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議“寶釵撲蝶”

賈利芳+歐陽江琳+郭長荔

《紅樓夢》第二十七出“滴翠亭楊妃系彩蝶，埋香冢飛燕泣殘紅”中，“寶釵撲蝶”是一幅活潑明麗的人物小照。但是，這幅“小照”因不太符合寶釵守拙藏愚的性格，且其后又緊接“小紅私贈手帕”“寶釵遺禍黛玉”等事件，故多為人所揣測。有人就認為：寶釵撲的不是蝴蝶，而是寶黛的愛情。①這種說法自可備一說，但實在有點煞風景。寶釵城府甚深，卻還不至于舉手投足，俱含心機，全書中她的打趣之語，頑皮之態(tài)，處處可見。脂硯齋對“撲蝶”有評：“池邊戲蝶，偶爾適興；亭外急智脫殼。明寫寶釵非拘拘然一迂女夫子。”②可謂知曹公者言?！都t樓夢》之所以具有經(jīng)久之魅力，就在于它不是概念化地圖解人物性格，而是多方面地展示人物的內心世界和復雜人格。從文本來看，“寶釵撲蝶”呈現(xiàn)的是一個偶然起興、天真可愛的少女形象，而這一形象與寶釵的本質特征并不相左。

撲蝶的寶釵固然活潑可愛，難道曹公用意僅止于此嗎？聯(lián)系蝴蝶的傳統(tǒng)文化背景，我們發(fā)現(xiàn)，“蝴蝶”的意象內涵十分豐富。莊生化蝶，流露了幻夢般的人生體驗；梁?；?，表達了對美好愛情的向往；狂蜂戲蝶，則帶有一定性取向的狎褻意味。在此基礎上，簡單的“撲蝶”行動，也就別有一番意味，需要讀者用心體會。

追溯“撲蝶”之舉，并非首見于《紅樓夢》。在此之前，不少文學作品都寫到了“撲蝶”，且大多為閨中女性。晴光正好的春日，閨中女性閑來無事，看見草長鶯飛，蝶舞蜂蹈，于是撲兩只蝴蝶玩耍玩耍。從表面上看，這似乎只是單純的游戲，誰沒有個閑來興起的時候呢？可當這種行為不斷沉淀為一種女性的集體行為時，它似乎也就承載了某種特定情感，變成一種有意味的象征符號。

點檢唐宋詩詞中的女性撲蝶，借物傳情之法，大有類同。閨閣女性們在斜徑花陰下，手拿團扇，與蝶撲戲?？伤齻兡睦飺涞氖堑?，分明撲的是獨居之寂寞，情愛之空虛。有時，女性“撲蝶”還會不自覺流露一種妒意，蝶可成雙，為何我偏自憐自嘆？王禹偁《題美人撲蝶圖》就寫道：“為惜韶華去，春深出繡幃。撲將花底蝶，只為妒蝴蝶?！弊ｌ鳌都w扇撲蝶》也說：“南園草綠好風光，汝自雙飛我獨傷?！边€有的詞句更進一步，不忌直白，熱辣辣地點明“撲蝶”背后的欲望追求。

《紅樓夢》之前的古典小說同樣運用了女性“撲蝶”的情節(jié)?？梢?，進入文學作品的蝴蝶，早已化身為動心發(fā)情的媒介，點燃了閨中女性或懷人，或嫉妒，或合歡的情愛追求，而“撲蝶”也已定格為女性內心情愛的行為象征。那么，在擷取這一傳統(tǒng)女性場景時，曹雪芹有沒有沿用這種借物象征、以物傳情的手法呢？讓我們來看看寶釵撲蝶的畫面：

剛要尋別的姊妹去，忽見前面一雙玉色蝴蝶，大如團扇，一上一下迎風翩躚，十分有趣。寶釵意欲撲了來玩耍，逐向袖中取出扇子來，向草地下來撲。只見那一雙蝴蝶忽起忽落，來來往往，穿花度柳，將欲過河去了。倒引的寶釵躡手躡腳的，一直跟到池中滴翠亭上，香汗淋漓，嬌喘細細。寶釵也無心撲了。

