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 樺

曾曉文

黑 樺

曾曉文

我醒來時，日頭已經(jīng)升起來了。周圍靜靜的，我姥姥去街道開會，我姨去醫(yī)院了?？恢醒氲男★堊郎蠑[著我姥姥給我留的早飯：一塊玉米面餅子，一碗高粱米粥，一碟咸蘿卜條。

昨天晚上我姥姥對我念叨說：“真沒一天安生日子過了。你一出生，你爸爸就被剃了陰陽頭，掛上黑牌挨批斗，后來又下農(nóng)村勞動，一勞就是七八年。好不容易盼到他回城了，才站了幾天講臺，誰想到又出了這樣的事?！?/p>

我姨說：“我姐夫的案子不是小案，省里都派人下來了。公安局找了幾百多人調(diào)查，有人說弄不好他會被判……”我姥姥使勁給我姨遞了個眼色，我姨看看我，就不再說了。

我爸爸弄不好會被判多少年呢？十年，十五年……我不敢想下去。

我真不知道公安局找了那么多人，我只知道三天前他們找我媽媽和我哥哥談過話，我想下一個就該輪到我了。我一直琢磨該怎么回答他們的問題。我還從未和大人，尤其是拿著槍戴著大蓋帽的大人正式談過話，心里很緊張。

我哥哥告訴我，公安局的人問他我爸爸有沒有向他灌輸過反革命思想，他的態(tài)度當(dāng)然很堅決，他說根本沒有。我哥哥和他們談過話之后表情嚴(yán)肅多了，他覺得自己是大人了。

我暗暗盼著公安局的人來找我。我想光是態(tài)度堅決還沒有用，我還得舉出幾個例子來證明，比如我爸爸學(xué)了那么多“馬恩列毛”的著作，比如我爸爸對他所有的學(xué)生都那么好。但他們這兩天一直沒找我，也許嫌我太小了。我都十歲了，我哥只比我大四歲呀。

昨天我看見我哥在我姥家的鄰居老陸家的窗戶前晃蕩。我哥像平常一樣，認(rèn)認(rèn)真真地把他白襯衣的領(lǐng)子翻到藍(lán)上衣的外面，但他看上去還是比從前蔫了好多。我知道他在等丹姐，可她一直都沒有露面。她家的窗戶被關(guān)得嚴(yán)嚴(yán)的。

我一直希望自己以后能長成丹姐那樣。丹姐真的很好看，她的眼睛那么大，雖然皮膚有點黑，但牙很白，笑起來讓人喜歡。她和我哥哥好，也不瞞我，她讓我替她給我哥傳過好幾次紙條呢。有時她還趁我爸媽不在家時跑來給我和我哥洗衣服。

昨天我哥失望地離開了丹姐家的窗口后，就對我姥姥說他晚上不回家了，待在家里太悶了，他要和朋友出遠(yuǎn)門。我姥姥不同意。

但昨晚他真的就沒回來。

平常我姥姥養(yǎng)的那兩只母雞總喜歡嘰嘰咕咕的，現(xiàn)在卻縮在窩里一聲不吭，她們可能是生蛋生累了，或許病了。

這時我猛然想起了我們家的小狗黑樺。去年春節(jié)前，有一天下大雪，我爸爸在郊外的一棵樺樹下發(fā)現(xiàn)了他。當(dāng)時他凍得哆哆嗦嗦的，身子縮成了一小團(tuán)，一身黑毛都被白雪裹住了。我爸爸就把他抱回家了，還給他起名叫黑樺。

黑樺生得丑，誰見了都說他丑。他的毛色有些雜亂，耳朵總是沒精打采地耷拉著，鼻梁也是塌的。不過我倒不在乎，丑一點有什么關(guān)系嗎？重要的是黑樺很乖，他和我們家的每一個人都處得很好。

五天前，我爸爸因為“撰寫反革命書信，替鄧小平翻案”的罪名被哇哇叫著閃著紅燈的警車帶走，我媽媽隨后就被同樣哇哇叫著閃著紅燈的救護(hù)車?yán)?，我姥姥把我和我哥領(lǐng)走，誰也沒顧上管黑樺。我當(dāng)時頭暈暈的，恍恍惚惚聽見他吼了幾聲，后來還慘叫了幾聲，似乎在混亂中被人踢了一腳。我記不清他是被鎖在家里，還是家外了。我希望他是被鎖在家外了，不然他要餓昏了。

