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艷濤
內容摘要:《肩水金關漢簡(貳)》的出版使得對漢代西北地區(qū)政治、軍事系統(tǒng)及社會生活等的研究多了一份新的材料,但其中的釋文仍有值得商榷之處。這里結合簡牘材料本身的行文習慣,通過漢簡材料的內部對比及與碑刻等其他材料的對比,從文字在簡文版式中的位置、其本身構件的布局、筆畫的走勢等方面,對原釋文的一處誤釋字予以了糾正,三處未釋字進行了補釋。
關鍵詞:肩水金關漢簡;釋文;補釋
中圖分類號:K877.5;H12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106(2015)02-0119-06
Abstract: The publication of the Han Dynasty Wooden Slips Unearthed from Jianshuijinguan(II)has provided new materials for studying the politics, military system, and social life of northwest China in the Han dynasty. However, some errors or omissions occurred when interpreting the texts. Considering the writing style of these slips, this paper corrects one misinterpreted word and three unexplained words according to their fonts, the movements of the strokes, and their location in the writing.
Keywords: Han dynasty wooden slips from Jianshuijinguan; interpretation; supplementary explanation
肩水金關漢簡是出土于漢代張掖郡肩水都尉府下轄之肩水金關遺址的漢簡的總稱。1972年至1974年,甘肅省文物部門主持發(fā)掘了甲渠候官、甲渠第四燧以及肩水金關遺址,《肩水金關漢簡(貳)》就是第三處遺址所出簡牘的一部分[1],上接《肩水金關漢簡(壹)》[2],包括了第11號到第24號探方出土的2334枚簡牘。在使用這批材料時,我們發(fā)現(xiàn)其中部分文字的釋讀尚有缺誤,這里擇取其中的四例試做討論①。
1. 73EJT23:230
……宗為家私市張
……縣邑侯國毋苛留敢言之
按:此簡中的“張”字當作“居”字。該字在原簡中的圖版為“”,盡管字跡漫漶不清,但上“尸”下“古”的結構大致還是可以辨識的。類似字形在簡73EJT11:30、簡73EJT23:123中均可見{1}。如:
將以上三字字形相比較,簡73EJT23:230中“張”應作“居”的特征更加明顯:右下角為略扁似紡錘的“口”字,左上角為一草寫的“尸”字,作“”形。
整理者之所以將此字釋為“張”,這個草寫的“尸”字應是關鍵的因素。西北屯戍漢簡中有“張”字草寫作“”(《居延新簡》EPF22.630[3])、“”(《居延新簡》EPF22.561[3]548)、“”(《敦煌漢簡》243A[4])、“”(《居延漢簡》485.24[5])的。尤其是后三者,其左半之“弓”字與這里整理者釋“張”的字相應部分十分接近,再加上該殘字右下部分墨跡磨滅嚴重,很容易使人聯(lián)想到它是“張”字。