在獨自行路中，寶釵被“一雙玉色蝴蝶”勾起了玩心，忍不住追逐而戲。這個剛剛度過十五歲生日的少女，煥發(fā)了這個年齡應該有的天真可愛，那大發(fā)的玩心，躡身的姿態(tài)，健康的汗水，展現(xiàn)了一個別樣的寶釵。

然而，恰恰是這樣的健康明朗、無憂無慮的寶釵，與傳統(tǒng)春情涌動的撲蝶女性形象大相徑庭。就寶釵而言，蝴蝶只是一個普通嬉戲的對象，并不包含愛情的象征意蘊。我們不妨進行更細致的分析：其一，“蝴蝶”雙雙翩躚，在寶釵看來，只是一種“有趣”的春日景象，觸發(fā)了天性中的好奇心；其二，在整個追隨的過程中，作者沒有寫寶釵的婉曲情思，始終以外在行為為中心，營造出一種明亮快樂的氣氛；其三，當蝴蝶飛走了，寶釵也累了，也就“無心撲了”，很清晰地點出寶釵偶然興起的“無心”態(tài)度。因此，寶釵撲蝶雖然沿襲了傳統(tǒng)文學中“撲蝶”之行為，卻一掃女性情愛追求之傳統(tǒng)內涵，表現(xiàn)的只是這個少女賞春玩物的剎那興致。

那么，曹公是不知“撲蝶”的傳統(tǒng)意象內涵，還是有意棄之不用呢？筆者以為，作為一種常見的文學意象，曹雪芹不可能不知“撲蝶”之內蘊。然曹公既涉筆閨中撲蝶，卻不探寶釵之靈竅情髓，只簡筆勾勒她的憨玩姿態(tài)，此反傳統(tǒng)之手法或有意為之。

我們看，在這活潑爛漫的小照背后，撲蝶之寶釵實一“無心”人而已。蝴蝶在眼前便撲玩，蝴蝶飛遠了便放下心，隨它而去，輕輕松松，從從容容，根本看不到任何纏綿留戀、寄托遙深之情感。說白了，蝴蝶不過案頭清供，手邊玩物，平添一段生活的自然雅趣罷了。這種看似閑淡的手法，實則隱射了這位少女寡情淡性的一面，體現(xiàn)了作者對寶釵形象的定位。

對于寶釵，小說中有一句詩“任是無情也動人”，可作為對她的“無情”本性的定評。有情者萬物關于心，可《紅樓夢》很少寫到寶釵動情，更少涉筆她與自然景物的關系，“撲蝶”可是獨一次。寶釵從不愛花兒粉兒，衣裝素凈，住所蘅蕪院雖有奇香異草，但房間卻像雪洞一般冷清，連賈母看過之后也覺不喜，認為不像個小姑娘住的。她很少為春秋代序而感傷，因萬物變遷而落淚。雖然也作詠菊、詠柳、詠海棠的體物詩，但總體格調穩(wěn)重，從不輕作自傷之語。如《臨江仙》一詞詠柳，“蜂團蝶陣亂紛紛，幾曾隨逝水，豈必委芳塵？”蝶也好，蜂也罷，都屬于滋擾內心的外物，只要有把持個人情感的定力，才不會“隨逝水”“委芳塵”。又如《詠海棠》一詩，李紈評“這詩有身份”，“身份”就在于“珍重芳姿”，在于“淡極始知花更艷，愁多焉得玉無痕”。脂硯齋批說此句“諷刺林、寶二人”，即諷刺二人多愁善感，執(zhí)著萬物，終落痕跡，不若自己淡極無愁，反而更上一層。這就是寶釵，一個不為物所傷的人，一個“萬縷千絲終不改，任他隨聚隨分”的人。

