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女孩的鳳凰涅槃

文/嚴劍漪 涂毓敏

法 治 文 化

一個女孩的鳳凰涅槃

文/嚴劍漪 涂毓敏

葉子坐在椅子上，一頭齊肩長發(fā)又黑又亮。沒有人會把“少年犯”這3個字與優(yōu)雅清秀、精明干練的她聯(lián)系在一起，如果不是葉子親口述說，誰也不會相信，美麗的葉子也曾經(jīng)是一名失足少女。

無法控制的欲望

葉子從小就討人喜歡，作為家中唯一的女兒，父母對她疼愛有加。葉子16歲時，父母因經(jīng)商不慎，對外欠了上百萬元的債務，面對絡繹不絕的討債者，葉子的生活一落千丈?！澳菚r候我連書都差點沒法兒讀下去，學費都要向別人借?！?/p>

2000年1月，葉子認識了小康。小康的純真深深地吸引了葉子，她很羨慕小康家的溫馨氛圍，善良的小康和他的父母也把葉子當作自己最信任的人，為了方便葉子來家里玩，小康甚至把家門鑰匙都給了葉子。

葉子很開心，但愛美好強的她卻時常升騰出一種相形見絀的情緒。“當別人在為理想奮力拼搏時，我卻在為下一個學期的學費而發(fā)愁；當其他同學盡情享受課余時光時，我還在拼命打工；當別的女孩穿著漂亮衣服從我眼前走過時，我能做的只是偷偷投去一個艷羨的目光?！?/p>

2000年4月的一天，葉子像往常一樣來到小康家。屋里沒人，無所事事的葉子隨意打開了寫字桌的一個抽屜，驀然發(fā)現(xiàn)里面有一沓厚厚的人民幣！

“當時我的腦海中反復出現(xiàn)一個魔鬼般的聲音：只要有了這些錢，你就不用擔心自己的日常開支了，不用再向父母要零花錢了，可以減輕一些他們的負擔了，那些渴望已久的東西也不再遙不可及了！”就這樣，葉子鬼使神差般拿走了抽屜里的錢。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葉子偶爾也會有內疚：“我覺得對不起小康，對不起小康的家人，對不起辛苦養(yǎng)育我多年的父母，也對不起艱苦奮斗了這么久的自己?！比欢S著“下一次”的不斷到來，葉子難以遏制內心的欲望。

2000年4月至2001年3月，葉子先后4次在小康家行竊，盜取財物近6000元。2001年5月，葉子用小康給的鑰匙打開了小康姐姐的家?？蛷d的茶幾上放著一個牛皮紙袋，里面是厚厚一沓錢，紙袋旁還放著一副精致的女式眼鏡。

葉子再次伸手，這一次，她拿走的那個牛皮紙袋里裝著10 800余元。

“沒有一個罪犯不是知法犯法的，誰都知道偷東西是不對的，但就是控制不住。”葉子說。

好比生了一場病

2001年5月，東窗事發(fā)，葉子向警方如實交代了盜竊經(jīng)過，她因涉嫌犯盜竊罪被公安機關刑事拘留。

在看守所里，葉子陷入了絕望。失去自由的恐懼和對父母強烈的思念讓她夜不能寐?！耙郧暗奈矣欣硐胗袎粝?，再怎么樣也有幻想，但是在那個狀態(tài)下，什么都沒有了，我不知道自己以后該怎么抬起頭?！?/p>

終于開庭了。盡管已經(jīng)過去了13年，葉子仍然清晰地記得自己走進法庭的情景?！白哌M去的時候，我開始尋找父母的身影，我想要看到他們的臉，但又害怕迎上他們的眼睛?！比~子唯一不想看到的，就是坐在法庭上的主審法官滕道榮，她害怕即將到來的判決。

由于葉子部分犯罪時還未滿18歲，竊取的財物也由父母全部退賠，本人認罪態(tài)度良好又有自首情節(jié)，小康家也對她表示諒解，且具備監(jiān)管幫教條件，滕道榮法官當庭宣布判處葉子有期徒刑2年，緩刑2年。