“弓”“尸”二字在作為部首時有混用的情況,如《漢語大字典·尸部》引明董斯張《廣博物志》收有作“”形之“卷”字[6],又有作“”(引清錢大昕《十駕齋養(yǎng)新錄》卷4)[6]1057、“”(引遼行均《龍龕手鑒·弓部》)[6]1057二形之“卷”字,這三個字實際上均是篆書“”隸定字“”的減省與訛變{2},而一作“弓”旁,一作“尸”旁。這更增加了將“居”誤認為“張”的可能。但需引起我們注意的是,西北屯戍簡中的“張”字不管草寫得多厲害,其基本的左右結構還是保留了的,沒有任何一處會寫成像簡73EJT23:230中一樣的上下結構。
另外,從整句簡文的版式(圖1)上來看,整理者釋“張”的字所在的一列大體呈左低右高的傾斜狀態(tài),這應該與書手書寫這一行文字時的姿勢有關{3}。這樣的一種文字狀態(tài)讓本來為“尸”的部分看起來更有點像草寫的“弓”字。其實這是一種誤解。
再者,從簡文內容來看,其所記為漢時出入津關等地所用通行憑證“傳”的一部分。盡管簡文殘損嚴重,我們還是可以推知其大致意思是“一個叫宗的人因為要置辦家具而去某地購買……希望其路過的縣邑侯國等相關部門不要無故羈留他”。這種簡文西北屯戍漢簡中很常見。如:
(1)永始五年閏月己巳朔丙子,北鄉(xiāng)嗇夫忠敢言之。義成里崔自當自言為家私市居延。謹案:自當毋官獄征事,當?shù)萌?,謁移肩水金關、居延縣索關。敢言之。
(《居延漢簡》15.19)
(2)甘露四年二月己酉朔丙辰,南鄉(xiāng)有秩過佐賴敢告尉史宛。當利里公乘陳賀,年卌二,自言為家私市張掖居延。案:毋官征事,當為傳。移過所關邑,毋苛留。尉史幸謹案:毋征事。謹案年爵。
(《肩金(壹)》{1}73EJT10:121A)
“居延”漢時為張掖郡屬縣,西北屯戍漢簡中對它的稱呼并不完全相同,有時寫成“居延”,有時寫成“張掖居延”。前者共出現(xiàn)6次,后者共出現(xiàn)3次,此外還有“市”后直接加“張掖”的情況共有8次。這種實際的字詞使用情況應該也是整理者將“居”字誤釋為“張”字的另一緣由。
綜上,文字草寫的形似,“尸”“弓”在一定條件下的混用,簡文的版式和西北屯戍漢簡中“市居延”“市張掖居延”“市張掖”的存在等,多種因素共同導致了整理者對“居”字的誤釋。簡73EJT23:230中的“張”字應改釋“居”為是。
2. 73EJT23:232A
告東部候長有官移□
按:“移”字后殘字原釋文未釋出,應釋為“書”字。原簡上該殘字圖版作“”()形。單就字形來看,這個殘字與繁體“書”字的上半部分有較大的相似之處。漢簡中的“書”字有如下寫法可資參照:
從圖版來看,此枚殘簡上的文字雖然不是十分正規(guī)的隸書,有減省筆畫等問題,但除了其中的“部”字減省較為嚴重,不大容易識別外,其他各字的結構還是比較完整的。因此,原釋文未釋的最后一殘字,不至減省得十分厲害。將此處殘字與上述居延新舊兩簡中的“書”字上半部比照,其為“書”字的可能性極大。
另從內容上看,此簡內容為一封官文書,大意為“告訴東部候長有……”目前為止,西北屯戍漢簡中尚未見有此結構的文書內容,但有與此簡文意義及作用相近之用例。如:
(1)甘露三年十一月辛巳朔己酉,臨木候長福敢言之。謹移戍卒呂異眾等行道貰賣衣財物直錢如牒。唯官移書,令得、濼涫收責。敢言之。
(《居延新簡》EPT53.186)
(2)今音欲自言。候官移書驗問。音當?shù)弥比隆?/p>
(《居延漢簡》30.7)
(3)元康元年十二月辛丑朔壬寅,東部候長長生敢言之候官。官移大守府所移河南都尉書曰:詔所名捕及鑄偽錢、盜賊、亡未得者牛延壽、高建等廿四□書到□。
(《居延漢簡》20.12A)
例1是臨木候長福上報主管單位“候官”請求其發(fā)函讓得、濼涫兩地官府代為收債的上行文書。例2簡文有殘缺,但大致意思亦可明了,是一個叫“音”的人所在的機構,請求候官發(fā)文調查同“音”有關的某些事情。例3是東部候長長生回復上級單位候官的文件——對追捕相關逃犯的搜索報告。
