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個新年都要過去

張殿權(quán)

一

冬天了，天氣一天比一天冷起來。

單薄的衣服穿在身上，越來越?jīng)]有暖和的感覺。這讓陸小魚對天氣的變化，十分厭煩。陸小魚最不喜歡的就是冬天，賊冷；下雨后，路上泥糊子踏踏的，特別難走。穿棉鞋吧，會浸濕；穿膠鞋吧，能把腳凍得生疼。冬天唯一的好，就是下雪，可以堆雪人，可以打雪仗，可以在到處是雪的田野里毫無顧忌地奔跑、玩耍。

不久，期終考試結(jié)束，放寒假了。陸小魚冷得不得不穿上了奶奶用棉花給他做的棉襖。

放了寒假，陸小魚知道春節(jié)就要來了。過了新年，就要真正長一歲了，他就十三歲了！之后再上幾個月的課，他就要從六年級升入初中了！初中，那可是非常不一樣的一個階段哪……陸小魚說不好初中和小學的區(qū)別究竟在哪里，但是他對初中還是充滿了模模糊糊的美好的憧憬……

隨著放寒假，陸小魚心里想的不僅僅是大雪和將要來臨的初中，他心里更想的還是爸爸和媽媽。去年過年，爸爸和媽媽在上海打工沒有回來。前些天，爸爸和媽媽打電話說，今年過年他們回來，他們會提前去買火車票，保證臘月二十三祭灶這天到家！

爸爸、媽媽上次回來，是前年六月小舅結(jié)婚的時候。陸小魚有一年半沒有見過爸爸和媽媽了。在這一年半的時間里，陸小魚有時候能清晰地想起爸爸、媽媽的面相來，有時候卻怎么想都覺得模模糊糊的。他常常想他們，可是，他們想自己嗎？

這一年半里，陸小魚只在前進家的小賣店里接過幾次爸爸、媽媽打來的電話——他們家一直沒有安電話。有時候他覺得電話那邊爸爸、媽媽的聲音十分熟悉、親切，可有時候又覺得很陌生，自己好像是在和不認識的人通話，心里就覺得怪怪的，于是說了幾句話就掛了。

爸爸、媽媽不在家，陸小魚有著無盡的自由。他可以和根子還有其他同學或村里年齡相仿的孩子一起鉆到莊稼地里玩警察抓小偷的游戲，可以在屋后墻角打仗，可以下到濟河里去游泳，或者到村子里的幾個河塘里掏螃蟹，可以到豆地里找“馬蹦”和香泡子吃，可以去扒紅芋然后挖個坑燒熟了吃……這是爸爸和媽媽不在家最大的好處啦！

放寒假了，陸小魚一般在早上八點才起床，吃了早飯后開始寫寒假作業(yè)，寫到十點左右就寫完了今天要完成的作業(yè)。然后，他就出去玩。下午，也是他玩的時間。他之所以在上午八點到十點之間寫作業(yè)，是因為，這個時候，包括根子在內(nèi)的很多伙伴都還嫌冷賴在被窩里沒起來。他利用這個時間寫，沒人打擾，也更專心致志，是最合適不過的了。

隨著臘月二十三的臨近，陸小魚覺得自己的心越來越慌張起來。他知道，是因為爸爸、媽媽就要回來了！他就要和爸爸、媽媽團圓了！去年過年，爸爸、媽媽沒回來，家里一點兒過年的氣氛都沒有，不僅沒有買多少鞭炮，而且蒸的正饃也很少，魚、麻葉子、丸子什么的也炸得很少，而馓子更是沒有炸，只在集上買了十多斤，讓他吃得根本就不過癮。

而今年明顯不同。爺爺、奶奶已經(jīng)買了不少年貨，還特意在集上買了一摞新碗碟和新筷子，并且已經(jīng)和好了幾盆面準備蒸正饃。正饃是正月里過年待客吃的，和平時是不一樣的，不僅要一下子蒸很多，而且個個都是圓形鼓頂，里面要放上甜棗（因為棗貴，有的人家便蒸一部分放紅棗的給來的親戚吃，蒸一部分放胡蘿卜丁的自己吃），蒸出來后還要在上面點上紅點，講究一些的還買一些彩紙花插在上頭。這象征團圓美滿、火紅喜慶的意思。