閉庭時，滕道榮把葉子叫了過來：“我相信你是個好孩子，即便犯了這樣的錯誤，我依然相信你是個好孩子，以后我會來幫你的?！?/p>

葉子什么都沒說，她低著頭心里想，也許這只是法官不痛不癢的一句安慰罷了。

從看守所回到家，恢復自由的葉子卻陷入了混亂和迷茫中，未來，未來在哪里？身心疲憊的父母不知如何開導她。一個月后，滕道榮法官出現(xiàn)了。

“當她真的出現(xiàn)在我面前的時候，我和父母都很意外。畢竟，一個老百姓眼里高高在上的法官，脫掉了制服，來到你的生活當中，還伸出雙手說要幫助你，這是很不可想象的，但它就是這樣發(fā)生了。”葉子很感慨。

看到葉子的狀況，滕道榮很痛心?！爱敃r她很消沉，總覺得身上帶著污點，不愿意跟人多說話。我向她父母提出建議，別讓這孩子長期待在家里，一方面對她的心理調節(jié)不好，另一方面她也可能會再次誤入歧途。”

滕道榮想方設法幫葉子在一家咨詢公司找到了文秘工作。“這個孩子很有能力，她的父母生意失敗了，社會上也沒人能幫助他們，如果我能在這個時候幫他們一把，也許這個孩子就能走出人生的陰霾?！?/p>

“她把我從糟糕的狀態(tài)中拉出來，一次次找我談心，跟我暢想人生，甚至幫我找到一份工作。說句玩笑話，我就這樣被她半拉半拽地又拖回到社會里去了，還沒來得及顧影自憐，就成了一個朝九晚五的上班族?！比~子回想往事時忍不住笑了，在她心里，正是滕道榮的“不拋棄、不放棄”，對她的心理康復和回歸社會起到了關鍵性作用。

葉子上班后，滕道榮時不時地打電話來詢問情況。當葉子遇到一些困難時，滕道榮總是說：“來找我吧，跟我聊聊，我可以給你些經(jīng)驗分享?！?/p>

一開始，葉子并不怎么主動。“誰會沒事兒找自己的法官聊天呢？”但是很奇怪，隨著滕道榮的電話不斷打來，葉子竟然也有了和法官聊天的“習慣”，滕道榮常常跟葉子聊完后，接著再和葉子父母聊。

“她像一個醫(yī)生給病人下診斷書一樣，在病人康復的過程中不斷安慰她的家屬，從那以后，我們家的氛圍發(fā)生了根本變化?！痹陔罉s的關心下，葉子慢慢習慣了上班族的生活，有了社交活動，最后，穿上了漂亮的裙子。

“這就好比你原來生了一場病，但你不會整天想著你生過的這場病，因為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健康了。”葉子說。

對愛我的人坦白

20歲時，葉子遇到了她生命中的“Mr.Right”——他和葉子有著相同的志趣，相近的價值觀，當愛情來臨的時候，一切美好得如同一個童話。

“有沒有跟他聊過你的過去？”

“當然！”葉子回答?！笆澜缟蠜]有任何路是白走的，包括那些彎路。我走了彎路不可怕，別人給我投來異樣的眼光也不可怕，可怕的是你內心不能承認這件事情是這樣子的。我要對自己徹底坦誠，也要對信任我、關愛我的人徹底坦誠?！?/p>

葉子找了一個安靜的地方，把過去的一切原原本本地說了出來。為了證明自己不是隨意找借口跟他分手，葉子還找來了自己保留的所有報刊雜志、電視網(wǎng)絡媒體對當時那件事情的報道。

讓葉子欣慰的是，他沒有介意?！艾F(xiàn)在回過頭來看這件事，也許這是上天給我的一塊試金石，來檢驗我的愛是不是真愛，我的友情是不是真的友情，我的親情是不是真的可靠?！?/p>