其實，要論寶釵情性的領悟力，一點也不比黛玉、寶玉差。她深愛《寄生草》一曲，“沒緣法轉眼分離乍.赤條條來去無牽掛”，是解透了其中無常的人生況味。七八歲時，她也曾偷偷看過《西廂記》《琵琶記》以及“元人百種曲”等，要論對愛情故事的接觸，顯然比寶玉、黛玉還早了許多。可是，寶釵識情之早，識情之深，她的這股子天性卻沒有自然生長。大人們一見孩子看邪書，“打的打，罵的罵，燒的燒”，逼著他們丟開了最初的天真性情。到最后，寶釵算是修成性情之正，成為一個標準的淑女，經(jīng)常用一些“正經(jīng)話”規(guī)勸走了“邪路”的性情中人。當《寄生草》曲引動寶玉參悟禪機，她馬上以“移性”的“瘋話”批判該曲；當黛玉無意間說漏《西廂記》句子，她又搬出一大段話，希望黛玉也丟開這些移情性的書。

由是觀之，曹雪芹對筆下人物不予直接褒貶，只借用一個傳統(tǒng)“撲蝶”意象，便寄托了深層含義：一方面借蝴蝶之手，發(fā)寶釵少女天性，展現(xiàn)她天真爛漫的一面；另一方面嘆惜寶釵無法借此機緣，因物而感，融情于物，萌發(fā)愛情追求。緊接著，在滴翠亭事件中，寶釵竊聽到小紅遺帕私情，不覺心底斥之為“奸淫狗盜”。她已經(jīng)徹底成為一個“無情”人！因此，整個寶釵“撲蝶”可謂“發(fā)乎情，止乎禮”，放到整個第二十七出，寶釵撲蝶的嬉戲態(tài)度也是大觀園女兒們餞花會的一個縮影。這一天，恰逢芒種節(jié)。“言芒種一過，便是夏日了，眾花皆謝，花神退位，須要餞行。閨中更興這件風俗?！睘轲T花神，大觀園女兒們個個打扮得“桃羞杏讓，燕妒鶯慚”，盡情享受著三春時節(jié)的最后快樂。小孩子們在園子里扎繡帶，編轎馬，疊旌幢，包括寶釵在內的小姐、丫鬟們，三五成群在園內玩耍。像寶釵、探春在池邊觀魚，又觀鶴舞，鳳姐、李紈坐在一起說話，一忽兒來了文官、香菱、司棋、侍書一伙，一忽兒走過晴雯、綺霞、碧痕、秋紋、麝月、侍書、入畫、鶯兒一群，紛紛忙忙，熱鬧非凡?！皩氣O撲蝶”正是從這次群體活動中提煉出來的個體行為，它很自然地流露出大觀園女兒們對春日景象的喜愛之情。但這種喜愛幾乎都是停留在節(jié)日歡娛的表層行為，沒有深入女兒的情感世界。一個可觀賞、可活動的大舞臺，而以寶釵為代表的女性們，撲蝶、賞魚、觀鶴，勾勒出了一幅生動熱鬧的場景，她們的這些行為或屬于旁觀者的賞玩，或帶有瑣屑紛雜的凡俗氣，均與自然萬物隔著一層，無法因春而感，見物起思，進入一個更豐富、更深刻、更靈動的情感世界。

相反，以餞花神會為背景，與“寶釵撲蝶”相對，另一幅重筆描寫的畫面是“黛玉葬花”。同樣面對春景，黛玉卻在繁華生機的背后看到了一懷蕭索。在吃了晴雯的閉門羹后，黛玉錯將怨怒發(fā)泄在寶玉身上。面對花事漸了，殘花落瓣，不禁激起一腔感花傷己的情懷。于是獨自躲到無人處，將落花埋入花冢，字字泣血，詠出長篇《葬花吟》。這種獨特的餞花方式，仿佛融入了歷代詩人的傷春愁思，浸透少女多愁善感的生命靈性，使得黛玉在女兒的群體活動之中孑然獨立。不同于眾人，對于春，她是悲其衰，哀其敗。那片片落紅似乎化作一個個生命的死亡，需要正式鄭重的祭禮，才能表達這位少女對生命的痛惜和沉思。比起“寶釵撲蝶”，兩種行為，兩樣精神，一歡生一悼死，一活潑一病態(tài)，一嬉戲一哀痛，那壁廂興高采烈，與蝶共舞；這壁廂冷冷清清，嗚咽葬花，形成了強烈的對比。當然，我們不可對兩種行為有簡單的高下之分。對于春光春景，每個不同精神氣質的人會有不同的喜好，不同的感悟，“寶釵撲蝶”和“黛玉葬花”實際也定格了兩種不同的人物類型。

