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琦
黑色七月:一查再查,確診為癌
“小伙子啊,你怎么早沒去檢查啊?”醫(yī)生的話,讓我不由自主地又伸手去摸了摸腮下腫如雞蛋的淋巴,年年檢查,次次都說是炎癥引起的淋巴腫大,誤診啊,難道是天要滅我?
“小伙子,是癌,確診!”醫(yī)生扶了扶她的眼鏡,直直地盯著我說,“我講了這么多,有的病人被嚇哭過——你不怕?”
“怕?怕?!?/p>
“那你笑什么?”
我說:“有點……突然……”
我站在醫(yī)生身后,看著我的鼻咽部膠片懸掛在巨大的燈箱上。熒光燈的光線從膠片上透過來,煞白刺眼。
“叫……什么癌?”我弱弱地追問。
“鼻咽癌。”她停了一會兒,翻開一本厚厚的醫(yī)學(xué)書籍,又說:“鼻咽癌是原發(fā)于鼻咽黏膜被覆上皮的惡性腫瘤。它是我國常見的惡性腫瘤之一,惡性變頻高,自然生存時間平均為18個月,起病隱蔽,不容易發(fā)現(xiàn)?!?/p>
“會……死人?”
“自然生存時間平均為18個月。香港演員成奎安,2004年被查出患上了第二期鼻咽癌,經(jīng)過治療,病情得到了控制。遺憾的是到了2009年,他的癌細胞擴散到了肺部。才五十多歲,多可惜?!?/p>
她轉(zhuǎn)過頭看了我一眼,好像突然意識到什么,又說:“嗯,當然也有情況比較好的。比如演員李雪健就康復(fù)得很好……”
這是一個黑色的七月!在以前,我們習(xí)以為常說七月是黑色的,通常指的是高考了。只是沒想到,若干年后的今天,我的“黑色七月”是因為得了癌癥。
已經(jīng)記不清這是我一生中面對的第幾次重大打擊了,但這次,我卻是要直接面對死亡,說實話,我很恐懼。醫(yī)院外的樹蔭底下,點燃一支煙,腦袋無法理順!
癌癥,沒想到現(xiàn)在竟離我這么近。第一次聽到這個詞語,并且知道得癌基本等于死亡,是在我七八歲的時候。有一天,我在上學(xué)路上聽到鄰居家的老舊磚瓦房里不時傳來陣陣哀怨聲:“哎喲,哎喲,給我吃老鼠藥,早點死了算了?!弊鲠t(yī)生的爸爸說,老人家得的是一種叫作“癌癥”的病,我說爸爸快救救他?!案伟┩砥?,沒得治了……這病能把人生生給疼死!”沒幾天,聽說老人家去世了。
從記憶中回過神來,我伸伸脖子,感覺頸椎酸疼難忍:“唉,還當頸椎病按摩治療了半個月呢,愚昧、可笑。”疼,應(yīng)該才剛剛開始,我掐滅了手頭的煙蒂,還在自言自語:“煙就別再抽了,害死人的東西。”
有什么別有病,有病別有癌。怎么辦?還不到四十,真的就要去死了?
其實,打小就堅強的我并不懼怕死亡,但這種死法,我真的沒想到,因為我身體一直很好,平時連感冒都很少。我曾經(jīng)在某些時候設(shè)想過自己的死法,假如早逝,那可能是突如其來的天災(zāi)或者人禍。天啊,報應(yīng)嗎?我以前也沒做什么虧心事啊。
我提起礦泉水瓶,咕咚咕咚幾口下肚,差點把自己噎著??墒?,最后也只好無奈地走向自己的汽車,我拉開車門,似乎連抬腿上車的力量都沒了。
一直在外面等我的云子腳步急促地跑過來,問:“親愛的……找了你好久,剛還到里面找你,你怎么自己出來,也不打個電話?怎么樣?檢查結(jié)果怎么樣?”
“醫(yī)生說,還有一項檢查結(jié)果要明天才能出來?!蔽也恢雷约簽槭裁慈鲋e,我有氣無力地說:“你來開車好嗎?我有點累?!?/p>
“我來開。”云子接過鑰匙,上了車,說:“你呀,不要抽煙了,勸了你幾年了,每次你總是嘴上說戒煙,實際上又不戒不了。你看看,炎癥肯定又加重了。”
我不敢正視云子的眼睛,因為這種事情落誰身上都只有哀傷;我盡量控制自己的情緒,因為在絕望和沉悶的空氣里,我的全身似乎就是一個炸藥包,隨時會被引爆;我保持沉默,是不想讓云子知道這個噩耗,否則她會瘋掉,至少我現(xiàn)在不能讓她知道。
有你才是家
家里的這一切,那么熟悉,那么自然,那么美好,把我們每天跨省上下班的舟車勞頓、滿面灰塵和身心疲憊都洗凈、吹干了。此時,我的心情不再那么沉重,因為我看到了孩子的幸福,母親的溫柔。我想,最起碼,萬一我去了天國,他們娘倆是相親相愛的。
云子利落地做好了飯菜,在廚房一個勁地喊我們吃飯。
“我不想吃,你們吃吧?!蔽掖_實吃不下,我就想陪仔仔多玩玩,他才兩歲多,一想到他,我這不聽話的眼淚就嘩嘩的。我蹲在陽臺上,盡量平復(fù)著自己的情緒。仔仔看出了我的異樣,問爸爸你怎么了。我蹲下來,撫摸著兒子的額頭,說:“寶貝,天熱,爸爸的眼睛出汗了?!?/p>
“那我給你擦擦?!弊凶姓f,“爸爸,我們玩車車吧?!崩业氖肿诹怂钠磮D邊上。
仔仔有很多小車車,他一歲開始看圖認車,現(xiàn)在能認識百十種車標。他自己的玩具,也大多是小汽車。
“仔仔,吃飯了?!痹谱佣酥凶械娘埵匙叩轿覀兏?,看了看我,說:“你怎么了?是不是累了,那你先躺會兒吧,我喂仔仔先吃?!彼幌蚝芮诳?,會做飯還會照顧孩子,每天還得起早擠兩小時公交跨省上下班。
我從陽臺側(cè)了個身進了客廳,開始吃飯,但我還是心不在焉:要不要把事實告訴云子和我的媽媽?如果她們知道我得了癌,肯定承受不了這樣的現(xiàn)實打擊。但如果不說,我又怎么瞞得住她們?