這幾天我不是到醫(yī)院看我媽媽，就是在家等公安局的人來找我，把黑樺都給忘了。我一定要回家看看他了。

我很快把飯吃完了，好像還沒太吃飽。放下筷子的時候我想起我應(yīng)該留一點飯給黑樺的。

穿衣服的時候我猶豫了一下。我有兩條褲子，一條草綠色的，一條灰色的。草綠色的那條已經(jīng)短了，膝蓋上還打了兩塊補丁?；疑牡惯€完整，那是去年有一次我要上臺演小紅軍戰(zhàn)士，我媽媽咬牙請裁縫給我做的新褲子。

我最后還是穿了草綠的。我得省著點那條灰的，這樣下學(xué)期開學(xué)的時候我還能有一條像樣點的褲子。也許以后我媽媽根本不可能再給我買褲子了。

我到了家門口時，發(fā)現(xiàn)那兒堆了很多垃圾，門全被堵住了。有幾只雞在臭烘烘的垃圾中間忙叨叨地刨來刨去，搶著爛菜葉和豬糞上的米粒。五天里，鄰居們就能存下這么多垃圾，這叫我驚訝。我家的門離大垃圾堆還有一小段路，我想他們不是因為懶。

我從垃圾里抽出一個木板條，把垃圾一點點刮到墻邊。垃圾的味太難聞了，我騰不出手來捏鼻子，只好忍著。

這時小麗斜著肩膀提著一土籃垃圾從另一個胡同口拐過來，她看見了我，不好意思地咧咧嘴，嘟嘟囔囔地奔大垃圾堆去了。

小麗是我的好朋友，她比我大半歲，但比我高出一頭。大院里小孩都不愿意跟她玩，因為她媽結(jié)過三次婚。小麗改過兩次姓，現(xiàn)在跟著她那個一臉麻子的繼父姓孫。大人都說她媽媽有生活上的問題，我也不懂生活上的問題到底是怎么回事。反正小麗說起她媽媽就眼淚汪汪的，我就怕看她這樣。大院里的小孩也不愿意和我玩，因為他們的爸媽總說，我們家歷史上的好多事還不清楚呢。我對小麗說我們倆一起玩好了，不一定要跟好多小孩一起玩啊。就算她媽有生活上的問題，也不關(guān)她的事兒。

小麗以前跟我那么好，她把她的玻璃糖紙拿給我看，她從來沒拿給別人看過。大院里的女孩子都在攢糖紙，就數(shù)小麗攢的最多最好。后來她還送了我兩張嶄新漂亮的金魚圖案的糖紙，我小心地把它們夾在我的牛皮紙面的小日記本里。

但小麗今天連看都沒仔細(xì)看我一眼，就走過去了。

我估計勉勉強強能打開門了，就停了手。我準(zhǔn)備歇一會兒，再從家里拿出鍬來收拾。

我開鎖的時候，手有點抖，可能是刮垃圾累的。我拉開了門，眼前黑洞洞的一片。我聽見了細(xì)小卻歡喜的叫聲，一團(tuán)熱乎乎毛茸茸的東西撲了過來：是黑樺。他伸出爪子緊緊地抱住了我的一條腿，抓得我有點疼了。我慢慢抱起他，摸索著進(jìn)了屋。

窗戶已經(jīng)被我姨從外面用木板封住了。我姥姥對我說，誰知道什么時候你爸爸你媽媽能從監(jiān)牢里醫(yī)院里出來呢，就先把窗戶封了吧，免得野孩子砸了玻璃，拿走家里的東西。屋里有點像我們在學(xué)校里挖的備戰(zhàn)壕，又黑又潮。我就著從木板縫中間漏進(jìn)來的一點光，摸到了燈繩，把燈拉開了。

