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安海濤 張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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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暴的傷疤
文/安海濤張靜
一出悲劇讓人喟嘆,一樁血案發(fā)人深省。18年前,飽受家暴折磨的妻子將酒醉施暴的丈夫活活砍死,畏罪潛逃。為了年幼的兒子,她隱姓埋名藏匿工廠維持生計。18年后,她被警方抓獲,最終獲刑。案件主人公及其家人的慘痛遭遇又一次向世人昭示:家庭暴力是親人的夢魘,是家庭的瘟疫,是社會的毒瘤,消弭家庭暴力的危害依然任重道遠(yuǎn)。
2014年歲末的一天,浙江省義烏市金仙襪業(yè)的車間內(nèi),工人們正緊張地工作著,兩個民警的到來打破了這里的寧靜。
“請問,你是不是馮碧蓉?”民警向一個中年女工盤問道。
“是的。”
“18年前,是否有在廈門犯法?”
“有,我殺了我的丈夫胡春聲?!被卮疬@句話的時候,該女子臉上出奇的平靜。“我戶口上的名字叫馮碧蓉,讀書時用馮榮這個名字,出來打工,就用馮碧蓉這個名字。十幾年前,我殺了我丈夫,出逃后我就不敢回家了?!?/p>
中年女工的回答讓辦案民警松了一口氣,這個從容淡定的女人極有可能就是被警方苦苦追查18年的犯罪嫌疑人。
這起案件源于福建省廈門市公安局思明分局對胡春聲被殺案的偵查,有重大作案嫌疑的馮碧蓉被上網(wǎng)追逃。2014年12月31日,浙江省義烏市公安局指揮中心通過信息自動比對,發(fā)現(xiàn)犯罪嫌疑人馮碧蓉在義烏市佛堂鎮(zhèn)江北路金仙襪業(yè)辦理了暫住證,遂將此情況通知轄區(qū)派出所,該所民警立即趕赴金仙襪業(yè),于是便有了上述一幕。
時光回溯到18年前的一個夜晚,廈門市思明區(qū)西郭三組一出租房內(nèi),半夜里忽然傳來大聲慘叫,鄰居聞聲而來時,一名身高僅一米五的年輕女子渾身是血地從屋子里跑出,大聲嘶喊著:“這次你死定了”……伴隨著院落里一串帶血的腳印,這個瘦弱的身影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之中。
這個逃遁的身影自此仿佛從人間消失了,警方多年追捕都一無所獲,而正是一張暫住證的出現(xiàn)為警方揭開了謎底。經(jīng)進一步偵查和審訊,警方確定該女子正是殺死自己丈夫胡春聲潛逃18年的馮碧蓉。
馮碧蓉為何要殺死自己的丈夫呢?這還要從20年前的一段恩怨情仇說起。
1987年,馮碧蓉和胡春聲戀愛了,一年多之后馮碧蓉懷孕了,兩人沒有領(lǐng)證,在四川老家簡單地辦了婚禮。不久之后,馮碧蓉先后為胡春聲生了兩個兒子胡兵和胡軍。夫妻倆在老家經(jīng)營了一間砂鍋店,生意尚可。本以為生活有了依靠,但馮碧蓉沒想到的是,噩夢剛剛開始。
有了點積蓄的胡春聲開始接觸社會上的閑散人員,常常和一幫狐朋狗友在外面吃喝嫖賭。性格內(nèi)向的馮碧蓉認(rèn)為這是家中丑事,也不便和外人說,只想著有機會多勸勸丈夫,希望能讓他浪子回頭。
但事與愿違。胡春聲回家越來越晚,每每喝得醉醺醺地回到家,馮碧蓉忍不住多說他幾句,就會招來丈夫的大聲斥責(zé),往后便動輒被他拳打腳踢。