“大家坐餐桌一起吃飯怎么樣?”云子逗著仔仔說,“走吧,和爸爸一起吃飯吧?!弊凶懈吲d地跟著媽媽,圍坐在我的身邊。這是一幅唯美而又溫馨的畫面。
“這該不是最后的晚餐吧?”想到這些,我的脊梁骨“嘎吱”一聲,熱血與冷汗嗖地直躥頭皮??謶指兴查g襲來。
“快吃啊老公,發(fā)什么愣呢?”
“嗯——”我給自己嘴里喂了滿滿一口米飯,這是千里迢迢托人捎來的、爸爸親手種的糧食。
多少年來,我們賣力地打拼不就是為了有飯吃,有家、有愛、有孩子嗎?可是,就在我如此珍惜現(xiàn)在來之不易的一切和正在享受幸福的時候,卻得了癌癥!
“不好吃嗎?”云子問,“想吃什么菜,我再給你做?!?/p>
“哦不,好吃,真的好吃?!?/p>
“想喝點酒嗎?那就喝點,我給你倒?!?/p>
“不,不喝了。從今往后,我不但不喝酒,我還要戒煙?!蔽覄袼澳悴荒軐ξ姨?,我會哭的?!?/p>
我確定這是我今天第二次流淚了,或者是因為情緒失控,或者是因為感動,可能是氣氛的緣故,云子也被我?guī)У昧飨铝搜蹨I,然后是仔仔,嗚嗚地哭了起來。
云子說:“仔仔真棒,仔仔不哭。爸爸說不喝酒、不抽煙,我們要高興才對?!?/p>
“抽煙、喝酒不是好孩子,以后爸爸和仔仔都不抽煙、不喝酒,好嗎?”我說,“咱們拉鉤吧。”
仔仔伸出小手指,勾住我的小指,然后拇指相印,看著我說:“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在我把廚房收拾干凈的同時,云子也給仔仔洗完了澡。她把仔仔抱到床上,給他抹痱子粉、擦Baby油、撓癢癢……母子倆的逗樂聲、嬉戲聲、歡笑聲不絕于耳,這是他們一天中最幸福的時刻。
昨天已經(jīng)過去,明天還要繼續(xù)
等孩子安靜地睡著了,我把云子叫到客廳:“我給你念首詩吧。”
“假如生活欺騙了你,不要悲傷,不要心急!憂郁的日子將會過去;相信吧,快樂的日子將會來臨。心兒永遠向著未來;現(xiàn)在卻常是憂郁,一切將會過去;而那過去了的,就會成為親切的懷念……”
“等等。”云子打斷我說,“老公,你一定有什么事情瞞著我,快說!”
“老婆,你得挺住,假如生活欺騙了你,不要悲傷……”
“快說!”云子幾乎聲嘶力竭起來。
“檢查結(jié)果出來了,是鼻咽癌……”
“什么?鼻什么?癌?”云子的身子似乎瞬間僵硬起來,兩只眼睛瞪得大如燈籠,注視著我。一股無法控制的憤怒直直地向我橫掃過來,壓得我喘不過氣。
“騙人,不是的!絕對不是的!”她突然咆哮起來,淚如泉涌,幾近崩潰。
我一把把她攬在懷里,緊緊地抱著她,我能感覺到她的失望,她的悲憤以及她的抽泣和顫抖。
“我選擇在這個時候告訴你,是想認真地再感受一次你們娘倆一天中的點滴歡樂。以前,我們都忙忙叨叨,都以為一切的美好都是唾手可得的,從不懂得珍惜。而今就要失去,我才想起要真真切切地把這些歡快帶進我的視線,把它們完完整整地保存在我內(nèi)心的最深處?!蔽覈@了一口氣,接著說,“我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云彩,只帶走這些溫暖?!?/p>
“這可不是‘假如生活欺騙了你?!痹谱犹饻I眼說,“是你欺騙了我!談戀愛的時候,你就說過你會陪我一輩子的?,F(xiàn)在你卻跟我說‘揮一揮衣袖就想走?我怎么辦?我和兒子怎么辦?你說話呀?!?/p>
她從我懷里掙脫出來,跑進書房,哇哇地痛哭了起來。
幾年前自己從南到北地闖蕩,一個悶熱的夏天,我恍如夢境般遇見了美麗動人的云子。她嫻靜里卷集著稚氣,單純里萌發(fā)著美麗。那次的見面,情景美得像首歌、像幅畫,把我所有的迷茫與不安都擱淺了下來,也讓我那一顆焦躁的心回歸了平靜。只此三年,我自己卻站在了死亡的邊緣,望著墻頭結(jié)婚照上云子深情的眸子,我知道,我面前的巨大災(zāi)難,比“2012世界末日”的傳說來得更放肆、更真實、更恐懼,也更無理取鬧。
“老天爺,這個玩笑你可是開大了?!鄙焓植帘翘?,發(fā)現(xiàn)又是一攤鮮紅的鼻血,這種情況已經(jīng)一周了。
《笑著活著》北京時代華文書局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