黑樺在我懷里一直微微發(fā)抖，我看見他眼里有兩滴眼淚。我不知道該怎么和他解釋。我把黑樺放到腳邊，在碗柜里翻了半天，終于找到了一個硬邦邦的玉米面窩頭。

黑樺看見窩頭高興地叫起來。我把窩頭遞到他嘴邊，他咬了幾下，什么都沒有咬下來。我想幫他掰開，可使出渾身的力氣也掰不開，粗剌剌的窩頭把我的手都磨疼了。

這時我的眼淚就控制不住地吧嗒吧嗒地落下來了。

警車把我爸爸帶走，救護(hù)車把我媽媽帶走那天我沒哭，過后我姥姥都覺得驚訝，她說，這小丫頭性子還挺剛。

黑樺用頭在我的小腿上蹭來蹭去，像是安慰我。后來他身子一軟就躺在了地上。

我也坐到了地上。眼淚還一個勁地往下掉，我用手背抹下一層，很快又落下一層。黑樺慢慢地偎過來，躺在我的腿上，他閉上了眼。我害怕他再也睜不開眼睛了。我姥姥說，人要永遠(yuǎn)閉著眼就會變成鬼了，鬼是不能和人說話的。

這間屋子里只剩下我和黑樺了。

我著急地叫黑樺。黑樺低低地應(yīng)了一聲，聲音那么弱，但我還是聽見了。

我立刻從地上站起來，我得想一點辦法。我試著用菜刀切那個窩頭，菜刀有些鈍了，我切不動。后來我找到了斧子，斧子倒還鋒利。我兩手緊緊握著斧把，它太重了，我的胳膊直搖晃。我真擔(dān)心對不準(zhǔn)窩頭，砍到自己的腳。

我咬住嘴唇，憋足了勁，一斧頭砍下去—我把窩頭砍開了。

“黑樺，快看呀?！?/p>

黑樺睜開了眼，站了起來。

我又砍了幾下，讓每一塊窩頭變得小一點。黑樺試著咬了咬，他還是咬不動。

我想把他煮成粥就行了。

我開始點爐子。先把爐子里的煤灰掏出來，把幾根木柴架在爐膛中間，在上面壓上幾塊煤，然后點著一小截松明，把它小心翼翼地塞到木柴下面。不一會兒，屋里就被煙霧灌滿了。我和黑樺一起咳嗽，流眼淚。大概煙囪堵了，五天沒點過爐子了。以前我爸經(jīng)常爬到屋頂上通煙囪，現(xiàn)在他不在家了。

我抱起黑樺跑到了屋外。過了大概十分鐘，煙囪開始往外冒煙了。我們回到屋里，看見爐火旺了起來。

我把砍碎了的窩頭放到鍋里，再添一些水，很快燒好了糊糊。

黑樺吃得好香。

黑樺吃飽了之后，就陪著我把剩下的垃圾收拾干凈了。

天快黑了，我得趕快回我姥姥家了，不然她會著急的。黑樺不放我走，他咬住了我的褲腳，可憐巴巴地望著我。但我不敢住在家里，我怕。夜里我總做噩夢，做到最后常?？薜么贿^氣，每次都是我姥姥把我叫醒，她說我被夢魘住了。

前天晚上我夢見我爸爸被剃光了頭，掛著大牌子站在卡車上被游街。太陽毒毒的，把我的頭曬得冒油?？礋狒[的人黑壓壓一片，把街道都塞滿了。大家你推我，我推你，好像都有點激動，像過春節(jié)看扭秧歌一樣。我被裹在人堆里，拼命想擠到前面去，但那么多又高又壯的人像墻一樣地?fù)踉谖颐媲埃乙淮缫才膊粍?。我踩了一個男人的腳，他抬手就給了我一巴掌，打得我火辣辣的疼。我踮起腳尖，卻看不清我爸爸的臉。

卡車開走了，我張大了嘴喊我爸爸，但怎么都喊不出聲，好像被一大團(tuán)棉花堵住了嘴。

最后又是我姥姥把我叫醒了。

我給姥姥講了我的夢。姥姥說，要是看見我爸爸被游街，千萬不要喊，喊了真的會挨打的。這我知道。有一次我看見一個男的戴著手銬站在一個卡車上被游街，他的脖子上掛了一圈用繩子拴起來的梨，因為他偷了水果站的兩筐梨。他的小弟弟見了他就大聲地喊哥哥，想擠上前去看他，結(jié)果就被周圍人打青了眼睛。