正月二十二這天一早，天還沒亮的時候，陸小魚就被一陣陣響動驚醒了。起初，他以為可能是爸爸、媽媽提前回來了，爺爺、奶奶興奮地在給爸爸、媽媽做熱飯，讓他們吃了好暖暖寒氣逼人的身子?？墒?，他拉亮電燈，透過窗子往外瞅去，只見爺爺在院子里忙碌著把院子里的劈柴往廚房里搬去。他又聽到隔壁廚房里的案板“吱扭吱扭”地在響……

陸小魚這才意識到，是奶奶昨天和的面“開”了，要起早蒸。

陸小魚又睡著了。等他醒過來時，一鍋暄騰騰的圓正饃已經(jīng)出鍋了。

陸小魚上了廁所回來，倒了茶瓶里的熱水洗了臉，簡單地刷了刷牙。就忍不住拿起一個熱正饃津津有味地吃起來。吃到了甜甜的紅棗，他沒舍得立即吃掉，而是用筷子挑出來，放到碗里，準備喝稀飯時再吃。

蒸完最后一鍋，已經(jīng)是十點了。陸小魚今天的作業(yè)任務(wù)，也正好完成。

奶奶揀了幾個剛出鍋的熱饃，放到一個竹篾子編的灶頭里，用一塊干凈的抹布蓋上，讓陸小魚趕快給根子他爺送去。

陸小魚就問：“俺奶，這幾個饃里是紅棗還是胡蘿卜？咱不能給俺二爺胡蘿卜的，要給紅棗的呀！”

奶奶笑了，指著陸小魚的鼻子說：“你這個毛孩子，還怪知道操心哩！給的當然是放紅棗的！”

陸小魚高興地端起灶頭，往根子爺一個人住的房子跑去。

根子爺剛吃完早飯，正在房前的陽光里慢慢地劈著劈柴。陸小魚看著二爺身體依然這么硬朗，心里覺得暖乎乎的。前幾天天陰，二爺?shù)南∮址噶?，咳得很厲害，像要喘不上氣來似的?/p>

陸小魚把正饃一一拿出來，放到根子爺?shù)脑铑^里，特意說：“二爺，這正饃可是紅棗的，好吃得很！”

根子爺笑著說：“好！回去跟你爺、你奶說，二爺謝謝啦！”

“這謝啥呀？”陸小魚說。

“小魚，聽說你爸、你媽明天就回來了？”

“嗯。明天就回來了！”陸小魚興奮地應(yīng)道。

“根子爸明天也回來哪！”

“是嗎？那可太好了！俺大叔也好久沒回來了吧。”

“是呀，還是去年過年的時候回來的。”根子爺滿臉喜氣地說。

“二爺，俺回去了？”

“你回去吧。別忘了跟你爺、你奶說聲謝?！?/p>

“俺知道了?！标懶◆~說完，跑走了。

“真是個懂事的孩子！”根子爺看著陸小魚穿著棉襖顯得有些臃腫的背影輕輕地說。

這是一個響晴的天，萬里無云，高高的太陽普照著大地，也沒有一絲風。在這金亮的陽光里，一切都顯得暖洋洋的。根子爺雖然仍穿著日常的舊衣服，可是站在這金亮的陽光里，含著笑，顯得是那么安詳……endprint

因為看到根子爺身體這么好，想著明天爸爸、媽媽就回來了，加上天又是響晴響晴的，陸小魚的心里一直到下午都很愉快。

下午，他和根子還有另外兩個玩伴，在長順他奶活著時住的土房子前打“馬尜”。不多久，馬尜被根子一板子打到院前的大水塘里了。竹竿太短，夠不著，他們就用小磚頭塊和大土坷垃往水里扔，最后費了很大工夫，才把馬尜沖到岸邊。拿上來，他們又打了一會兒，才罷手。

