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部殖民主義下“非洲烏托邦”理想的幻滅

陳玲 王大鵬

摘要：尼日利亞作家阿契貝的長篇小說《荒原蟻丘》中，三位精英主義知識分子期望獨立后建立一個以人民有言論自由、政府有道德紀律、人民團結統(tǒng)一的新國家，最終以悲劇收場。殖民主義結束后，內部殖民主義使統(tǒng)治與剝削的殖民關系內化為階級關系，長期以來的政治腐敗、剝削與階級壓迫使窮苦的人民內心渙散、冷漠，僅靠精英們和少數正義之士來進行革命斗爭做不到真正團結統(tǒng)一。經歷種種陣痛后，“非洲烏托邦”理想在內部殖民主義的現實中灰飛煙滅。

關鍵詞：內部殖民主義；非洲烏托邦；斗爭；悲劇；幻滅

中圖分類號：I106.3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2095-7394（2015）03-0049-04

欽努阿·阿契貝（Chinua Achebe）1930年生于尼日利亞，被譽為“非洲文學之父”，是尼日利亞乃至非洲最著名的作家之一，以尼日利亞伊博人民獨立前后的生活為題材的“尼日利亞四部曲”（《瓦解》《動蕩》《神箭》《人民公仆》）是其代表作品。2007年，他取得了曼布克國際獎，英語文學中的最高獎?！痘脑伹稹肥前⑵踟惡笏氖陝?chuàng)作生涯中的唯一一部長篇小說，揭露了依靠西方勢力成長起來的非洲政權的黑暗和腐敗。

20世紀，非洲作家大都表現出了一種強烈的政治使命感，他們強調文學的現實功用，文學直接表現出對現實的參與和干預。殖民體系解體后，“民族獨立的政治目標已經達成，黑非洲地區(qū)面臨民族國家建設發(fā)展的重任，文學主題也轉向現實問題的思考和殖民統(tǒng)治文化后果的審視?！盵1]114《荒原蟻丘》描寫三位受過西方教育的知識青年薩姆、克里斯和伊肯，在一個軍人獨裁的國家中熱情追求屬于非洲人自己的現代化道路，最后以悲劇收場的故事。作者冷靜地描述尼日利亞獨立后政局的動蕩和人民的苦難，將背景放在一個虛構的西非國家卡根，但反映的是軍事獨裁、言論控制、權力腐蝕人性的非洲社會政治生活現狀?？ǜ恼謩邮幉话?，權力斗爭愈演愈烈，“獨立后的人民沒有看到他們期待的和平與安定，看到的卻是貪污腐敗、權力角逐和政體的四分五裂?！盵2]38阿契貝期望建立一個新舊合璧、人民有言論自由、政府有道德紀律、人民團結統(tǒng)一的新國家，然而，他的“非洲烏托邦”理想在內部殖民主義的現實中灰飛煙滅，最終以悲劇收尾。

《荒原蟻丘》作為阿契貝唯一的長篇小說備受矚目。國外一些學者、批評家對此文本進行過批評分析，大部分主要是從社會政治、女性意識、民俗、敘事、人物刻畫等方面展開。但是，當阿契貝在國外獲得一致喝彩的同時，我國對阿契貝的研究卻才剛剛開始，比較有價值的研究是杜彥紅從內部殖民主義的角度對《荒原蟻丘》進行了分析。她運用后殖民主義的自我殖民理論，分析了西方文化殖民對西非的影響。她認為：“東西兩種文化間的從屬/支配關系內化為受殖者的自我意識……進行自我殖民，模仿西方殖民者對本族人民進行殘暴統(tǒng)治?！盵3]183

從現有的研究成果分析可以看出，目前研究有很大局限。本文從內部殖民主義的角度，進一步分析探索了非洲現代化道路上的誤區(qū)和陣痛，揭露阿契貝“非洲烏托邦”理想必然幻滅的原因。