葉子終于結婚了，并有了自己的事業(yè)、自己的孩子，一切都那么的順利完美?！耙院?，我也會把這個故事告訴自己的孩子，我希望孩子聽完故事后會佩服我，我希望他的第一反應是——這個人竟然是我媽媽，太棒了！”葉子笑了。

“我終于清白了”

2013年4月，葉子參加了一次冗長的面試，面試的企業(yè)是一個大型國際會計組織，葉子過關斬將闖到了最后一關，但當企業(yè)通知葉子把背景資料交去時，葉子的喜悅剎那間蕩然無存。

“他們當時要做一個職業(yè)背景調研，這個調研是全方位的，你以前的所有記錄都會被查到，如果我的犯罪記錄被查到，不要說求職了，我在這個行業(yè)也意味著走到了頭?！比~子幾乎準備放棄了。

一個偶然的機會，葉子從媒體上看到法律修改后有了“未成年人犯罪記錄封存制度”，欣喜的她立即想到了滕道榮，于是一個電話打到了上海市長寧區(qū)人民法院。

“我直接找滕法官，但法院的人告訴我滕法官已經(jīng)調走不在法院工作了。于是我又聯(lián)系到少年庭，碰到了現(xiàn)在的錢庭長。他說，我符合犯罪記錄封存的條件，有權去戶籍所在地的派出所開具無犯罪記錄證明?！?/p>

翌日早晨，忐忑不安的葉子駕車前往派出所。“真的什么事情都沒有了，我拿到了一張無犯罪記錄證明?！比~子站在派出所門口，整整哭了半個小時?！拔腋械阶约航K于清白了。這么多年來所有的情感都在那個瞬間涌現(xiàn)出來，那是一種特別自由、天特別藍的感覺?！?/p>

葉子拿著證明回家給父母看，父親老淚縱橫，默默地將這份證明放到了他自己的日記本中。

“我終于清白了！”葉子心里那沉重的擔子終于放下了。

現(xiàn)在的葉子開了一家咨詢公司，自己還正在研讀MBA，她想把曾經(jīng)失去的東西再找回來一些。蒸蒸日上的事業(yè)和美滿的家庭，讓葉子感覺到生活的美好，那曾經(jīng)的陰影已經(jīng)飄遠，留下的繁盛正在自由生長，這一切，都將成為她生命中最美麗的注腳。

采訪實錄

問：第一次在法庭上的感覺是什么？

葉子：當時腦子已經(jīng)來不及反應那么多了，我就是在尋找一些比較熟悉的臉，然后覺得不管什么結果，都希望這個事情趕緊過去。

問：有沒有想過自己為什么會去做那件事？

葉子：有很多人為我找過理由。有人說我年紀小、三觀不健全、涉世未深，我父母說家里經(jīng)濟狀況不好、突發(fā)經(jīng)濟危機，導致我沒有順利地開展學業(yè)。其實當時我根本沒有意識到這么多，更沒有想過這樣做會傷害別人和自己，我以為有時候說聲“對不起”就可以解決問題了。于是腦子一熱，只顧著眼前利益，只顧著想自己擁有了這些錢可以怎么樣怎么樣，完全沒有考慮別人失去這些之后會怎么樣。

問：現(xiàn)在回想這件事有哪些感觸？

葉子：小時候爸爸媽媽總會教我不要這樣做、不要那樣做，這種話從小到大一直由長輩們給我灌輸。這是生活的經(jīng)驗，也是做人的經(jīng)驗，但這種經(jīng)驗，在我成長的過程中必須自己去體會。只有當你撞了墻之后，你才會發(fā)現(xiàn)那是很疼的，然后下次你還會去撞墻嗎？只不過為了印證這個道理，我付出了很大的代價。

問：你覺得法官是怎樣的人？

葉子：剛開始我其實挺無奈的，她是法官就聽她的吧，你說什么就是什么吧。但后來，這種機械的重復對我來說開始有效了，她慢慢觸及到了我的靈魂，特別是當我需要她的時候她都在我的身邊，我就發(fā)現(xiàn)她是無可取代的。所以，法官是這樣一種人，她不是我的親人，不是我的朋友，基本上除了宣判之外我就沒怎么見過她，這樣一個代表國家的人，她來到我的生活當中無條件地幫助我、開導我，還拿一些別人的例子來跟我分享，讓我知道我不是孤立無援的狀態(tài)。