之后，他們在村子里到處竄。因為要過年了，滿村子里都飄著炸東西的香味。這些對他們來說已不再有吸引力，他們只管玩自己的：鉆麥垛；看到?jīng)]人看管的牛、羊，他們就拿棍子上前去攆著打兩下；看到河邊的鴨子，他們就故意把鴨子趕下河……

后來，他們又跑到田野里，在一望無際的麥苗地里奔跑，追逐，打鬧……

直到天黑，他們才各自回家。

二

陸小魚醒來的時候，外面還是一片寂靜，天也黑黑的。他拉亮了燈，看到床頭鬧鐘顯示的是五點十分。離天亮還早著呢！

可是，他再也睡不著了！他很想起來。但是，這么早起來，實在無事可干。

如果是夏天，這時候天上雖然還有星星閃著，但很快就要透亮了。去年夏天，他每天早上都起得很早。天剛蒙蒙亮，他偷偷起床后，和根子還有仁義、谷子一塊兒跑到田野里，然后學著電視里武功高強的人，嘴里喊著“吼吼”“哈哈”，沒有套路地練武。有時回來的時候，爺爺、奶奶還沒有起床，他就拔掉爐蓋，淘了米，在篦子上餾上饃，把早飯給做好。奶奶問他咋起這么早，他說起來溫習功課了。有時回來的時候，奶奶和爺爺已經(jīng)起床了，他就說和根子一塊兒去跑步了。后來，奶奶發(fā)現(xiàn)他每天都天不明就起床跑到野地里，很是擔心，就告誡他說夜里野地里有孤魂野鬼，不到天亮不走，再不能天不明就出去了！可是，他已經(jīng)去了好多次，根本就沒有碰到過所謂的孤魂野鬼，奶奶的話他只當是耳旁風。后來，隨著天氣漸漸轉(zhuǎn)涼，他們發(fā)現(xiàn)，沒有師傅教根本練不出“絕世武功”，慢慢才不去了。

今天陸小魚醒這么早，是因為他剛剛做了一個夢。他夢見爸爸、媽媽帶著好多好玩的、好吃的回來了……他們一家人歡天喜地地過新年。

爸爸、媽媽今天就回來了！他們會給我?guī)裁茨?？會給我買什么好吃的呢？……陸小魚想要的很多，可是，他又知道爸爸、媽媽從那么遠的地方回來，不方便帶很多東西，不可能他想要什么爸爸、媽媽就帶什么回來。

陸小魚躺在床上想，自己最想要的其實只有三樣?xùn)|西：一件又暖和又好看、里面填充的是真羽絨的羽絨襖。他身上穿的這件棉襖雖然暖和，但太厚了，不大好看。再一樣，就是給他買一雙新棉鞋。最后，是一個籃球。學校里只有一個籃球，不到上體育課根本摸不到?？墒撬膲粝胧菍黹L大了成為一名籃球運動員，像姚明那樣，又風光，又能掙錢！除了這三樣，再能買一些好吃的——比如芝麻杠子糖、桃酥等等，就更好了！

這樣想著，他不知不覺又睡著了。

等他再次醒來時，天已經(jīng)大亮了。他睜開眼一看，已經(jīng)七點半了。他慌忙起了床。

這時，爺爺、奶奶已經(jīng)做好了飯。吃完飯，爺爺、奶奶就開始打掃廚房的衛(wèi)生了。打掃完廚房的衛(wèi)生后，爺爺還用黏黏的紅芋和面的剩稀飯當漿糊，把一個古代人打扮的老爺爺和老奶奶的畫貼在了地鍋后面的墻上，兩邊還貼著“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的紅對聯(lián)，上面橫條是“一家之主”。陸小魚知道畫上的老爺爺和老奶奶一個是灶王爺、一個是灶王奶奶。從他記事以來，這是每年臘月二十三必做的事兒。