隨著賭性越來越大,胡春聲把家中僅有的一點積蓄全部賭光了。一次鄰居跑來和馮碧蓉要豬肉的錢,她這時才知道,丈夫在外面賭博欠了很多債。馮碧蓉氣憤難耐,和胡春聲激烈爭執(zhí)起來,“你多少也要給家里留點錢啊,兩個孩子還那么小。你不管不顧也就算了,不能什么錢都不給我們母子留下啊,你讓我們怎么生活?”但每次爭吵,馮碧蓉?fù)Q來的都是胡春聲雨點般的拳頭!胡春聲還常常隨手抄起瓶子、碗、磚塊往她身上狠砸。有一次,喝多了酒的胡春聲,因為馮碧蓉拿東西不及時,直接就拉著她的頭往墻上撞。
日子久了,暴打越來越頻繁,馮碧蓉整日鼻青臉腫,只能帶著孩子躲回了娘家,親戚朋友紛紛勸她離婚。但是考慮到孩子還小,她無力單獨撫養(yǎng)兩個小孩,只能默默忍受胡春聲的暴力。實在被打狠了,馮碧蓉只能自己在鎮(zhèn)上醫(yī)院拿點藥吃或貼點膏藥。有一次她的頭被丈夫砸傷后疼得厲害,她被送去醫(yī)院檢查時醫(yī)生說已經(jīng)有一根神經(jīng)因被毆打有點萎縮了。每每馮碧蓉被打后躲回娘家,沒過幾天胡春聲又會過來向她道歉,還寫下保證書以后不再打她,但是往往回家后不久,雙方又因為錢的事情,胡春聲再次對她拳腳相加。
再后來,胡春聲干脆在外面找了女人,連家都不回了。一天,馮碧蓉的砂鍋店來了一幫人,吵嚷著要砸店,她才知道丈夫在外面找的那女人的家屬找上門討說法。過了幾天,胡春聲終于回家了,急急忙忙收拾了些衣服,拿了些錢,臨走時向馮碧蓉扔了一句話,他在外面把那個女的家人砍傷了,公安正在抓他,他要逃走。胡春聲就這么撇下了馮碧蓉母子三人,獨身來到了廈門。
來到廈門不久,胡春聲賣起了豬肉。身在老家的馮碧蓉苦苦經(jīng)營著砂鍋店,但經(jīng)常被那個女子的家人騷擾,同時她還要帶著兩個孩子,家人紛紛勸她“還是去廈門投靠胡春聲吧,好歹男人能掙點錢養(yǎng)家。”經(jīng)過幾番思量,考慮到自己的能力實在不足以撫養(yǎng)兩個孩子,兩個月后馮碧蓉母子來到了廈門投靠胡春聲,不久她在廈門找了份工作,一家四口在一間簡陋的房子中安頓了下來。
來到廈門的胡春聲,因為有案底在身,行為收斂了一些,但仍喜歡在外喝酒,找女人。兩人還是常常為了錢的事情爭吵打架,胡春聲連吃早餐的錢都不給馮碧蓉,兩個兒子和她常餓肚子。雙方的矛盾不但沒有因為重逢而化解,反而越來越深了。
1996年8月28日凌晨,胡春聲又喝得酩酊大醉回到家中,一進門就躺到了床上。馮碧蓉去掏了下丈夫的衣褲,發(fā)現(xiàn)胡春聲又把錢輸光了。氣不打一處來的馮碧蓉責(zé)問他:“你是不是又去賭博了?是不是把錢都輸光了?我們母子連吃飯的錢都快沒有了,你還拿著錢去賭?”胡春聲吼道:“大半夜的還讓不讓老子睡覺?”馮碧蓉推搡了一下胡春聲大聲問道:“你天天在外吃喝嫖賭,有沒有想過我們母子?”胡春聲躺在床上翻身過去,不再理她。痛徹心扉的馮碧蓉坐在床邊放聲大哭起來。
過了不久,胡春聲起身大罵“你哭夠了沒有?”說著他就從床上坐起來,把馮碧蓉按在床上,舉拳朝她狠狠打去。馮碧蓉雙手反抗了幾下,掙扎著坐起來和他對打。酒醉的胡春聲見制服不了馮碧蓉,便起身下床,隨手操起床邊小桌上平日里賣豬肉的砍骨刀,瞪著馮碧蓉吼道:“我砍死你!”說著便拿著刀背狠狠地朝馮碧蓉的背部砸去,之后他隨手將刀扔在了桌旁。
