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巧和她的兒女們

肖留

時(shí) 間 民國(guó)初年

人 物

曹七巧——女，四十歲左右，長(zhǎng)白和長(zhǎng)安的母親

長(zhǎng) 白——男，二十五歲左右，七巧之子，長(zhǎng)安之兄，芝壽之夫

芝 壽——女，二十二歲左右，長(zhǎng)白之妻

長(zhǎng) 安——女，二十歲左右，七巧之女

季 澤——男，四十歲左右，姜家老三，俗稱“三爺”，七巧當(dāng)年曖昧對(duì)象

二 爺——男，五十歲左右，姜家老二，是個(gè)癱子，七巧之夫

張少泉——男，三十歲左右，七巧的初戀，裁縫店伙計(jì)?？捎赏吏惩蝗税缪?/p>

童世舫——男，三十歲左右，芝壽男朋友，留學(xué)生。

可由張少泉同一人扮演

第一場(chǎng) 長(zhǎng)白結(jié)婚

[在一片黑暗中，響起鞭炮聲、喜樂聲、新郎新娘拜堂的聲音。[幕后伴唱：一掛喜鞭傳四方，喜氣盈盈接新娘。小家小戶碧玉女，嫁得大家富貴郎。

芝 壽 （唱）一方喜帕遮頭上，昏昏暗暗似夢(mèng)鄉(xiāng)。[芝壽掀開喜帕，四處觀瞧。

芝 壽 （唱）看這廂，紅燭高燒多明亮，看那廂，合歡錦被堆滿床。這皆是慈母殷殷囑托切切望，愿我夫妻合好配相當(dāng)。（發(fā)現(xiàn)床上的首飾）想我娘家素來清寒，哪有這許多的金銀、許多的首飾。（思忖）莫非是婆婆賞賜的？（接唱）金鴛鴦、碧翡翠巧奪天匠，紅瑪瑙、玉如意舉世無雙。這一只珊瑚手鐲最堪賞，（情不自禁戴腕上，欣賞）瑩潤(rùn)葳蕤自生光。不肥也不瘦，就像是特意為我做的一般。婆婆真是個(gè)有心人。（喜，接唱）媳婦我不曾奉茶到堂上，倒連累婆婆一片好心腸。[七巧暗上，見此情景，一絲不屑浮上臉來。

七 巧（幽幽地）怎么樣，還喜歡嗎·

芝 壽 （急回首，見七巧，大窘）婆婆……（急尋喜帕，欲復(fù)蓋頭上，又是急急地褪手鐲）

七 巧 （一把拉住她的手）嘸啥，這些本來是要給你的，（強(qiáng)調(diào)）遲早是你的。

芝 壽 （辯解）婆婆，我不要……（誰知越急越褪不下來）

七 巧 （親昵中帶有鄙視）傻瓜，你張牙舞爪地，怎么能褪下來？（拍其手，命令地）把手指并攏。（左手抓住芝壽的手，右手輕輕用力，將手鐲褪了下來）[芝壽惶恐。

七 巧 （將手鐲戴自己枯干的腕上）老了。想當(dāng)年，我戴上這只手鐲，只能推到這里，（指肘部）再塞一條絲巾進(jìn)去，就再也推不動(dòng)了?，F(xiàn)如今，都能推到肩膀窩了。人老了，沒肉了，不中看了。[七巧將手鐲收起，芝壽自感無趣，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七 巧 這些個(gè)首飾，恐怕你見也沒有見過吧？這一只云鳳銜珠金簪和這些耳環(huán)、項(xiàng)鏈，是我年輕時(shí)家常帶的。這一枚赤金嵌絲金鎖，是我生下長(zhǎng)白后婆婆賞的，你掂掂看，重十幾兩，沉甸甸的有什么意思！還有這一只碧玉手鐲，是姜家分家時(shí)給我的，說是頂幾十畝田地，誰信他這個(gè)鬼話?。▽|西一樣樣收起來，憤憤地）當(dāng)年姜家老太婆分家，除了這只手鐲，別的金鐲子、金簪子不計(jì)其數(shù)。我一個(gè)寡婦拖著兩個(gè)孩子，就只分得這幾十樣?xùn)|西。其他的，全叫那些狼心狗肺的大少爺、三少爺給拿走了。不過，如今他們拿走的，恐怕全當(dāng)完了、賭完了、輸完了，只有我曹七巧這里還有。（七巧笑，芝壽不知如何作答）你可知道，我放這些東西在這里，是什么用意嗎？

