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元舉
52歲那年,我讀過三部能夠記住的書。納博科夫在長篇小說《普寧》中,開筆就將這位52歲的普寧教授從外到內(nèi)仔細地刻畫:“穿短袖襯衫和松松垮垮的長褲子,兩條腿一搭起來,就露出好大一片光腿”。他是趕往美國的一所大學講座,卻坐錯了火車;托馬斯·曼的《魂斷威尼斯》中寫的也是一個52歲的詩人,生命走到了沒有激情沒有滋味的地步,不知去哪里度假,卻鬼使神差般地來到了威尼斯,遇到了激活他生命深處的美男少年;還有庫切的《恥》,也寫的52歲的南非白人教授,他叫戴維·盧里,每周二下午準時去一條大街跟一個女學生幽會,竟至東窗事發(fā)被趕出校門。三位52歲的男人都頹然地走向人生的黃昏。
那一年,我強烈地意識到自己也52歲了。我選擇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城市離群索居,不覺已然三年。那個城市距我的故鄉(xiāng)十分遙遠,是古時發(fā)配的蠻荒之地。改革開放以來,因毗鄰香港,沾了香味兒,率先富了起來。香港和臺灣兩地老板相繼在這里開辦工廠,針織、電器、食品等大小工廠為當?shù)亟?jīng)濟帶來了豐厚的收入。一個小小的鄉(xiāng)鎮(zhèn)收入居然能夠抵得上內(nèi)地的一個大??!于是乎,全國涌來了大批的打工仔,做起了發(fā)財夢。我也如夢般地在這個城市漂著,說成逍遙也未嘗不可。我不是做什么發(fā)財夢,只是想換一種活法兒,就是想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為自己活一回。這種選擇在當時能夠毅然作出,并不容易。即使在今天,深圳的朋友們說到我當初的這種離鄉(xiāng)背井,孤身遠居,也在感嘆這是需要勇氣的。因為這要放棄許多俗世的東西。比如那種功名的東西,有人一輩子都在追求卻無法得到,卻讓我輕易放棄了。放棄,其實還不僅是需要勇氣,更需要一種人生的權衡。
當?shù)厝斯軓V東以外的人一律叫北佬。由于天南海北的人越來越多,北佬的叫法便有了細分。尤其那些吃官飯的人,也會講普通話,他們見識多了,也能分清個江南江北。于是乎,他們常常會把我當作南方人。每當酒桌上相遇時,他們就會問我:你是南方人吧?(他們所說的南方人,是指江浙一帶的)每每到了這時,我就會說,我是東北人。他們就會驚訝:你不像東北人,東北人高大威猛,而且特別能喝酒的!我知道,我常常會因白凈斯文,個子不高,又有所謂的讀書人那股子呆勁兒,加上也不大喝酒而被視作南方人,但真正交談起來,我的性格仍然有著無法掩飾的東北人的特點:直言快語,嗓門也不壓低,豪爽而不磨嘰,性情來了,也能豪飲幾杯白酒,當然他們更多時候是喝紅酒,喝那種年頭多的法國紅酒。這里的人雖然出身土,但是,由于開放速度快,迅速變“洋”變“香”起來,變洋么,是將法國的、巴厘島的、澳大利亞的好東西任意搬來,一條啤酒街很快變成了紅酒街,變香,就是變得香港化了,諸如店名紛紛叫作“蘭桂坊”“百金翰”什么的。他們也學上海,把一條街稱作一里洋場。他們之所以沒叫十里洋場,大概還是感覺不如大上海那般氣派吧!
