥儀是個例外,由于近視眼常年佩戴眼鏡。
皇帝如此,臣民當然不敢造次,因此盡管助視的眼鏡在士人中已經(jīng)相當普及,流傳下來的諸多人物畫譜中很少見到佩鏡的形象,這說明當時中國人的普遍心態(tài)還是覺得借助器物提高視力不夠自然,也有損形象。對此有名桂山者賦詩諷刺道:“眼界旋開若有人,無端雅制自何人。矯揉造作殊多事,閱世何得太認真。”就一般士人來說,即使有眼鏡也只放在書齋案頭,而不是如同穿衣著履一樣如影相隨,這與17世紀前歐洲的情況頗為類似。這一情況及至清末才逐漸改觀,變化首先發(fā)生在經(jīng)常與洋人打交道的人群中間。李鴻章在國內很少戴鏡,配鏡上朝更不可能,但他1896年以頭等欽差大臣身份出訪歐美時,在多數(shù)公共場合都戴著眼鏡,如在柏林宰相官邸拜會俾斯麥、在阿斯本宮向維多利亞女王呈遞國書時,西方報刊都留下了珍貴的照相記錄。圖5是1896年8月15日李鴻章造訪英國前首相格蘭斯頓(William Gladstone,1809-1898)鄉(xiāng)居時的留影。圖6是英國《笨拙》(Punch)雜志當天刊出的一幅漫畫。圖7是擔任中國海關總稅務司的英國人赫德(RobertHart,1835-1911)及其中國隨員,后者佩戴的眼鏡非常明顯。
在民間,隨著西風日漸與中國本土制鏡行業(yè)的漸次發(fā)達,佩戴眼鏡已經(jīng)不再被人視為新奇事物了,有人甚至以此附庸風雅,故有人賦詩刺道:“方鞋穿著趁時新,搖擺街頭作態(tài)頻。眼鏡戴來裝近視,教人知是讀書人。”與此同時,一些視力不濟的知識分子,日常生活中已經(jīng)離不開眼鏡了,嚴復、羅振玉、王國維、徐錫麟等人留下的照片就是證明。圖8是網(wǎng)上流傳的一個圖像,題為“戴眼鏡的中國人”,許多人對畫中人物的裝束困惑不解,其實那是一枚荷屬印度尼西亞印制的火花,畫中人是中國駐荷蘭公使陸征祥(1871-1949),圖中的GEZANT VAN CHINA是荷文“中國領事”的意思,LIOK TIN SIANG即陸征祥。陸氏早年就讀上海廣方言館和北京同文館,是中國近代史上有名的外交官,曾短期擔任外交總長,又代表北洋政府出席過1919年的巴黎和會,晚年定居比利時直至去世。
最后介紹一點有關中國人制造眼鏡的資料。1970年江蘇吳縣靈巖山出土了乾隆年進士畢沅(1730-1797)的墓,內中發(fā)現(xiàn)一副眼鏡,其狀與《南都繁會景物圖卷》中所繪相似,不過鏡片是水晶的,應是中國本土制造。1980年發(fā)掘的江蘇邗江甘泉二號漢墓,墓主被鑒定為東漢廣陵王劉荊,內中出土一枚直徑1.3厘米的水晶石放大鏡,說明中國人很早就掌握了一定的光學知識和水晶研磨技術。明末清初,隨著西方光學知識的傳播,中國人開始獨立制作光學透鏡眼鏡,薄玨(17世紀上半葉)、孫云球(1628-1662)、黃履莊(1656一?)等人都是有名的巧匠,有人還撰有專書,如孫云球的《鏡史》、黃履莊的《奇器目略》等。蘇州、廣州、北京、上海等城市則出現(xiàn)了類似圖1那樣的眼鏡鋪和眼鏡街。(撰文 夢隱)
封二之清晰圖版由范景中先生慷慨惠予,謹此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