我害怕再被夢魘住，沒有人叫醒我。

我準(zhǔn)備帶黑樺回姥姥家，我抱起他出了門。在我鎖門的時候，他突然伸出小爪子去扒鎖頭，同時汪汪地叫了起來。

他知道我打算帶他離開家，他不愿意。如果我和他不再回來，這個家就荒了，再過幾天垃圾就會把門堵住，窗下的野草也會瘋長。等我爸爸媽媽回來，看到這樣子，心里會難過的。

我狠狠心把黑樺留下了，我向他保證每天回來看他。這樣我姥姥也會同意我每天回一次家，因為我要照管黑樺呀。

一星期過去了，公安局始終沒有找我，他們大概不給我替我爸爸做證的機(jī)會了。

我天天回家看黑樺。我只能從姥姥家?guī)б稽c點剩飯給他，我知道他根本不可能吃飽。那天我讓黑樺出去找食，我躺在炕上看魯迅的那篇名叫《傷逝》的小說。我找不到書可看，只好讀大人的書。這篇小說我不太懂，但我知道小說里的那個男的特別孤單，因為他的愛人離開了他，家也就不像個家了。他傷心地把他們養(yǎng)的小狗阿隨送了人，可后來阿隨自己又跑回來了。

我覺得他的阿隨有點像我的黑樺。

這時黑樺一瘸一拐地哀哀叫著回來了，他的腿被打傷了，滴滴答答地淌著血。身上被人用燒熱的爐鉤子燙了好幾道，黑的毛都被燎成了棕色，發(fā)出一股嗆鼻的氣味，有的地方還露出了嫩嫩的肉。

我撲過去抱起他，他的眼里立刻涌出了淚，叫得更可憐。

有人踢我家的門，踢過了又怪怪地嘻笑，尖尖地叫喊。

我的血一下子都涌到了頭上。我放下黑樺，從爐子邊抓起斧子就沖出了門。迎面撞見了小強子、鐵蛋和紅衛(wèi)。又高又壯的小強子叉著腰橫在門口，黑臉的鐵蛋捏著鼻子怪叫，紅衛(wèi)垂著手站著，藏了半個身子在鐵蛋背后。他們看見我手中的斧子立刻不笑了。我看出他們有點害怕了。

“誰打了我們家黑樺？”我咬著牙問。

他們都不說話。四周突然靜得有點嚇人。

我的手在抖，我把冰涼涼的斧頭悄悄貼住了自己的大腿，這樣我會鎮(zhèn)靜一點。剛才我躺著的時候小辮都散了，現(xiàn)在一綹頭發(fā)擋住了我的眼睛，我很快地把他捋到耳后。我死死地盯著他們。

小強子是我們院的霸王，所有的小孩都要服他的管。以前我特別怕他，見了他就躲。有一次他把一團(tuán)濕泥巴摔到我臉上，我都沒敢吭聲。紅衛(wèi)的爸爸是學(xué)校的保衛(wèi)，總管著我爸爸，我知道自己也惹不起他。我猜想是他們打了黑樺，不然他們不會那么得意洋洋地叫嚷。