毫無疑問，這是作者有意采用雙峰對立的手法來寫的。兩種行為的對比實際也暗含了寶玉愛情的抉擇。在搬進大觀園后，寶玉情竇漸開，但由于心性未定，不免在黛玉、寶釵、襲人、湘云之間徘徊。一面對黛玉心動神搖，一面又對襲人賭咒發(fā)誓，一面又深夜與寶釵笑語不斷，更周旋于寶黛、湘黛矛盾之間，博愛而心勞。期間，隨著寶玉、黛玉二人在相互的口角中，彼此試探，彼此較真兒，雙方越走越近。但此時寶玉的愛情抉擇仍沒有完全確定，需要進一步的情節(jié)鋪墊?！皳涞焙汀霸峄ā眱赡痪桶l(fā)生在這個風波不斷、含蓄微妙的愛情演進階段?！皳涞闭宫F(xiàn)了一個少女的天真，卻也暗喻了她的寡情淡性，而“葬花”則剖出一顆受傷的心靈，敞開了靈魂的深度。面對兩幅不同的畫面，兩位不同類型的少女，相信同樣稟賦哲人與詩人氣質的寶玉，他的心會越來越靠近與他有著相同靈魂的人。脂硯齋批葬花吟云：“不言煉句煉字辭藻工拙，只想景想情想事想理，反復推求悲感，乃玉兄一生之天性。真顰兒知己，玉兄外實無一人?！雹蹮o須明言，寶玉的愛情抉擇正是在無數(shù)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細節(jié)安排下水到渠成的結果。

總之，“寶釵撲蝶”實在是曹翁有意而為的精妙之筆。其中包含了兩層對比：一是與傳統(tǒng)文學之女性“撲蝶”作對比，反襯寶釵“撲蝶”有其形而無其實，不過是個淡情忍性之人，徒取景觀之樂，混跡于蕓蕓眾生；一是與“黛玉葬花”作對比，以樂襯哀，以生托死，以無心映有情，反映了黛玉熾烈纏綿的內心情感以及超凡脫俗的詩人氣質。而在敘事功能上，“撲蝶”也好，“葬花”也罷，兩幅畫面的對比，在展現(xiàn)不同人物形象之余，也有力地推動了寶玉的愛情發(fā)展。

注釋：

①太平閑人，“滴翠亭，敵翠亭也。敵謀、敵陣、敵兵、敵器都在下回。上半回是“成大禮”之根，見寶釵必決殺黛玉?！保ā都t樓夢三家評本》第二十七回總評）洪秋蕃評曰：“一雙玉色蝴蝶，分明一對玉人；迎風上下蹁躚，分明于飛有象。寶釵見其有趣，欲攘為自己歡娛，于是用煽惑撲散之功，以遂其掩取冥求之計?！保ā都t樓夢考證》卷五）

②朱一玄：《紅樓夢資料匯編·紅樓夢評（脂硯齋）》，南開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416頁。

③朱一玄：《紅樓夢資料匯編·紅樓夢評（脂硯齋）》，南開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417頁。

作者簡介：

賈利芳（1975— ），女，內蒙古豐鎮(zhèn)人，文學碩士，解放軍理工大學初級指揮軍官基礎教育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漢語文化教學。

歐陽江琳（1974— ），女，文學博士，江西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漢語文學研究。

郭長荔（1987— ），女，語言學碩士，解放軍理工大學初級指揮軍官基礎教育學院漢語文化教研室助教；研究方向：漢語文化教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