可是，陸小魚不明白，這臘月二十三是“雞躁”的日子（當?shù)赝烈舭鸭涝钅畛闪恕半u躁”，陸小魚從記事起就認為這一天是“雞躁”。他想當然地以為，過年了要吃雞，雞們當然不高興，在這一天就會急躁起來，所以叫“雞躁”。），可是卻從沒看到過雞煩躁地亂蹦亂跳，反倒莫名其妙地在地鍋旁邊貼這些東西？

陸小魚就忍不住問：“俺爺，俺奶，為啥每年‘雞躁，你們都打掃廚房，貼這些玩意兒？”

奶奶忙捂住他的嘴，輕聲提醒說：“別胡說！今天是祭灶，就是要祭祀灶王爺和灶王奶奶。灶王爺是玉皇大帝派來的，保佑咱一年到頭都有吃有喝的。今天是臘月二十三，他要上天庭向玉皇大帝匯報咱家一年的事兒。雖然咱一年到頭都沒做過壞事兒，可是他在咱家辛辛苦苦一年了，咱得犒勞犒勞、感謝感謝他，好讓他老人家跟玉皇大帝匯報好一些，這樣，在新一年咱家就會依然得到玉皇大帝和灶王爺?shù)谋Ｓ?，平平安安的，有吃有喝的?！?/p>

“你是說，這不是雞躁——不是雞煩躁，是祭祀灶王爺和灶王奶奶？”陸小魚一直糊涂了這么多年，這才恍然大悟。

“咋跟雞煩躁掛上鉤了？你這孩子平時那么聰明，怎么這么大了這事兒還沒弄明白？”奶奶嗔匿說。

陸小魚臉紅了，為自己一直都錯誤地理解感到很不好意思，說：“這回，我明白了！可是，咱家每年是臘月二十三祭灶，前進還有谷子他們家，怎么是臘月二十四才祭灶？”

“官祭三民祭祀老和尚祭五賊祭六，這規(guī)矩都是祖上傳下來的。咱們和根子家都姓陸，前進、谷子他們姓周……”爺爺回答說。

“那，很久很久以前咱們家是做官的？”陸小魚有些莫名興奮地說。

“誰知道呢！”爺爺笑了一聲說。

陸小魚忽然想起了爸爸、媽媽，問：“俺爺俺奶，俺爸俺媽今天幾點能到家？”

“俺們也沒細問，大概是白天吧。”爺爺、奶奶說。

陸小魚出了廚房，回到自己屋，本想寫作業(yè)，可心里亂亂的，好像有一只小老鼠在里面又抓又撓，他怎么都集中不了精力。于是，他偷偷地出了家門，往村頭走去。

村頭有一條東西向的小壕溝，只有兩米多寬，一米多深；夏天雨水多的時候存水，冬天的時候則是干干的。為了出入方便，村里集資在這里修了一個橋涵，橋涵很寬，有七八米寬，兩頭沒有修橋欄桿，只在兩邊分別修了一個高出地面約半尺的長條形的水泥臺子，起著護欄的作用。

陸小魚來到這里，坐到了右邊的水泥臺子上。他期盼著能在這里等到爸爸、媽媽回來?？墒牵@是村里人進出的必經(jīng)之地，現(xiàn)在又臨近過年，來來往往的人就很多。過來一個人，他就得和他們打招呼說話，人家都問他一個人在這干啥？他回答說，沒事兒，不干啥。有的人好像知道他是在等他爸媽回來，就故意問他“望著你爸媽了嗎？”把他說得有些不好意思，好像自己是在做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兒似的。于是，他就故意掏出“金元寶”——煙盒玩起來?？墒?，雖然他低著頭拍打著煙盒玩，來來往往的人還是主動地喊他，問他咋一個人在這玩。沒辦法，一個多小時后，不勝其煩的他只好回了家。endprint