上述前兩例中,“官移書”三字較為引人注目。從文意來看,“官移書”中的“官”指的應是“候官”,“官移書”是一個主謂結構的句子成分:官 移 書,即候官發(fā)出文書。眾所周知,漢語詞匯的詞性是很難劃定出一個明確界線的,動詞性和名詞性經(jīng)常是同時附著于一個詞語,古漢語中的各類句法成分也更是如此?!肮僖茣痹谝欢ㄇ闆r下是可以以整體充當名詞性成分的,意為“候官發(fā)出的文書”。例3“官移大守府所移河南都尉書”一句即是明證。它的意思是“候官轉發(fā)給(我們{4}的)太守府下發(fā)給河南都尉府的文書”。這是一個多層定語結構[7],體現(xiàn)的是“太守府→河南都尉府→候官→東部候長治所”的文書下發(fā)/轉發(fā)過程,將其中的主要成分提取出來其實就是“官移書”。當前能夠收集到的材料中尚未見有明確為名詞性結構的“(官移)書”,但有與之同構的名詞性結構“府移書”可資參考。如:
(1)□甲渠候漢強敢言之。府移書曰:戍卒
(《居延漢簡》3.12A)
(2)千府移書曰:關佐楊充
(《居延漢簡》232.10)
可以肯定地說,類似于這里“府移書”性質的“官移書”也應該是存在的。綜合字形、文意、詞語結構等因素,簡73EJT23:232A“告東部候長有官移□”中的“官移□”當是“官移書”可確定無疑{1}。
3. 73EJT14:8
田卒河南郡京從里公乘□青年卌三[竹簡]
按:此簡中“公乘”后一字整理者未釋出,應作“陽”。從圖版來看,該簡上下兩端較為完整,并無殘損,但左側斷裂,所有字的左邊均有一部分筆畫缺失(圖3)。
由內容可知,該簡是對邊塞地區(qū)官兵信息登記簿冊簡牘中的一枚,這在西北屯戍漢簡中并不少見。如:
(1)戍卒,魏郡鄴萬歲里,大夫,孫梓,年廿四。
(《居延新簡》EPT51.497)
(2)戍卒,魏郡元成正陽里,大夫,張安世,年廿四。(《居延新簡》EPT53.5)
(3)田卒,淮陽新平盛昌里,上造,柳道,年廿三。 (《居延漢簡》11.2)
(4)戍卒,趙國邯鄲邑中陽陵里,士伍,趙安世,年三十五。
(《居延漢簡》50.15)
(5)田卒,平干國張榆里,簪褭,呂儋,年卌二。[竹簡]
(《肩金(壹)》73EJT1:5)
(6)戍卒,梁國睢陽華里,士五,袁豺,年廿四。
(《肩金(壹)》73EJT5:14)
很顯然這種記錄的基本格式是“士卒類別+籍貫(郡/國、縣、里)+爵位+姓名+年齡”。這樣來比對的話,那么該簡中的未釋字應該是這個名叫“青”的河南郡田卒的姓。
簡文中的未釋字,圖版作“”。我們前面已經(jīng)說過,該簡中的所有字左側筆畫或多或少均有缺失,此字也應不例外。從該字殘存的部分來看,上為“目”,下為“勿”,應是“昜”字之異體?!墩f文·勿部》:“昜,開也。從日一勿?!盵8]“日”“一”緊鄰,易混為一體而成“且”,成“目”?!皶[”“易”二字俗書常相混,漢初已有將“易”寫作“昜”的情況,如:“”(《張家山漢墓竹簡(二四七號墓)·奏讞書》104[9])、“”(《張家山漢墓竹簡(二四七號墓)·奏讞書》115[9]62)。碑刻材料中此種寫法之“易”字亦有見,如:“”(《重修廟垣記(鄒縣孟子廟)》)、“”(《唐處士郭壽墓志銘》){2}。而《碑別字新編》收有“”(引《齊是連公妻邢夫人墓志》)形之“易”字,又有作“易”形之“易”字(引《唐朝請大夫陳護墓志》)[10]。由此觀之,“昜”字俗書為“”“易”亦應屬正常。《說文·勿部》“昜”下段玉裁注曰:“此陰陽正字也。陰陽行而侌昜廢矣?!盵8]454是“昜”為“陽”之古文,“陽”為后起之字,則繁體“陽”字右側作“”“易”便不難理解了。
實際上這種情況的“陽”字確實曾作為其別體存在過:《集韻·平聲·陽韻》收有“”字[11],《齊阿鹿交村七十人等造像銘》中有見“()”字,《漢隸字源·平聲·陽韻》有見“”字(引《韓敕造孔廟禮器碑》)[12]{3}。因此我們懷疑該字可能為“陽”。
再來看“陽”字在漢簡中的字形:
前兩個“陽”右側的“易”上面寫成了“目”字,后兩個“陽”右側寫成了“易”,下半“勿”字本為兩筆之“勹”,簡文中減省成了一筆,作“”形,內里兩撇相靠攏作“”狀,有相連接的傾向。種種跡象與簡73EJT14:8中的未釋殘字正相近。
又,“陽”姓在西北屯戍漢簡中經(jīng)常見。如:
(1)大河郡瑕丘多樂里陽振
(《居延漢簡》499.3)
(2)長陽奉登
(《居延新簡》EPT4.54)
(3)戍卒,河東皮氏平居里,公乘,陽□安,年卅二
(73EJT14:6)
故該處殘字為“陽”的可能性極大?;蛟淮藲堊挚煞駷椤皽弊??然而漢簡中“湯”字雖間或出現(xiàn),右半部分卻未見有寫法如此處未釋殘字者,更未見有以“湯”為姓者。這樣的一種事實不能不使我們將目光更多地轉向“陽”字。因此,該簡中的未釋字還是補釋作“陽”為宜。
4. 73EJT21:296
□辛酉西鄉(xiāng)有
按:該簡“辛”前的未釋字應作“朔”。此枚簡為殘簡,上下均斷折,并且可能由于所處環(huán)境的原因,簡面多處開裂(圖4)。從該簡尚存的完整文字來看,“西鄉(xiāng)”前的“□辛酉”及其前的殘斷部分合起來應是對日期的記錄。
日期記錄在西北屯戍漢簡中有一定的程式。如:
(1)鴻嘉三年閏月庚午朔癸酉,安□鄉(xiāng)有秩延壽敢言
(《居延漢簡》32.17)
(2)陽朔三年九月癸亥朔壬午,甲渠鄣守候、塞尉順敢言之。府書:移賦錢出入簿與計偕。謹移應書一編,敢言之。
(《居延漢簡》35.8A)
(3)永始二年五月乙酉朔丙午,甲渠鄣候護敢言之。
(《居延新簡》EPT4.81A)
(4)始建國五年九月丙午朔乙亥,第二十三長宏敢言之。謹移所自占書功勞墨將名籍一編,敢言之。
(《居延新簡》EPT5.1)
(5)本始五年十二月甲午朔己亥,西鄉(xiāng)守有秩千□毋獄事,當為傳。移過所縣邑,毋苛留,敢
(《肩金(壹)》73EJT2:56A)
(6)神爵二年十二月壬申朔戊寅,將轉肩水倉令史
轉折谷就家縣名里各如牒。出入復籍。敢言
(《肩金(壹)》73EJT3:113)
由上可知,當時日期記錄的基本格式是“(年號+年數(shù))+月數(shù)+當月朔日干支+‘朔字+當日干支”。殘簡73EJT21:296中僅殘存所記日期之干支,按照上述格式,其前原釋文未釋之殘字理應是“朔”字。
從字形看,該殘字圖版為“”,左半之筆畫雖漫漶不可卒讀,但右半殘作“”,這是可以確定的。漢簡中“朔”字多見,茲引數(shù)例以作說明:
將此處殘跡同上面的四個“朔”字互相對照,“”很明顯應為“月”字的下部殘余,尤其是前兩個“朔”字,與這里的殘余筆畫在整個字形中的位置安排、筆跡走勢近乎一致。到這里,我們再來看殘字左側零星可識之墨跡,大致輪廓為“”形,無疑當是“朔”左半“屰”字中一撇的殘筆。這是因為左側“屰”的一撇下部彎曲成鉤狀并在末端上挑是西北屯戍漢簡中“朔”字寫法的常態(tài),這從上引四處“朔”字也可以看出。尤其是最后一個,出自《肩金(壹)》73EJT3:109,該簡簡文筆跡清晰、版式整齊,各字字形結構較為勻稱(圖5),整體上看來應該是文化水平較高的人員所書寫,則其中之字當然也更接近當時通行之寫法。
綜合簡73EJT21:296所記內容、殘字筆跡與筆畫走勢,該簡“辛酉”一詞前整理者未釋之殘字當釋為“朔”字無疑。
以上就《肩水金關漢簡(貳)》釋文中的一處誤釋、三處未釋字進行了分析與討論,以期對相關研究工作的進一步展開有所助益。正如我們在例1末段所提到的,這些誤釋、未釋字的成因是復雜的,并不單單是筆畫模糊或字形不全所致。
由于所掌握的材料有限及作者本人學力的緣故,本文對原釋文的指正及補充也可能尚有值得商討之處,敬祈學界同仁不吝賜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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