芝 壽 媳婦不知。

七 巧 （唱）姜家雖敗要體面，親戚朋友愛比攀。它們助你成妝奩，莫使他人笑寒酸。

芝 壽 這……（不知如何作答，鼓起勇氣）婆婆?。。ń映┲畚也磺蟠蟾慌c大貴，只愿是歲月靜好人安康。芝壽雖是寒家女，卻也是知書識(shí)禮，愿奉養(yǎng)婆婆當(dāng)親娘。（跪下）

七 巧 （輕蔑地）瞧瞧你，這猴急赤張地干什么！新郎還沒來呢，喜帕子都掉了。（取帕復(fù)罩其頭）好了，我知道了。你快去坐坐好吧，一歇新郎官要來了！[芝壽復(fù)遮喜帕，心情復(fù)雜獨(dú)坐床上。七巧繼續(xù)檢視著首飾。[長(zhǎng)白上。

長(zhǎng) 白 （念）美酒佳肴無心嘗，魂靈兒早飛到洞房。（抬腳，欲進(jìn)，看見七巧）咦，怎么不見新娘見老娘？莫非這不是新房是上房？（疑惑地看，欲悄悄溜下）

七 巧 長(zhǎng)白。

長(zhǎng) 白 （無奈轉(zhuǎn)身）娘，今天是我新婚大喜，您就不能放我一天假？

七 巧 （嗔怒地）放娘的狗屁！這不是你的新房？你媳婦在那兒呢，快去吧，別讓人家等急了！

長(zhǎng) 白 （此刻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娘說哪兒的話，我今天非再給您燒倆大煙泡，才入洞房。

七 巧 得了，我知道你是真的?？烊グ桑魄茓尳o你娶的媳婦好看不好看。[長(zhǎng)白高興地答應(yīng)一聲，去揭芝壽的蓋頭。芝壽不愿，長(zhǎng)白疑惑，芝壽用手指指七巧的方向。七巧視若無睹。長(zhǎng)白過去捅七巧，指芝壽的方向。

長(zhǎng) 白 娘，您是不是挪挪窩兒？

七 巧 不就是揭個(gè)蓋頭么，我又不是沒看過。還怕人瞧?。?/p>

長(zhǎng) 白 （無奈，揭蓋頭，大驚）?。。ㄑ杆賹⑸w頭蓋回）娘，退回去，我不要！

七 巧 這好好兒的，怎么了？

長(zhǎng) 白 這個(gè)不好看，我要漂亮的！[芝壽起身，又重重坐回床上。

七 巧 （故意驚訝）這還嫌不好看？她哪兒不好看。

長(zhǎng) 白 （氣乎乎地）哪兒不好看？

七 巧 是啊，你倒是說說呀。

長(zhǎng) 白 （唱）她眼睛小，目無光，一張大臉賽金剛。嘴唇厚得像兩堵墻，切切能有兩大缸。

七 巧 （又氣又笑）我把你個(gè)爛嘴的，你的嘴也太損了！

長(zhǎng) 白 （接唱）娘啊娘，我姜家又不缺銀兩，為什么不娶一個(gè)美嬌娘？

七 巧 （嗔怪地）你可真是個(gè)傻兒子?。。ǔ┳怨懦笃弈耸羌抑袑?，從來糟糠不下堂。

長(zhǎng) 白 要不你要，我不要?。ǔ╅L(zhǎng)白也曾經(jīng)過風(fēng)流場(chǎng)，如花美眷也見平常。如今我玫瑰不吃吃糟糠，豈不是口苦難咽我要澀斷腸。