陸小魚回到家，奶奶正準備和準備炸甜麻葉子的面，就叫他下紅芋窖里去拾幾個紅瓤的洋紅芋，和面時要摻進去。

陸小魚和爺爺一起把紅芋窖口上蓋的紅芋秧子扒開，又小心地把木板子做的窖門掀掉，把竹筐丟下去，他慢慢地下到了一米多深的窖里。

爺爺在上面問：“窖里有爛了的紅芋嗎？”

陸小魚翻看了一下，說：“沒有?！?/p>

陸小魚拾了半筐紅瓤的洋紅芋，爺爺用繩子拉上來后，陸小魚也跳著窖里專門挖出的凹洞，扒著窖口，上了來。

想著爸爸、媽媽還沒有回來，中午的飯，陸小魚吃得沒滋沒味的。

三

下午，陸小魚找根子玩了一會兒，放了幾個“二踢腳”——每次放都蓋上一個易拉罐，在一聲很大的炸響后，易拉罐也被炸飛到了樹梢高頭。

這時候，天突然陰沉起來，還起了風。陸小魚就急匆匆地回了家?？墒堑搅思遥职?、媽媽依然還沒有回來。

陸小魚把那件前年爸爸從集上給他買的“滑雪襖”上的帽子摘了下來，戴到頭上，又忍不住悄悄地來到了村口橋涵上的水泥臺邊。

可是，他突然又想到了上午被別人問的窘迫，眼睛一轉(zhuǎn)，他看到了壕溝里側(cè)路西的一片白楊樹林子。雖然現(xiàn)在是冬天，楊樹的葉子已落光，但樹林子畢竟還是樹林子，還是有遮擋的用處。他就跑到了林子里，拿出玻璃珠子，用樹棍掘了一個小窯，自己跟自己玩起來。

可是，他的眼睛一直都仔細地在盯著村口那個橋涵；時而，他會站起來，眼巴巴地朝村外的那條大路的遠處眺望。

天色，漸漸暗下來了。

陸小魚都等了兩個多小時了！兩手凍得冰涼冰涼的，鼻腔里也灌了風寒，像被割裂了一條縫似地疼，心里更加著急起來。

就在他要轉(zhuǎn)身回家時，突然看見大路上有兩個很像爸爸、媽媽的人，拎、背著幾個大包小包，往這邊走來。陸小魚的心開始激動起來。

他們越走越近，陸小魚看出他們就是爸爸和媽媽！只是奇怪的是，陸小魚一會兒覺得爸爸、媽媽比去年走時瘦多了，可是一會兒又覺得爸爸、媽媽比去年走時胖了一些。他想喊他們，可是不知怎么，他的喉嚨卻被什么堵住了似的，他發(fā)不出聲來。爸爸、媽媽越走越近，他看得更清晰了。一瞬間，他想沖出樹林子，撲到他們的懷抱里去，痛痛快快地喊一聲“爸爸、媽媽”?？墒遣恢獮槭裁?，他卻不但沒有跑過去，看見爸爸、媽媽好像往自己這里望時，他卻忙低下了頭，并躲到了一棵大樹后面去了。眼淚，就“嘩”的一下掉了下來。

因為陸小魚戴著帽子，爸爸、媽媽看了他好幾眼，都看不清，覺得他像陸小魚，但個子好像比陸小魚高，就以為看錯了。他們過了橋涵，往家的方向而去。

陸小魚看到爸爸、媽媽走過去了，心里更加難受，不禁輕聲啜泣起來。

可是，爸爸、媽媽往前走了幾步，媽媽又覺得哪點兒不對勁，又回過頭來看陸小魚，這才認定這個小孩就是她的兒子陸小魚！她就喊了一聲：“小魚！”

陸小魚轉(zhuǎn)過臉來，滿臉是淚，大聲喊：“俺媽！俺爸！”就跑過去。

“真是小魚！怎么個子長這么高了？”這時，爸爸也忽然恍悟了過來。

一家三口，緊緊地抱在了—起。

陸小魚抽泣著說：“我以為你們不認識我了呢！”