小強子咳嗽了一聲，給鐵蛋、紅衛(wèi)使了個眼色，他們仨就一窩蜂跑了。

我返回家，立刻把門拴上了。我的心跳得快要蹦出來了，手一抖，斧子就掉到了地上。我擔(dān)心他們回家取了斧子再來找我。

我給黑樺的傷口點了紫藥水，用紗布把他的腿包好。他躺在地上一直用一只小爪子握著我的手腕，怕我離開似的。

小強子他們再沒來。我想我的斧子也是管用的，我以前一直那么怕小強子，是不是太窩囊了？

這些天我姨每天裝病，請假去看護(hù)我媽媽。她單位領(lǐng)導(dǎo)發(fā)現(xiàn)了，批評了她一通，把她都批哭了。領(lǐng)導(dǎo)再不許她請假了，還說她得想想自己的立場問題。好在我媽媽也脫離了危險，白天由我來照看就行了。我只是每天惦記黑樺。我跟我姥姥商量，把黑樺帶到姥姥家。我知道黑樺不會愿意，現(xiàn)在也沒有別的辦法了。但我沒想到姥姥不同意，她說家里的糧食根本不夠，她還要再養(yǎng)兩只雞。我媽媽身體不好，以后要給她多吃幾個雞蛋加強營養(yǎng)。我姥姥說把黑樺送人吧，把他遠(yuǎn)遠(yuǎn)地放到西郊的農(nóng)場去，這樣他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沒準(zhǔn)他還會落個好人家呢。

我說這樣做太狠心了。

我姥姥說她顧不了那么多，她能把我照看好就對得起我爸媽了，我哥哥也不知游蕩到哪去了，她還不知怎么向我爸媽交代呢，說著說著她就撩起藍(lán)布褂子的大襟擦眼淚。

我姨騎著自行車，把黑樺裝到一個黃書包里送走那天，我沒回家。我怕看黑樺的眼睛，我知道他會掉眼淚，他一定對我太失望了。

我媽媽住的醫(yī)院是在南郊的一個小山上，可公共汽車只通到山腳下。每天我頂著熱辣辣的太陽爬山，總覺得黑樺就在我背后，像以前很多次一樣，我去上學(xué)，他總跟我走出好遠(yuǎn)，我要趕他好幾次，他才肯回家。等我回了頭，身后沒有黑樺，只有我自己的小小的影子。

半個月過去了。那天我回家替我媽媽拿衣服，走進(jìn)了大院門，邁步都有些困難了：黑洞洞的家再也沒有生氣了。

我拐進(jìn)了胡同，猛然看見黑樺趴在家門口。

我飛快地跑過去，緊緊地把他抱在懷里。

他身上的毛粘滿了泥疙瘩，他一定淋過雨，摔過跟頭，天晴以后，太陽把他身上的泥曬得干硬。他還挨過打，身上又添了幾處傷。他的眼睛灰暗黯的，像兩根快燒完的細(xì)細(xì)的燈草只剩下了一點點光亮。他無力地用小爪子摟著我的脖子。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回到家的， 他腿上的傷還沒好呢。

我沒想到小說《傷逝》里的故事真的就發(fā)生了。

我用大洗衣盆給黑樺洗了澡，然后給他抹藥。他有時低低地叫上一兩聲，他叫得比以前更微弱了。

我暗暗地對自己說，我要照顧好黑樺，絕不讓他再離開我了。

他太累了，很快就睡著了。我把他抱到炕上，自己坐在炕邊的一個小板凳上守著他。屋里像病房一樣的肅靜，我聽得見他的呼吸和我的心跳。

后來我準(zhǔn)備把黑樺的洗澡水倒進(jìn)大院外的下水道里。我端不動，一路上歇了幾次，氣都喘不勻了。那一天大院里特別安靜，平?？傇谠鹤永锱軄砼苋サ男娮铀麄兌疾灰娏擞?，我正好也不希望他們看見我這么費力的樣子。但我奇怪他們都到哪里去了？會到學(xué)校去嗎？我突然想起來今天是到校日。天哪，我把這件事全忘光了。

我返回家，抓起書包就往外跑，把睡熟了的黑樺鎖在了家里。

我到學(xué)校時已經(jīng)遲到了。教室里吵吵嚷嚷的，我想趁亂悄悄走進(jìn)去，盡量不要引人注意。結(jié)果我一拉開門，全班立刻刷地靜下來了，所有的人都把目光轉(zhuǎn)向了我。

我的全身像突然被火燎了一樣的灼痛。我惴惴地坐到了自己頭排的位置上，我坐下去的時候我的同桌那個外號叫“猴子”的男生踢了一下我的小腿，我沒出聲，假裝沒感覺到，實際上他把我踢得很疼。我的背后響起了交頭接耳的聲音，我猜想他們在議論我和我爸爸。我盡量垂下頭，縮著肩，免得惹惱任何人。