馮碧蓉后背被胡春聲敲得疼入骨髓,剎那間,多年來的委屈、憤怒、幽怨、壓抑夾雜著巨大的悲痛像決堤的洪水從心頭噴涌而出,匯成一股無法抵擋的力量!她看著桌上的菜刀,猛沖過去,雙手拿起了砍骨刀轉(zhuǎn)身朝胡春聲的脖子狠狠砍去,她大聲喊道:“今天你死期到了!”“??!”猝不及防的胡春聲大喊一聲,鮮血立即從他頸動脈中噴射而出,馮碧蓉的睡衣上、墻上、地上頓時鮮血淋淋。胡春聲掙扎了一下,從床上滾到地上,失去理智的馮碧蓉又舉刀向胡春聲的腹部砍去,胡春聲越來越?jīng)]有力氣了直到他被砍得血肉模糊地躺著不能動彈,馮碧蓉才從瘋狂地?fù)]砍中回過神來。馮碧蓉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的睡衣已經(jīng)被血染透了,房間內(nèi)也濺得到處都是血,她匆匆脫下了睡衣,換了一套衣服。
一股濃烈的血腥味彌漫了整個四合院,聞聲而來的隔壁鄰居阿玉進門一看發(fā)現(xiàn)馮碧蓉家滿地的鮮血,胡春聲躺在地上,不停地喘著氣,她趕忙上前抱住馮碧蓉,馮碧蓉大喊道:“你放開我,你們走,不關(guān)你們的事,不然會連累你們的!”絕望的眼淚從馮碧蓉眼中淌了下來,她掙脫了阿玉往大門方向跑去,沾滿鮮血的拖鞋從其腳上脫落留在了院子里。還有一點氣息的胡春聲,慢慢爬向門外,爬到門邊上時暈倒在了血泊中,直至氣絕身亡。
沖出門的馮碧蓉不知道要去哪里,心里一直默念著:“我把他殺了,我終于把他殺了!”不知不覺馮碧蓉跑到了一條小河邊,“現(xiàn)在我也只有死才能解決問題了?!毕胫?,她慢慢地往河心走去。正當(dāng)河水快要將她淹沒時,一名路過的男子發(fā)現(xiàn)了她,立即跳下河把馮碧蓉拉上岸。
“妹子,你怎么這么想不開?。坑惺裁词率墙鉀Q不了的呢?!”在男子的勸慰下,馮碧蓉跟著陌生男子來到了一個工地上,又冷又餓的她在工地上睡了一覺,第二天,她想到:“我不能死,我還有兩個孩子,我死了他們怎么辦?!本瓦@樣,馮碧蓉向陌生男子要了點錢,踏上了去浙江義烏的火車。
從此,隱姓埋名的馮碧蓉躲在了義烏的小工廠里開始了打工生涯。此后她變得沉默寡言,很少與人交往,把自己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每當(dāng)夜深人靜時,除了無處不在的恐懼,就是對兩個兒子的掛念。她曾經(jīng)多次想到自殺,但一想到兩個孤苦伶仃尚未成年的孩子,她又選擇了活著,只是她不知道這種躲藏能夠維持多久。
流浪在外的日子里,心存僥幸的馮碧蓉偷偷回老家看了一次兒子,看到大兒子在姑姑家撫養(yǎng)、小兒子由娘家人帶,放心了很多。不能陪伴兒子的她覺得此生對孩子虧欠太多了,于是收入微薄的她省吃儉用,十幾年攢下了幾萬元的積蓄,準(zhǔn)備以后拿給兩個兒子作為補償。
馮碧蓉到案之后,公安機關(guān)第一時間聯(lián)系了馮碧蓉的家人,兩個兒子立即從四川趕到廈門,大兒子給媽媽請了律師,同時和弟弟一起回到老家找到了自己的姑姑伯伯,希望他們能夠諒解母親18年前的行為,胡春聲的家人也知道胡春聲生前所做的諸多劣事,加上兩個孩子的哀求,紛紛出具了諒解書,希望法院能輕判馮碧蓉。
站在被告人席上的馮碧蓉進行了最后陳述,她神色平靜,語速平緩:“這18年太苦了,尊敬的法官,希望你們給我一個機會,讓我能早日回歸家庭,希望有生之年我還能回到我兩個孩子的身邊……”言之切切,讓人動容。
對于這起18年前的兇殺案,法院進行了認(rèn)真的審理。馮碧蓉是否遭遇家庭暴力,其殺夫行為是否構(gòu)成防衛(wèi)過當(dāng)是本案的焦點。主審法官及合議庭成員均認(rèn)為,公安機關(guān)在案發(fā)后對證人的調(diào)查情況及公訴機關(guān)對胡春聲、馮碧蓉夫婦婚生子胡兵的調(diào)查情況,均反映出胡春聲生前有諸多惡習(xí)及經(jīng)常毆打妻子馮碧蓉的事實,可以認(rèn)定馮碧蓉在案發(fā)前長期遭受家庭暴力的事實。