“我們早看見你了，你戴著個帽子，又長高了，我們就沒認出來！”爸爸、媽媽自責地說。

于是，陸小魚破涕而笑，定睛去看爸爸、媽媽。遠看的時候，他覺得爸爸和媽媽好像胖了，現(xiàn)在他才看到，爸爸和媽媽的臉其實比上次回來瘦了，眼角和臉上也多了一些皺紋。

陸小魚幫媽媽提著一個小包，一起往家回。爸爸、媽媽問他學習咋樣，期終考試考了多少分。他說學習中等偏上吧。路上，也碰到了好幾個村里的人，爸爸和媽媽都主動地和他們打招呼，爸爸還把煙拿出來讓給他們。跟在爸媽身邊，陸小魚在村里人面前頭也昂得高高的。

晚上，爺爺、奶奶熬了魚，又炒了辣子雞，做了好幾樣好吃的。放了祭灶的鞭炮后，一家人和和美美地開始吃飯了。爸爸和爺爺還喝了酒。

吃飯的時候，奶奶對陸小魚爸說：“去年，你沒回來，咱家就沒炸馓子，今年你和小魚媽回來啦，咱今年就多炸一些……”

爸爸說：“現(xiàn)在又不像以前了，還費那個勁干啥呀？上集上買個十來斤不就得了。”

“自己炸的好吃！面、油我都備好了，炸馓子的人我也請好了，正在根子家炸著呢，晚上輪到前進家，明天上午給谷子、長順家炸完，下午就來咱家！”奶奶說。

爸爸便不再說什么。

飯后，爸爸才一件一件把給爺爺、奶奶還有陸小魚帶的東西拿出來。爸爸給爺爺和奶奶每人買了一件羽絨坎肩，給陸小魚買了一件新羽絨襖和一雙新棉鞋，陸小魚高興極了。媽媽又掏出一個包，說：“小魚，這是給你和爺爺、奶奶買的餅干。這些餅干雖然是散裝的，但是可好吃了，這是曲奇的，這是克立架，這是奶油的……”

第二天上午，陸小魚跟著爸爸去他們家窩子（家族）和本村里幾個關(guān)系好的人家里竄了竄，根子他爸昨天夜里也從打工的地方回到了家。中午，根子爸留陸小魚和爸爸喝酒，根子爸又邀了幾個他們小時候一塊兒玩大的好朋友。他們都是出去打工剛回來，都是一兩年沒有見過面了。他們中午就都喝多了，根子爸還吐了一地。

陸小魚扶著爸爸回到家，爸爸倒在床上就睡著了。

下午都快四點了，他們家請的兩個炸馓子的人來了。陸小魚一看，吃了一驚：還是去年給他們家炸馓子的那兩個年齡很大——大概快七十歲了——的老婆婆！陸小魚知道，她們倆是雙胞胎姐妹。

可是，她們依然很能干，坐下來就把已和好的面從紅色的大陶盆里扒出來，之后平攤到案板上，由邊緣逐步向中心劃開，然后用雙手把劃開的面團搦成粗條，再然后在案板上揉搓成細長的圓條：她們一個人揉搓細條，一個人坐在案板一頭稍矮的地方，把揉搓好的細條往擱在地上已倒了一些油的紅色大陶盆里一圈一圈盤旋著放——形狀如蚊香一樣，每放滿一層，就往上面倒一些油，以防止粘條。endprint

兩個小時后，終于盤完了條。盤完的條要餳了才能下油鍋炸，她們老姐妹倆正好趁這個時間去長順家炸馓子。

看著奶奶把那兩個老婆婆送出遠門，陸小魚就忍不住問：“俺奶，她們都那么大年紀了，咋還出來給人炸馓子，她們不累嗎？”陸小魚知道，前年她們也來這個莊給好幾戶人家炸了馓子，連天加夜地干活。聽奶奶說，那天給他家炸完馓子都夜里三點了，她們就在他家鍋門前鋪了一層麥秸，拿出自己帶的被子就睡了；第二天天一明，就又去了明春家炸馓子。