一、政治變革中的腐敗

“內部殖民主義論”是一種研究第三世界內部社會關系的理論。60年代期間，由墨西哥人類學家岡薩雷斯·卡薩諾瓦和魯道夫·斯坦夫海根等人提出。內部殖民主義論認為：“盡管戰(zhàn)后興起的民族解放運動和非殖民化趨勢使許多第三世界國家擺脫了來自外部的殖民主義統(tǒng)治和剝削，但是在這些國家的內部卻仍然存在著一種統(tǒng)治與被統(tǒng)治、剝削與被剝削的關系。內部殖民主義的統(tǒng)治和剝削關系是通過經濟手段和超經濟手段來實現的。前者包括掠奪、強制性的不平等商品交換、高利貸和勞役制等；后者包括政策上的歧視和迫害，以及使用暴力，等等。”[4]6

陳玲王大鵬：內部殖民主義下“非洲烏托邦”理想的幻滅——《荒原蟻丘》中非洲現代化道路的誤區(qū)

《荒原蟻丘》中，在新政府的統(tǒng)治下，政權腐敗，崇洋媚外，充滿了互相懷疑的利益紛爭。阿契貝把新聞部長克里斯當做第一證人，國家公報的主編伊肯當做第二證人，還有醫(yī)院的院長約翰·肯特（綽號瘋醫(yī)生），一起來控訴薩姆政權的腐敗。

對英國政府的盲目崇拜，成為人們對獨裁者薩姆的評價：“他總是按照英國人的期望去做，他崇拜英國人有時候簡直到了犯傻的程度……他醉心于英國人的習俗，特別是上層社會的習俗，樂于模仿他們那些風雅的弱點?！盵5]57-58伊肯認為：“這種理智的玩世不恭比許多非洲暴君對權力的嚴肅渴望危險要小得多”[5]58，然而相反的是，薩姆對權力的渴望比暴君更為強烈，從而變得多疑，獨裁，迫害內閣官員，“軍營中出現了騷亂、秘密的審判和處決……他任命了陸軍參謀長和國家研究委員會主任，即秘密警察的頭兒。”伊肯去巴薩大學演講，申明他的斗爭立場，深入民眾去調研，質疑政府的腐敗，開展了一系列的活動，“情報部門證實他參與策劃了最近的那次總統(tǒng)府的示威，”[5]171伊肯被停職了，公告上說他叛國，受傷了，實則已經被秘密殺害了?！翱咸叵壬磺那牡刈ミM了巴薩極度安全監(jiān)獄進行秘密審問。被關押了四天后，他又在及其保密的情況下被釋放，并在四十八小時內被遞解出境。”[5]193克里斯因為幫助伊肯及他的妻子艾勒瓦，政府開始了瘋狂的報復，追殺克里斯。

政治上的迫害和暴力，最終導致了政變?！翱偨y(tǒng)消失了。他們找不到他，他們說不知名的人進入總統(tǒng)府，綁架了他?！盵5]251新的獨裁又產生了。被殖民者企圖占據殖民者的統(tǒng)治地位，隨著外部殖民主義的滅亡，這種社會分化以內部殖民主義的形式得以保留?！斑@就是我們的國家！我以前從來沒有聽過這種事。一個大總統(tǒng)消失了，就像村子里的老媽媽說她丟了她的公羊！這就是非洲！”[5]251

薩姆對手下的人不信任，又極度依賴西方，導致政變發(fā)生。在這樣一個搶劫與盜竊仍然隨處可見的國家里，連收聽總統(tǒng)下臺消息的收音機都被盜走，獨立后的非洲政權充滿著荒謬和腐敗，內部不能團結一致共同治理國家，反而同室操戈、互相殘殺，這不僅是野蠻的表現，更是政治的腐敗。

二、人民的窮苦命運

《荒原蟻丘》中，阿契貝描述了很多社會底層的經歷，揭露了當時社會的黑暗，人民的疾苦。在內部殖民主義的統(tǒng)治下，“一方面，它不能使社會的每一個成員獲得參與政治的公平機會，從而阻礙了社會民主化和民族一體化進程。另一方面，它使被統(tǒng)治者和被壓迫者長期處于貧窮狀態(tài)?！盵4]7