法院認(rèn)為:首先,胡春聲生前與馮碧蓉共同租住在出租房,周圍有較多鄰居,多名鄰居均證實胡春聲生前行跡惡劣,常與馮碧蓉發(fā)生爭吵,每次都是馮碧蓉被打。其次,胡春聲的兄弟證實,馮碧蓉曾向其反映過經(jīng)常被胡春聲毆打,該證言與馮碧蓉供述的曾向其反映遭遇胡春聲家庭暴力能相互印證。再次,胡春聲與馮碧蓉的婚生子胡兵在馮碧蓉被抓獲后證實,在其印象中,其父母經(jīng)常吵架,其母親經(jīng)常被其父親毆打,由于胡兵在案發(fā)時年滿7周歲,已有一定的認(rèn)知能力,對父親死亡的事件有較深的記憶,故其雖在案發(fā)18年后作證,該證言具有較高真實性,可以采信。所以,馮碧蓉長期遭受胡春聲家庭暴力的事實可以認(rèn)定。
關(guān)于馮碧蓉辯稱的“奪刀”問題,首先,馮碧蓉對砍殺情節(jié)的供述存在反復(fù)。其次,從雙方的力量對比情況看,馮碧蓉是婦女,從長期操刀的胡春聲手中奪刀的可能性也不大。再次,案發(fā)時系凌晨3時許,周圍鄰居均在睡覺,未見到案發(fā)當(dāng)時的具體情形,均不能證實馮碧蓉“奪刀”的說法。所以,對馮碧蓉所謂“奪刀”的說法不予認(rèn)定,其“防衛(wèi)過當(dāng)”的辯解、辯護意見缺乏前提條件,不能成立。
由于馮碧蓉具有到案后如實供述自己的罪行、當(dāng)庭自愿認(rèn)罪、獲得被害人親屬的諒解等情節(jié),加之本案系因婚姻家庭糾紛而引發(fā)的案件,被害人胡春聲長期對馮碧蓉實施家庭暴力,對案件的引發(fā)存在一定過錯,可對馮碧蓉從輕處罰。
2015年8月,福建省廈門市中級法院宣判了這起案件,被告人馮碧蓉犯故意殺人罪,被判處有期徒刑11年,剝奪政治權(quán)利1年。宣判當(dāng)日,馮碧蓉當(dāng)庭表示服判,不上訴。
本案承辦法官黃宏亮分析說,家庭暴力極易引發(fā)刑事案件,本案中,馮碧蓉在長期遭受家庭暴力后因不堪繼續(xù)忍受而實施殺人行為,在對其量刑時,可酌情從寬處罰,這不僅體現(xiàn)了刑法對于打擊罪犯的重要作用,也體現(xiàn)了司法的人文關(guān)懷,對預(yù)防家庭暴力起到了重要的警示作用。
因不堪忍受長期家庭暴力而故意殺害施暴人,犯罪情節(jié)不是特別惡劣,手段不是特別殘忍的,可以認(rèn)定為刑法第232條規(guī)定的故意殺人“情節(jié)較輕”,即可以在10年以下量刑。本案中,馮碧蓉在長期遭受家庭暴力后,壓抑的情緒突然爆發(fā),因此實施殺人行為,屬于激情犯罪的一種,尚不屬情節(jié)特別惡劣的情形。但是,馮碧蓉對胡春聲連砍數(shù)刀,足見其當(dāng)時之瘋狂,該情形已達(dá)特別殘忍的程度。故本案不屬“情節(jié)較輕”的情形,應(yīng)對馮碧蓉在10年以上量刑。在綜合考慮全案情況后,合議庭認(rèn)為判處馮碧蓉11年有期徒刑較為合適。
俗話說,一日夫妻百日恩。夫妻恩愛是家庭和諧的前提,家庭和諧是社會和諧的基礎(chǔ)。家庭暴力不僅破壞夫妻感情、妨礙家庭和諧、影響親屬關(guān)系,而且對下一代會形成心理陰影,不利于子女的健康成長,更有甚者會導(dǎo)致類似馮碧蓉血案的發(fā)生。因此,反對家庭暴力,維護家庭和諧,應(yīng)當(dāng)成為全社會的共識和共同擔(dān)當(dāng)?shù)呢?zé)任。
責(zé)任編輯/濰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