問：過去是別人給你一些幫助，現(xiàn)在你會去幫助別人嗎？

葉子：在我踏入社會之后，除了滕法官外，這一路上我接受過很多人的幫助，基本上都是在我根本不期待有人會來幫助我，或者在經(jīng)歷一些很大的坎兒的時候，有人向我伸出援手，不求回報。所以慢慢我也形成了自己的一種思維，我也要力所能及地去幫助我能夠去幫助到的人，哪怕今天少喝一杯咖啡，少玩一會兒游戲。因為這是別人傳遞給我的精神火炬，我要繼續(xù)傳遞下去，說不定哪一天我傳遞到別人手里，他就接過去了。

問：少年庭法官在你的生命中擔任的是什么角色？

葉子：天使。有時候你會把那些不期而至的幫助歸劃為天使降臨，也許有一些神化色彩。有些人給你幫助是有目的的，有些人是求回報的，但有些人給你的幫助只是因為他想幫助你，這樣的人還不能稱作為天使嗎？

問：對你的孩子有什么愿望嗎？

葉子：我希望他快樂健康，同時有自己的判斷力；我希望他一生中能擁有一兩個好朋友，能在他摔倒或受傷的時候一直留在他的身邊；我希望他一生中能遇到像我的少年庭法官這樣的貴人，能夠在他需要幫助或點撥的時候，不離不棄幫助他；最后，我希望他能夠成為像我的少年庭法官這樣樂于去幫助別人的人。

采訪手記

“未成年人犯罪記錄封存制度”是指為了不影響處于自由環(huán)境中犯罪少年的就學、就業(yè)，公安機關、檢察院、法院等機構對該少年的犯罪記錄有條件地予以保密、暫時不予披露的司法保護措施。

2013年1月1日實施的修改后的刑事訴訟法第275條規(guī)定，“犯罪的時候不滿十八周歲，被判處五年有期徒刑以下刑罰的未成年人，應當對相關犯罪檔案予以封存，不得向任何單位和個人提供，司法機關為辦案需要或有關單位根據(jù)國家規(guī)定進行查詢的除外。依法進行查詢的單位，應當對被封存的犯罪記錄的情況予以保密?！边@條看似不起眼的規(guī)定，對那些曾經(jīng)失足的年輕人來說卻意義巨大。

在該規(guī)定未出臺之前，許多企業(yè)在知道年輕求職者有前科后，往往會加以拒絕，即使求職者僥幸就業(yè)，只要企業(yè)得知其前科情況，一般也會立即將其辭退。在就學方面也面臨類似問題，各類學校出于種種考慮，不太愿意接受有前科的少年入學。如此一來，在社會競爭激烈的今天，前科會讓那些曾經(jīng)失足的年輕人失去工作、讀書的機會，并且難以順利回歸社會。

葉子的親身經(jīng)歷告訴我們，失足少年在罪錯發(fā)生后已經(jīng)陷入了人生的低谷，如果此時再遭遇社會的“冷遇”，很容易心灰意冷，產(chǎn)生破罐子破摔的念頭，甚至重新犯罪。對他們是“推一把”還是“拉一把”，這往往會改變他們的人生軌跡。

所幸，“未成年人犯罪記錄封存制度” 代表了司法機關對人權的尊重和保障，真正給失足少年重新改過的機會，為他們提供寬松的社會環(huán)境，架起一座回歸社會的“金橋”，這才是法律的正義所在。

葉子的眼淚讓人感慨，她的一句“我終于清白了”足以說明了“未成年人犯罪記錄封存制度”的重要意義。只有真正地理解和寬容這些孩子，真正形成一個緊密銜接、執(zhí)行有力的配套工作體系，真正由社會各部門共同參與和落實，才能避免我們的孩子“一失足成千古恨”。

責任編輯/濰 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