織毛衣（外一篇）

錢靜

拆了織，織了拆，不知是哪里來的一股怨全用它來撒氣，直到有一天頓悟，這樣的背心織好了大概也是不大會穿的了。

織毛衣的不耐煩是從小就有的，母親雖然曾不停地教授我織毛衣的技能，但總不在我的興趣之中，比如我可以一連幾個小時坐在那里一動不動地看喜歡的書，但是要我?guī)讉€小時都專心致志地織那勞什子，幾乎是做夢。小時候的毛衣都是母親織的，等長大了成家了，不得不動用這些技能的時候，經(jīng)常是開了頭，織了幾行就擱淺，一件半成品毛衣能沒完沒了地翹首以待我的光顧，直到自己也看不下去了之后，多半接下來的工程是粗制濫造完成的，我織的毛衣總是穿不出去的，因為到處都有敷衍了事的痕跡。

現(xiàn)在沒有誰還想用織毛衣來磨練自己的耐心，因為滿世界的毛織品鋪天蓋地在向人們拋媚眼，織毛衣已經(jīng)成為過去時。

但我反倒會動不動跳出自己織毛衣的念頭來，原因很簡單，幾乎買不到我適合的毛衣，難得碰見一件大小適合的，不是顏色奇丑就是式樣老套，很奇怪南京這個并不時尚的城市，為啥到處掛滿的都是窈窕淑女的衣物，連上海都能輕易買到的胖女的衣物，在這里卻蹤跡難尋。心里就會發(fā)誓，啥時候一定給自己織一件寬寬胖胖的毛衣，顏色式樣都要稱心如意。

到了腳骨受傷的那天，合計著幾個月都會足不出戶，就覺得夢想成真的機會終于來了。

當然，不能給自己設(shè)立太難的目標，先織件背心，三兩月應(yīng)該不成問題。

早先買好的大紅全毛細絨線八兩，織背心是足夠了。信心十足地開工，每天都將最好的心情花在它身上，以彌補不能動腳的遺憾，有時候恨不得十個指頭都能動用，有朋友來看望，也會象征性地幫我織幾針，毛衣就在我的情意綿綿中，一段一段地成形，只是等后背的那一片織好之后，心卻開始發(fā)虛，針腳起得太多，背心胖得有點離譜。

拿所有撐肥了的毛衣出來比試，安慰自己，不過肥了一點，肥了豈不正中了自己心愿？一定是外面買不到的，寬松式的，無論哪個季節(jié)都能應(yīng)景的，肥也是一種獨特，穿在身上讓人有一種難掩的大氣。

咬著牙繼續(xù)往下織，織得就不似之前那樣有底氣，線也越來越不夠，一兩一兩地去補，斷斷續(xù)續(xù)前胸兩片也織好了，細線已經(jīng)用到一斤一兩，織領(lǐng)口的時候又開始發(fā)毛，哪有這么大的領(lǐng)口？是不是太夸張啦？這穿在身上也太另類了吧？然此時，四個月過去了，想到辛辛苦苦的一番努力，如今遭到否定，心里的不情愿實在無法抵制。得，初衷不就是要寬松嗎？希望是從來沒有寬松過的一種不適應(yīng)，別理它，已經(jīng)勝利在望，決不能讓四個月的辛苦前功盡棄。

套在身上，鏡子前左看右看，一會兒覺得還行，不過肥大了點，還是蠻有韻味的，一會兒又覺得畢竟不是細絲絨線，肥大了有飄逸感，這種厚重的全毛線，沒有輕快的飄逸感，一旦肥大，反而笨拙得很。一氣之下，束之高閣，丟進柜子里沉默了一個來月。

再度拿出來做收工之勞時，那點領(lǐng)子活兒就織得很不開心了，拆了織，織了拆，不知是哪里來的一股怨全用它來撒氣，直到有一天頓悟，這樣的背心織好了大概也是不大會穿的了。

如果是這樣，又何苦如此堅持呢？不喜歡的東西即便是放著不用，也會礙眼，也會影響心情，也會……

手上已經(jīng)在不自覺地將領(lǐng)口的缺損處拉開來，一點一點地拆將下去，越拆越快，生怕被自己的惰性絆住，一口氣將大半的織物都拆掉，才松下一口氣來。

看著一個一個毛線球，那點希望復(fù)又蠢蠢欲動，如果早一點否決自己，大概那成品也要過半了吧？不過還好，沒有一錯到底。

就想人生亦是如此，做事亦是如此，使出過渾身的力走過的路、做過的事，眼看目標在望，卻發(fā)現(xiàn)那里原來不是自己想要達到的地方，不是自己想要得到的結(jié)果，可是掉頭又談何易，看著來路茫茫，心里的虛空感會將所有否定自己的勇氣都壓倒和撲滅，遺憾便成為人生的一部分，甚至是永恒的主基調(diào)。