當?shù)氐呐笥芽赡芘挛夜陋?,?jīng)常叫我參加飯局。圍坐在一張餐桌前,滿登登的人好生熱鬧。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嘰嘰喳喳,我完全聽不懂他們在說什么,索性就當作聽一群鳥叫,窗外有花香,四季都有,“鳥語花香”,其樂融融,只不過至今我也沒有聽懂廣東話。如果我喜歡唱通俗歌曲,恐怕早就學會廣東話了,問題是我只喜歡古典音樂。
或許正是這個原因,我在52歲那年離開東莞來到了深圳,有幸被深圳交響樂團聘為駐團藝術家。人生也就多了一項內(nèi)容:音樂。準確說是交響樂,每個周五,都有現(xiàn)場交響樂聽,很是滋潤。聽懂了,高興了,就寫篇樂評,寫得多了,竟被人稱作樂評人。并由此帶來“樂境”(我的微信名)。動靜之間,八年時光竟倏然而去。我已來到了60歲的門口。
我是那種因文學而改變命運的人。34年前的那個冬天,我被視作特殊人才,經(jīng)省委書記特批,破例調(diào)進遼寧作家協(xié)會。對于一個沒有任何背景、僅靠發(fā)表幾篇小說的文學青年而言,這種童話在我的故鄉(xiāng)到處流傳。這應該是深圳特區(qū)的辦事方式,而我的幸運則發(fā)生在沈陽這個老工業(yè)基地。
我永遠記得那個冬天有多冷。大街上一片光禿,幾乎見不到一個人影兒。馬路有凍裂的傷口,在凜冽的西北風中痙攣。身后的沈陽南站,還是舊時的模樣,高高的建筑尖頂,像戴著古怪的綠頭盔。
遼寧作家協(xié)會在大青樓。高墻深院,名門大宅,萬千氣象。那是張作霖的大帥府,也是當今城市的名勝之地:張學良公館。那年月的作協(xié)與作家(盡管從“文革”年月熬過來,剛剛恢復元氣)也是很牛的!
那時我擔任編輯的《鴨綠江》文學月刊,因思想解放,敢登別的刊物不敢登的作品而聞名天下。如林彪選婿的《大海作證》和祖慰的《來函照登》,還有《省委第一書記》等小說,都很出名。老主編驚喜之余,整日搔著光亮的額頂,愁嘆每期近40萬發(fā)行量所需紙張的來源。
我曾對朋友們感嘆,我在不惑之年,一直困惑著;但還沒到知天命之年時(48歲的本命年),卻突然知道天命了。為此我毅然決然地擺脫了主編兼社長的崗位,以駐會專業(yè)作家的身份,獲得自由,來到完全陌生的嶺南,在中國作家協(xié)會東莞的創(chuàng)作基地一待就是三年。這樣的舉動,突兀而執(zhí)著,有人費解,卻也有人羨慕。
改變自己,換一種活法兒,這是我生命中的內(nèi)驅(qū)動。是魔是仙,見仁見智。早在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我便有了西部之行。我在黃河源頭的探險與涉足柴達木荒漠的奇聞,讓我有了《黃河悲歌》《求索黃河源》《西部生命》《黃河源的狼》《悟沙》等系列散文,那是些崢嶸的文字,飛揚地為我?guī)碇T多光彩。要么獲獎,要么選入中學生教科書和大學各種模擬考卷。而我的人生也在那些年月追求刺激,追求自由,追求放達,追求漂泊或流浪。
當然,我是個傳統(tǒng)型的認真努力之人。曾為評職稱而“懸梁刺股”突擊外語。然而,在自己“雙破格”評為編審之后,還沒等得意多久,那些沒評上的人也都走了作家系列,而且作家職稱由中國作協(xié)的評定放權到了各省。所以,一級作家的門檻就容易邁入了。最重要的是不考外語了。我曾跟朋友們調(diào)侃道:自己相當于挖地下道越獄,萬分辛苦地挖通逃出來,結果沒跑多遠,身后的人已獲得了大赦。