阿巴松的民眾沒有投大酋長永久統(tǒng)治的贊成票，薩姆便命令該地區(qū)鉆井取水的工程全部停止。他們前來為地區(qū)旱災的災情請愿，總統(tǒng)讓經驗老練的奧孔教授去處理，告訴民眾他正被國務纏身不能前來聆聽請愿，此外，“不想在報上讀到任何關于抱怨或請愿的消息?！盵5]21大酋長不會去訪問阿巴松的村子，因為兩年前他們的反對票，阿巴松的同胞們“在和平中遭受炙烤”。[5]32“自從二月以來，我們慢慢地被煮成成熟羊肉了，而那些拿國家工資的笨蛋們卻告訴我們一切正常！”[5]32在卡根獨裁政府的運營下，公務員猶如荒原上遍布滿山的白蟻，蠶食著人民的權利和財產。獨立后的卡根并沒有給予公民以真正的選舉權，社會的民主化只是妄談。

小說中描寫窮人疾苦的情形俯拾皆是。阿巴松代表團的長者曾說：“當一個有錢人病了，一個乞丐會去看他，對他說他非常遺憾。當這乞丐病了，他只好等著康復起來，好去告訴有錢人他曾經病倒了。去拜訪掌握著木薯和大刀的有錢人，是一個窮人的本分。”[5]152在遭受著剝削和壓迫的貧窮狀態(tài)下，長者所講烏龜和豹子的故事把窮人的悲苦命運刻畫的入木三分，雖然他們被擊敗了，但是曾經努力過，這一切和掌權者的奢侈生活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而作為中產階級精英代表的克里斯，在躲避追殺逃跑的途中睡在波萊默家里，描述第一次對城里窮困大家庭的所見所聞，百姓惡劣的生存環(huán)境讓人觸目驚心?！斑@床由兩塊廉價的印花棉布與廳子間隔開……房間還有一個狹小的原木窗戶，窗戶就朝大床開著，窗外事一個巨大的嗆人的腐臭下水道，所以，窗戶必須時時刻刻關著，不讓臭氣和蚊子進來?！盵5]而總統(tǒng)和內閣則在阿比奇湖畔的避暑山莊，坐著長沙發(fā)，喝著飲料，吃著各種各樣精致的點心。

獨立后的卡根是“由殖民主義國家產生出來的律師、醫(yī)生和作家所領導的。各個領域中的精英們事實上容易將殖民主義力量代之以另一個階級為基礎的，并且最終成為有剝削性質的力量。這力量以新的名義重復舊的殖民主義結構。”[6]317在這樣新的內部殖民主義結構下，不可能建立一個以人民有言論自由、擺脫疾苦、政府有道德紀律為基礎的現代非洲。

三、沉默中失敗的斗爭

《荒原蟻丘》中，作者多次描述了平民百姓對政治的看法，描寫了平民百姓對政治腐敗的冷漠。當克里斯得知發(fā)生政變總統(tǒng)被綁架時，“他身邊任何一個可以給他提供信息的人都已經喝得醉醺醺，甚至還批評他那些鄭重的問題對他們來說幾乎等同心理折磨。”[5]252當警佐將女學生拖進小茅屋要進行侮辱時，“有一些乘客，大多數是女人，在苦苦地哀求，膽怯地抗議著。而大部分男人卻覺得這很好玩?！盵5]253甚至最后波萊默為了克里斯和警佐廝打，警佐逃跑時，“人群看著他站立起來，繼續(xù)往一輪血紅的落日逃去，這次沒有人再去追逐他了?！盵5]254

相對于百姓的冷漠，斗爭是阿契貝在小說中所倡導的。在伊肯去巴薩大學的演講中，申明了自己的革命立場，“經驗和理智告訴我們，人類爭取自由的步伐是零碎的，緩慢的，非戲劇性的。要將一個社會從無底的沼澤里揪出來，革命也許是必要的?！盵5]118他質疑政府，深入調查，結果被解雇繼而秘密被殺害。而一直沉默以等待時機的克里斯，最后在一位警察調戲女學生時挺身而出，勇敢地面對警察的槍口?？死锼沟乃婪从沉嗽谶@個社會中，荒誕才是本質。他沒有死在政府的追殺中，而是死在一個喪失人性的惡警察手中，把諷刺推到了一個極點。