東關(guān)街

想找一處安靜的異地悠閑數(shù)日，就有揚州的小付支招，這一次干脆就住宿到了頗有特色的揚州步行街東關(guān)街上。

住宿是事先就預(yù)訂好的，臨街，叫“同?？蜅！?，招牌亮在門口兩盞細長方形的吊燈上，雅致得很，入內(nèi)才發(fā)現(xiàn)，小小空間亭臺樓閣水塘一應(yīng)齊全，水塘里還盛開著白睡蓮朵朵，庭院式的客棧內(nèi)與外面的熱鬧天壤之別，透著不動聲色的沉靜。

客房很小，五臟齊全，除了床挺寬大，其他的皆可用一個小字概括，古色古香的雕木小衣柜、小書桌、小圓凳、小藤茶幾、小藤沙發(fā)、小衛(wèi)生間、小洗漱池，除了電視，書桌上還配有液晶電腦，可免費24小時上網(wǎng)。這樣的熱鬧方便安靜兼而有之，符合我想安適幾天的慢生活節(jié)奏。

從古城門進來，就到了小街，街兩邊是參差不齊的黑磚青瓦商鋪，人字形翹檐老屋，木頭雕花門窗，開間大，一律的條形木做門板，碼齊了一摞靠在門邊的墻上，也有是雕花的木格子玻璃門，一扇連著一扇，微微開著兩扇，影影綽綽地看得見店鋪里滿目的商品，若隱若現(xiàn)地潛伏在木制架子上，等你吱呀一聲推開了門進去，便從商品的堆積中露出一張平靜帶笑的臉，一言不發(fā)地迎上前來。家家門前檐下都吊著個圓形、橢圓形的大紅燈籠，遠處還有古代美女燈像。

但多數(shù)的商鋪都是敞開著的，迎街的鋪位上堆滿了各色揚州特產(chǎn)，牛皮糖、麥芽松子糖、生姜糖，各色糯米粘糕，芡實糕、芝麻糕、花生糕、薏仁米糕……炫目的手工藝術(shù)品，編織的、扎染的、刺繡的；還有大大小小的吃食店、小菜店、“三把刀”店、洗腳房……整條街上彌漫的盡是甜甜的味道和脂粉的香氣，透出點原汁原味的小城風(fēng)情。

街上每隔一小段可以看見向外延伸的細細長長的一人小巷，如同揚州美女甩出去的一只長袖，婀娜之中深藏玄妙，巷子里高高的青磚墻已經(jīng)斑駁，讓人聯(lián)想翩然，似乎從每一扇古舊的院門里都能詮釋出陳舊的故事來。有的巷子墻垣上橫著的竹桿上還掛著花花綠綠的衣物，偶見深巷中有人正在煙霧繚繞中生煤爐，恍如隔世。腳下的路是清一色的、指寬的細長條青磚鋪砌，細碎得叫人無法不去體味揚州人那點生活的精致，踏在磚上巷子里會有小小的回音。細細長長的一人深巷，是揚州古來就有的特色景觀，城市建設(shè)沒有將其趕盡殺絕，實在是小城的幸運。endprint

而揚州的吃，最是揚州人無法釋懷的自傲了，但維揚菜和富春包子卻都只在南京領(lǐng)略過，隔了一層，那味道也就打了折，此趟的揚州小住不能說也不是被吃勾引過來的。

在街上閑逛，便意外地發(fā)現(xiàn)闊別了近三十年的“四喜湯團”，腿抬不動了，走進“趙家疊湯團店”，幾張方桌，幾張條凳，簡單、隨意，有時光倒流之親切，墻上的粉紅色價目表倒顯得有點復(fù)雜，幾十個品種，價格一律很便宜，一客湯團六元，四個形狀不一、白白的大糯米團子，分薺菜餡、肉餡、豆沙餡、芝麻餡，六喜湯團是加了水晶、蘿卜兩種餡，一客水餃10個七元，無論菜的肉的都一個價。頭天晚飯，四個大湯團打底，吃得很撐，第二天忍不住再上門時，便猶豫著跟老板協(xié)商，能不能光吃咸湯團，不要甜的？老板很爽快：“可以論個點，一只一元五角錢?！惫獾牟说木谷粌r格沒有廉貴之分，上算到家了，立馬點了菜的、肉的再飽口福。肉的鮮美自不必說，碧綠的薺菜被切得細碎如泥，其清香和鮮美實出我意料之外，如此正宗的四喜湯團，可不叫人樂不思蜀。湯團店自然成了此后每日必去報到的晚餐店，也漸漸吃出了經(jīng)驗，一頓四只大湯團太撐，于是兩只湯團，五只水餃，餡子是十幾個品種輪換著品嘗，一直吃到離開都意猶未盡。