那天班主任于潔要我們匯報假期內(nèi)學(xué)雷鋒做的好事。班長說他組織紅旗大院的兒童團(tuán)晚上值勤，宣傳委員說她給居委會里不識字的老大媽老大爺讀《毛選》，就連我的同桌“猴子”都幫烈屬張大媽挑水了。

我什么也沒做。我一直低著頭，用食指在書桌沿上搓來搓去。我希望于老師不要點到我的名字。我想于老師不會為難我。她以前是我爸爸的學(xué)生，很尊敬我爸爸，所以一直對我很照顧，還給過我一次上臺演小紅軍戰(zhàn)士的機(jī)會。上學(xué)期快結(jié)束的時候，她告訴我下學(xué)期她會選我當(dāng)學(xué)習(xí)委員。

但現(xiàn)在我知道我恐怕當(dāng)不成學(xué)習(xí)委員了。

于老師果然沒有點我的名字，我心里暗暗感激她。但是到了快放學(xué)的時候，“猴子”突然站了起來，他要老師問問我做了什么好事，他說大家都想知道。

全班人都盯著我的小辮和后背，“猴子”斜了一只眼看我。

于老師溫和地對我說：“那你就講講吧，好好回想回想，暑假都過了一個多月了?！?/p>

我想不出來。我真的沒有機(jī)會去做好事啊，誰會接受我做的好事呢？

全班人屏住呼吸等我的回答。

我停止了搓書桌沿，但我的手指止不住地抖，心跳像擂鼓。憋了好一會，我才小聲地說：

“我們家的小狗黑樺被打傷了，我照顧他。”

“猴子”帶頭哈哈大笑了起來，他還不停地拍桌子晃椅子，使本來就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我更加坐不安穩(wěn)。全班人都跟著笑起來了，還有人吹口哨，班上立刻亂作一團(tuán)。

于老師用黑板擦使勁地敲講臺，讓大家安靜下來，可是不起作用。她有點無助地望著臺下一排排晃動的小黑腦袋。

我再也忍不住了，從書桌里拽出書包就沖出了教室。

我跑得飛快。我穿過大街時險些被一輛卡車撞上，司機(jī)臭罵了我?guī)拙洌胰圆还懿活櫟赝遗堋?/p>

我進(jìn)了門后，立刻把門閂得緊緊的，然后癱倒在黑樺身邊。

黑樺仍沉沉地睡著。

我對自己說我再也不想去學(xué)校了。

從那以后，我每天從醫(yī)院出來，總瞞著我姥姥先跑回家，看一看黑樺。有時把醫(yī)院里別人的剩飯帶一點給他，有時就到垃圾堆里替他找一點吃的東西。

他一天天地不出聲，好像永遠(yuǎn)睡不夠一樣。

有一天傍晚非常悶熱，我聽見有人輕輕地敲門。打開門一看，是于老師。她低聲告訴我，她的在公安局上班的二舅說，公安局后天可能要“秘密處理”我爸爸。

什么叫“秘密處理”？我嚇得渾身直抖，我想到了那個最可怕的詞兒。于老師讓我后天早晨五點左右到通江街上去等，最后見我爸爸一面。她說著說著聲音就帶著哭腔了。她還囑咐我不要告訴任何人，包括我姥姥和我媽媽。如果太多的人去告別，公安局就要追查，她和她二舅都會有危險的。

于老師說不下去了，掉轉(zhuǎn)身急忙走了。

我站在黑洞洞的屋子里發(fā)愣。

我爸爸真的再也回不了家了嗎？我爸爸在他出事的前一天晚上教我背文天祥的《過零丁洋》，那天我怎么都背不出來。我爸爸不高興了，就不再理我，自己去看書，他說我是“朽木不可雕”。這些天我早就把《過零丁洋》背得熟熟的了，而且還想明白了什么是“山河破碎風(fēng)飄絮，身世浮沉雨打萍。”我就等他回來給他表演了，也許他聽不到了。