其實人在許多時候,苛求是沒多大意思的,而在你不經(jīng)意間,卻可能會創(chuàng)造一個記憶——那是我在柴達木那片猶如月球般的芒硝荒漠中,折斷了一柄傘狀矮樹,擎回賓館。當時我并不知道這棵植物叫什么,直到在西安見到李若冰時,才知道這是沙棘。
我要說的是擎著這棵沙棘由柳園上車而至吐魯番、高昌交河古城、烏魯木齊,再從那里返回北京、沈陽。有意思的是因了這枝沙棘,我一路交了好運。上車時本來就沒有座位,但是列車員和列車長都因好奇,問我拿著這個東西做什么用。我就開玩笑說這是菩提樹。他們便問我有什么用?我說可以治病。他們問治什么病,我說:心病。我亂說一氣,他們就十分高興,于是,就給我安排了臥鋪。到了北京站,我的一位軍界大校朋友前去接我,他十分自豪地在前邊高擎著它,令所有擁擠的人閃躲讓路。這棵沙棘我原本是沒想帶著它回家的,然而,在一種莫名的心態(tài)下,我竟然一直將它帶回家。而且,此后的幾十年當中,我數(shù)度搬家,書都扔掉無數(shù),卻獨獨不舍得將它丟掉,至今它還擺放在我的書桌上。為此,我寫了篇散文《沙棘》,被當年的《新華文摘》選載。
我絕不是一本正經(jīng)從事這種“神圣”文字的,就像前幾天我讀過的那部暢銷小說《一個人的朝圣》。書中講述的是一個極其平淡的老男人,在65歲那一年,突然接到一位當年跟他一起工作過的同事的信。對方在信中告訴他自己得了癌癥將不久于人世。被這封信突然擊活的老人,走出家門,要以徒步的方式前去為友人治療癌癥。從南到北,將要穿越整個英倫。這是一個在無意識間完成了平庸到高尚的升華境界,這是一種救贖,也是一個遭受嘲笑到得到敬重的朝圣。救贖自己,救贖別人,而一切終將歸于自然或質(zhì)樸。
這些年,我總是像候鳥一樣,隨季節(jié)在南北方奔走,而奔波的途中,總是伴著我的閱讀。偶爾在火車上遇到愛聊天的人,也會那般問我:你是南方人吧?我細想一下,我確實有些像南方人了,比如,在飲食方面,我喜歡吃粵菜,學會了煲湯,也喜歡吃蒸魚,在飲茶方面,也喜歡慢悠悠地操作功夫茶道,吃飯時,也學會細嚼慢咽,走路時,也不那么楞沖沖像去趕火車。就是說,不知不覺間,我學會了慢生活。這一切,都是南方的雨水滋潤,而一晃,我已經(jīng)在這片陌生的土地生活了十余年。
人生能有幾個十年呵!即使我長得不像南方人,這十年下來,耳濡目染的南方文化也在絲絲縷縷浸透了我的骨質(zhì)。不覺間,我的很濃的東北話變得淡了,甚至令很多人聽不出來我的鄉(xiāng)音。每當遇到新朋友時,他們總是把我當成南方人,當成臺灣人,香港人,還有的更離譜竟當成了日本人。有一次遇到一位懂點相學的,就跟我說,南人北相或者北人南相,這都是為數(shù)不多的有福之人呀。我哈哈一笑,給他講,在東莞的一家私立醫(yī)院我去治療肩周炎,還是通過朋友的親戚找的關系,結果,給我看病的醫(yī)生千方百計勸說我做了核磁共振,被宰了一回。事后那位朋友很不好意思地告訴我,是那個醫(yī)生把我當成了臺灣老板,認為不宰白不宰。
人生是充滿悖論的。60載歲月,已屬老馬,即使不一定識途,也對人生不乏感悟。自然與質(zhì)樸,可能構成生命中的最具光彩的片段,而煞費苦心去拼搏,刻骨執(zhí)迷什么的,似乎并不能接近生命的真義,甚至相反。無論南人北相還是北人南相,心順則安,心安就是吉祥,就是有福之人,這或許就是這些年南北跨越見識之后的淡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