小付建議早起一定要去逛東關(guān)街的休閑區(qū)，說應(yīng)該見識一下?lián)P州的早茶。

只品嘗過廣州的早茶，不曉得揚州也有此說，一定要去看看。

早上的東關(guān)街清亮得很，幾乎沒有游人，偶爾在街上來去的都是騎摩托車的原住民，從深巷子里出來，呼地一聲經(jīng)過身邊趕去上班。店門都關(guān)著，只有太陽明晃晃地在街上游蕩。

拐到街的一個休閑區(qū)，更覺閑雅寧靜，幾乎沒有人，一色的青磚翹檐古建筑，掩在綠蔭中，門前掛出茶社商鋪之類的招牌，門窗緊閉。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迷宮一般，倒很希望迷失在這片幽靜閑適之中，不知不覺走到一個叫“金帶圍”的門店之前，忽聽人聲鼎沸，吃了一驚，進門一看，更是稀奇，原來人全部集中到了這里，只見店內(nèi)熱氣騰騰，人頭晃動，幾十張大方桌上都坐滿了客人，桌上堆滿籠屜和盤碟。正愁沒地兒落座，小付的愛人小蘇已迎上前來，她是這里的服務(wù)員，身著緊身粉色貼邊玫瑰紅大襟小腰綢衫，扭動苗條輕盈的身肢，利利索索地忙著清理出半邊方桌來。沒等把墻上密密麻麻的價目表看仔細了，小蘇已經(jīng)將幾個籠屜的各色揚州包子端上桌，還用托盤送來了特色茶點：燙干絲、蝦仁玉米。

“等落座了再點會等好久呢！你看我們忙得都像是在打仗?！毙√K匆匆扔下一句話又不見了。

與同桌聊才知道，來就早餐的不是游客，基本是當?shù)乩暇用?，晨練之后，一家人或夫婦倆就到“金帶圍”來吃早茶了，揚州包子是當?shù)氐拿?，由政府定價，所有的點心鋪都一個價，但質(zhì)量就大同小異了，“金帶圍”的質(zhì)量堪比富春，所以這里生意極好，每天只做一個早市就關(guān)門，牛得很。

切得細軟的干絲堆成寶塔尖，頂上擱了姜絲，湯汁里鋪了香菜，清爽鮮美，蝦仁玉米也是晶瑩剔透得賞心悅目，一杯清茶，幾只包子，最好吃的是蒸肉餃，咬一口滿嘴鮮美的鹵汁，卻不油膩，據(jù)說秘訣全在肉的選材上。這頓吃，將對揚州多年的眷顧全部都打包吞咽下去，那個撐，肚皮瞬間也成了包子。

出金帶圍店，左手一拐就是“個園”，滿目青翠的竹林，掩著若隱若現(xiàn)的假石山，不大，倒也玲瓏剔透，山水亭閣盡收眼底，可惜游人太多，有點掃興，此后數(shù)日再沒去過。倒還是對休閑區(qū)的紫藤園念念不忘。在綠蔭環(huán)繞，藤架滿樹的園區(qū)，眼前的桌椅，近處的秋千，從樹葉的縫隙中漏下的陽光，悄然接近的微風(fēng)，都無人打擾，這與世隔絕般的靜蘊，能讓人心靜到底處，沉在那里久久不動。待抬身想要換一個角色時，半日已過。

此后的幾天，我就沒離開過這條街、這些小巷，反反復(fù)復(fù)地在小街上逛，慢悠悠地品味街上的熱鬧和瑣碎，在墻頭上爬滿金銀花的，小巷中駐足，體味鉛華洗盡后的素淡和蒼涼，到食鋪里遍嘗揚州特色風(fēng)味、維揚菜肴，在休閑地的紫藤園靜靜地一坐就是半天，盡嘗別無旁顧的悠閑，仿佛時間凝固，仿佛身外事與我遠隔千里。這番悠然自得使揚州這座小城、這條小街在我心里烙下了別樣的記憶。

人生總是匆匆而過，難得有停下來駐足的閑心，哪里知道風(fēng)景近在咫尺，偶爾地放慢腳步，緩緩地舒展心情，便會有所頓悟，生命的精彩實在不全在于遠處的尋尋覓覓之中。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