眼淚嘩嘩地落下來，像剛打春時的雪水順著高高的房檐不停地往下摔。黑樺貼過來慢慢地?fù)Ьo了我的腿，他的臉色像灰土。

到了那一天早晨四點多，天剛灰蒙蒙地透了一點亮，我趁我姥姥家人熟睡的時候，偷偷溜出了門。這條馬路我白天經(jīng)常走的，現(xiàn)在看起來卻那么陌生。馬路上沒有人影，我心里很怕，害怕路旁的樹叢里會鉆出一個鬼來。我聽說有“拍花”的人，他們在小孩腦袋上拍一拍，就把小孩給帶走了，然后把小孩賣到很遠(yuǎn)的地方去。我不敢抬眼望四周，緊張得手心都攥出了汗，一路小跑回到了家。

我抱著黑樺跑到了通江街上，這兒是公安局的車開到刑場一定要經(jīng)過的路。我想讓黑樺也見見我爸爸，他是我爸爸抱回家的。

大街上空蕩蕩的，遠(yuǎn)處有一個人弓著背掃馬路，他的大竹掃帚一下下劃拉馬路的聲音特別刺耳，劃在人心上似的。剛才我不小心被灌木枝刮開了褲子上的補丁，冷風(fēng)順著裂縫吹進(jìn)來，一會兒就灌滿了全身，把我吹得直抖。

我一直站著等，擔(dān)心卡車經(jīng)過時我爸爸看不見我。黑樺在我懷里一點點重起來。有一輛裝滿了煤的破舊三輪摩托車冒著黑煙跑過去了，掉下了幾塊煤；又有一輛運大糞的馬車呱嗒呱嗒走過去了，留下一路熏人的氣味。

始終沒有那種草綠色的卡車經(jīng)過。

我跌坐到馬路沿上。會不會我來得太晚了？卡車早就路過這里了？但我沒有看到卡車返回來呀。

我的喉嚨干渴，頭暈得厲害。難道我連最后一面都見不上了我爸爸了嗎？

黑樺掙脫了我的手跳到地上，跑到馬路中央聞來聞去。他跑出了好遠(yuǎn)，在晨霧還沒有完全散盡的灰色馬路上，他小小的背影慢慢變成了一個黑點。

黑樺跑回來了，他認(rèn)真地沖我搖頭，又急切地叫了幾聲。我明白了他的意思：我爸爸并沒有經(jīng)過這條街。

那天回家后黑樺就癱倒在爐邊，我想他是太累了。我把他的飯放到他嘴邊，他連看都不看一眼。

下午我得到了準(zhǔn)確的消息。昨天，公安局派到外地去驗筆跡的人回來了，那封反革命書信不是我爸爸寫的。我爸爸很快就會被無罪釋放。

我爸爸出獄那天，公安局的人答應(yīng)同時把我媽媽從醫(yī)院接回來。

我哥回家了，他被曬黑了，說話的聲音也有些變了。他把窗下的草都拔了，把釘在窗戶上的木板取了下來，使屋里立刻亮堂多了。

我去倒垃圾時又看到了小麗，發(fā)現(xiàn)她的左腮被人打腫了，我想可能是她的繼父又打了她。小麗有點怯怯地看了我一眼。我沒說話，我不知道該說什么，也不知道我們以后還會不會是朋友了。

我開始生火，準(zhǔn)備給我爸媽做飯，爐子又冒出了好多煙。

這時我聽見門口有吉普車的聲音：我爸爸媽媽回來了。

我連忙喊黑樺。若是從前，黑樺早就箭一樣地沖出去，快樂地叫喊起來了。

黑樺不應(yīng)我。

在充滿了煙霧的屋子里我一邊叫著他的名字，一邊到處找他。

我終于在一個墻角發(fā)現(xiàn)了他。他閉著眼蜷縮成一小團(tuán)躺著，大概我爸爸最初發(fā)現(xiàn)他時他也是這樣躺著的。他的傷還沒好，紫藥水斑斑點點地留在身上。他的左眼眶上落下了一道明顯的傷疤，使他看上去比從前還要更丑些。

也許我爸爸會認(rèn)不出他了。

我推了推他，他的身體已經(jīng)完全冷了。我把他抱起來，我身上還有熱，我想暖回他。我聽見背后響起了我爸爸媽媽的腳步聲，但我轉(zhuǎn)不動我的頭。

黑樺永遠(yuǎn)無家可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