七 巧 傻瓜！（唱）那玫瑰雖好卻有刺，常摘?？匆咽謧?。糟糠自知身貧賤，看守門戶最相當(dāng)。要打要罵都隨你，泥塑木雕無主張。（對(duì)長(zhǎng)白低聲）傻瓜，老婆要找個(gè)聽話的，只有你降伏她，沒有她降伏你。[長(zhǎng)白似有轉(zhuǎn)念，但仍不愿。七巧靈機(jī)一動(dòng)，拿首飾。]（接唱）這一對(duì)龍鳳手鐲……

長(zhǎng) 白 便怎么樣？又不給我。

七 巧 想要也不難。（唱）你與她夫妻合好配成雙。

長(zhǎng) 白 （大喜）此話當(dāng)真？（伸手去拿）

七 巧 （收回）且慢，頭喜過后，再來領(lǐng)賞。

長(zhǎng) 白 （埋怨地）娘，你又來誑我！

七 巧 又說傻話，娘怎么會(huì)誑你呢？去吧，時(shí)間久了，你就知道娘都是為了你好。（下）

長(zhǎng) 白 嘻嘻，嘻嘻。（笑著掀蓋頭，芝壽賭氣不與。長(zhǎng)白打拱，文縐縐地）啊，林妹妹，你這蓋頭也太悶了吧？待哥哥與你揭開吧！（強(qiáng)行揭開，見芝壽滿臉淚容）咦，你怎么哭了？不要哭，不要哭，你不哭還好看些；一哭更不好看了！（自覺失語）哦，我不是這個(gè)意思……（不耐煩地）你還哭，哭什么呀！你不好看是事實(shí)，我不嫌你就是了。哭什么？你哭什么？天不早了，該睡覺了。你要是不睡，我睡了！（自顧自睡）

芝 壽 你……（唱）團(tuán)圓之時(shí)不團(tuán)圓，新婚之夜守空房。我這里五內(nèi)俱焚似火燙，他那里無心無肺入夢(mèng)鄉(xiāng)。婆婆她話里夾槍又帶棒，我含淚吞聲暗自傷。

長(zhǎng) 白 （嘻笑）你終于不哭了？我沒有睡，等著你呢?。ūе郏?/p>

芝 壽 （又羞又氣）你走開！走開！

長(zhǎng) 白 我走開你又要不高興了。再說了，春宵一刻值千金，你要是今晚不跟我，那，先賠我一千兩金子來。（又笑）我諒你也沒有。（低語）我剛才那是玩笑話，是為了騙我娘的東西，我為的就是你呀?。ㄓ治目U縐地）小姐，小生這廂有禮了，莫辜負(fù)這洞房春光呵！[芝壽被糾纏，無奈。[幕后伴唱：一雙喜字貼門上，喜字未褪心已涼。一條錦被翻紅浪……[突然傳來女聲尖叫?！吧偃偃?！”又有幽幽的小調(diào)：“深深巷子長(zhǎng)又長(zhǎng)，巷子盡頭麻油香。油香哪怕巷子長(zhǎng)，姑娘偏等有情郎。”

芝 壽 有人，有人?。ㄍ崎L(zhǎng)白）你聽！

長(zhǎng) 白 （不情愿地醒來）是我娘，她發(fā)神經(jīng)，你也發(fā)??？

芝 壽 你說什么？

長(zhǎng) 白 別管什么。（打呵欠）以后你就知道了?？焖?，折騰一天，還不累嗎？（睡）[切光，只有芝壽失神的臉。[接上，幕后伴唱：異夢(mèng)鴛鴦卻同床。[切光。

第二場(chǎng) 七巧驚夢(mèng)

[似明似暗的燈光中，七巧躺在煙榻上，正噴云吐霧。[幕內(nèi)伴唱：一桿煙槍入夢(mèng)境，多少心事一時(shí)平。明知夢(mèng)境無憑準(zhǔn)，無聊還向夢(mèng)中尋。[二爺、三爺、張少泉從各個(gè)方向依次出現(xiàn)，喊“七巧”。二爺可考慮只是個(gè)坐著的背影。