阿契貝用克里斯的死亡告訴我們，真正的變革需要斗爭，而這種斗爭是要以巨大的犧牲為代價的。殖民地精英們無法獨立完成自己的民族革命，只能一邊學習西方一邊改革，邯鄲學步下的變革，其結果注定失敗。獨立后的非洲政治腐敗，剝削與迫害大行其道，正如法農所說：“如果民族意識在其成功的時刻不以某種方式轉化為社會意識，他的前途將不是解放，而是帝國主義的擴展?！盵7]382阿契貝后期對馬克思理念的回歸，似乎使自己的反抗戰(zhàn)略找到了新的支撐點，洞察到了人民的力量?！拔覀兊慕y(tǒng)治者沒有與我們國家窮困的、被剝奪的人們重新建立至關重要的內在聯系，這些弱勢者破碎的心在我們民族存在的核心中痛苦地搏動著?！盵5]169他認為，真正的世界屬于大多數的弱者，但人類的弱點導致了人心的渙散。

四、“非洲烏托邦”理想的幻滅

在《荒原蟻丘》中，阿契貝多次提到人民的重要性，提倡斗爭?！斑@個世界屬于世界的人民，而不是一個小小的團體，不管他們是多么的有才能……?！盵5]273在伊肯的孩子以及那些年輕人身上寄予了幻想，認為只要改進人的思想，團結底層大眾，光明就會到來。而在內部殖民主義下的非洲，統(tǒng)治與剝削的殖民關系內化為階級關系，長期以來的政治腐敗、剝削與階級壓迫使一直處于貧窮狀態(tài)下的人民內心渙散和冷漠，很難真正團結統(tǒng)一，單靠精英們與少數正義之士來進行的革命斗爭是不會勝利的，不可能建立一個以人民有言論自由、擺脫疾苦、政府有道德紀律為基礎的現代非洲。在告別部落主義與殖民主義后，幻想建立一個人民團結、家庭溫暖、以固執(zhí)而又有點戲謔的人性為基礎的新非洲，只能是一場空。阿契貝期望建立一個新舊合璧、人民團結統(tǒng)一、在吸收西方文明的同時又能保留傳統(tǒng)的新國家，然而，國家政治的腐敗，獨裁和壓迫下人民的人心渙散，以及個人斗爭的悲劇，最終導致他的“非洲烏托邦”理想在內部殖民主義的現實中灰飛煙滅，最終以悲劇收尾。

參考文獻：

[1]黎躍進.20世紀“黑非洲”地區(qū)文學發(fā)展及其特征[J].黑龍江社會科學，2012（2）：113-119.

[2]羅世平.后殖民小說與主體性[J].國外文學，2008（4）：32-40.

[3]杜彥紅.文化殖民的殘存—《荒原蟻丘》中的自我殖民現象解讀[J].河北理工大學學報，2011（6）：183-185.

[4]江時學.“內部殖民主義論”概述[J].國外理論動態(tài)，1993（15）：5-8.

[5]欽努阿·阿契貝.荒原蟻丘[M].朱世達，譯.重慶：重慶出版社，2009.

[6]姜飛.跨文化傳播的后殖民語境[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5.

[7]愛德華·薩義德.文化與帝國主義[M].李琨，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3.

The Disillusion of “African Utopianism” under Internal Colonialism

——A Wrong Road to Modernization in Anthills of Savannah

CHEN Ling，WANG Da-peng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and Literature，Yunnan Normal University，Kunming 650500 China）

Abstract：In Anthills of Savannah，Achebe describes three intellectuals explore the way on the road to modernization in Africa，expecting to establish a new nation with people′s freedom of speech，government′s operating discipline，work in unity，and at last，tragedy overcomes expectation.After colonial period，the new born internal colonialism internalizes the colonial relations to class relations，which stand for exploitation and domination.Corruption，exploitation and class oppression lead bring about people′s apathy，and people can not unify to struggle.After the destruction of a few struggles，Achebe′s “African Utopianism” is disillusioned.

Key words：corruption；struggle；tragedy；disillusion

責任編輯徐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