七 巧 （初似未聽到，后察覺）啥人？是啥人在喊我？（移到二爺身邊）

二 爺 （陰沉地）我你都不認(rèn)識(shí)了，我二少爺，是你的丈夫。我喉嚨里有痰，快拿痰盂來。（威逼地）你去，快去！

七 巧 二少爺？丈夫？不，你是個(gè)癱子。（急急躲開）

少 泉 （快步向前）二姑娘，是我??！

七 巧 你？你是誰？

少 泉 我是巷子口瑞蚨裁縫店的張少泉啊，姑娘常到我們店里逛的，怎么不認(rèn)識(shí)了？

七 巧 少泉？是你！你離開南京，到北平來了？

少 泉 二姑娘你糊涂了，這里哪里是北平，這里正是南京。

七 巧 南京？

少 泉 對(duì)啊，你看，這是你家的麻油店嘛。怎么，今日哥嫂不在，你一個(gè)人嗎？[隨著他的話，麻油店的招牌隱隱閃現(xiàn)。

七 巧 哥嫂？（又驚又喜）這么說，我還沒有嫁人？

少 泉 二姑娘你想嫁人了么？

七 巧 也沒有什么二少爺？

少 泉 你也知道什么二少爺？

七 巧 （一怔）我哪知道什么二少爺。別費(fèi)話了，你是來干嗎的？

少 泉 （笑，取油罐）二姑娘提醒我了，自然是來打油的。

七 巧 （麻利地挽袖，露出雪白的手腕）打多少？

少 泉 姑娘的手腕真白。

七 巧 （佯怒，把袖子往下放放）喂，你打多少油？

少 泉 （取出八文錢）我打八文油。

七 巧 這八文油可怎么打，你多打點(diǎn)不好嗎？

少 泉 就此八文。

七 巧 （跺腳，怒）嗨?。ǔ┣疤炷愦蛴褪鶅?，昨日打油有半斤。今日又來把油打，我問你，你家有喝油的老鼠精？還是說，你家裝油的罐子有漏洞，這頭進(jìn)了那頭空？

少 泉 這……

七 巧 （唱）或者是，你存心上門消遣我，所以才，零敲碎打拎不清。

少 泉 姑娘，我不是！

七 巧 那你是什么！你自己說，你到底為什么三番五次來打油？你說，（似鼓勵(lì)）你講！

少 泉 我……我……（下決心，從褡褳里取出一枚珠花）我是給姑娘送花來的。

七 巧 送花？

少 泉 （唱）這枚珠花是蘇州造，樣式花頭簇簇新。珠花雖小情意重，送給姑娘帶發(fā)鬢。

七 巧 你送戴的，是嫌我頭梳得難看？

少 泉 不，不是！我就是覺得姑娘戴上好看。

七 巧 我好看不好看，與你什么相干？

少 泉 我……是呀，是與我沒有什么相干。

七 巧 （故意嘔他，唱）蛤蟆想吃天鵝肉，你費(fèi)錯(cuò)了心！

少 泉 （呆，愣）我知道了，你看上了姜家二少爺。

七 巧 什么二少爺？

少 泉 你那哥嫂，今日不就是往姜府去了？

七 巧 你誤會(huì)了?。ǔ┪衣橛凸衽_(tái)已站夠，再不想，裁縫店內(nèi)做營(yíng)生。收下珠花作憑證，這是我攢的一點(diǎn)私房，你拿去使吧?。ǔ┑改阆攘I(yè)來后成親。

少 泉 （唱）感激七巧情意重，少泉我要，先立業(yè)來后成親。千言萬語一句話，就是吃糠咽菜，也不委屈七巧你半分。（下）

七 巧 這就是了。（目送少泉，看珠花，戴珠花）[二爺上，驀地奪走珠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