“她們倆是雙胞胎姐妹，一個住在岳胡莊，一個住在南園莊！她們從小家里就有這個手藝，每逢過年就出來給人炸馓子。她們年齡大了，今年本來不想再出來干了，可是妹妹家只有一個兒子、—個閨女，閨女嫁到了外地，兒子、兒媳婦還有孫子今年過年都在打工地過年，不回來了。妹妹就寂寞得很，又約了姐姐一起出來給人炸馓子。唉，過了年，她們就都是六十六了，不知道明年她們還會不會出來再炸馓子了？她們炸的馓子，粗細勻稱，金黃焦脆，可真是好吃呀！”奶奶感嘆地說。

四

上午，奶奶和媽媽就把甜麻葉子和咸麻葉子搟好了，正好趁現(xiàn)在炸。陸小魚自告奮勇地要燒鍋，奶奶掌勺炸麻葉子，媽媽去把丸子弄好，也準備炸。

炸東西的時候，陸小魚總是忍不住說話，一會兒問問媽媽這一會兒問問那?？墒?，奶奶和媽媽都不讓他說話。他很不理解。奶奶說：“過年炸東西，不能說話！這是老輩傳下來的規(guī)矩！”

“這是啥規(guī)矩呀？真是的！”陸小魚不滿地說。

“你還不住嘴！”媽媽厲聲對他說。

陸小魚生氣了，心想您這一年多了才回來一次，居然還敢對我這么兇！真是太不像話了！他把燒火的爐鉤往地上一扔，就氣嘟嘟地站起來走了。一旁的爺爺忙蹲到鍋門前，燒起鍋來。

奶奶不禁輕聲埋怨媽媽：“你看，你恁長時間都沒回來了，還和他這么說話！”

媽媽說：“沒事兒的?！?/p>

過了一會兒，陸小魚拿著碗，用筷子叨了一些新炸出的麻葉子，回到自己屋里悶頭吃起來。陸小魚吃著麻葉子，心里卻老大不痛快。

爸爸和媽媽回來快一天了。可是，不知為什么，他卻總時不時地覺得爸爸和媽媽像兩個陌生人一樣……這么長的日子以來，這個家，只有他和爺爺和奶奶，似乎這個家就只有他們?nèi)齻€人?，F(xiàn)在爸爸、媽媽回來了，怎么像多余的人一樣呢？剛放寒假時，他心里總盼著爸爸和媽媽回來，他想：爸爸和媽媽回來了，這個家才真正是一個完整的家，才會充滿歡聲笑語?？墒?，爸爸和媽媽回來了，其實這個家好像也沒有什么不一樣呀，媽媽還居然敢這樣訓(xùn)責自己！……

陸小魚說不清楚自己心里怎么會突然這樣想。這時候，他的腦子慢慢回到了小時候。他模糊地覺得，他記得的最早的一件事——不，其實那僅僅是一個畫面，就是：那天好像是一個陰沉的下午，他和媽媽一起從莊后的誰家往家回，路過長順他奶那兩間土坯房后的一小片竹林——是的，那時候長順他奶屋后是有一小片竹林，后來不知被誰給糟蹋沒有了，——當時，走到那一小片竹林時，他覺得累，走不動路了，就撒嬌地叫媽媽抱著他走。媽媽就笑著把他抱了起來。走到長順奶奶門前，長順奶奶正在那兒切蘿卜，好像要曬蘿卜干子。媽媽和長順他奶還說了幾句話……那時候，他大概是四歲左右，媽媽和長順奶奶說了什么話以及后來的事兒，他就沒有多少記憶了。他只記得，那時候他們村子的地好像很多、很遼闊，收麥子的時候，各家各戶都拿著鐮刀去割，爺爺、奶奶和爸爸、媽媽也拿著鐮刀下地去，他就坐在地頭的樹陰涼地里，看著爺爺、奶奶和爸爸、媽媽在太陽底下?lián)]著汗割麥子，一片一片的麥子被割倒，然后一抱一抱挾到架車子上，用繩子綁緊，運到打麥場，用拖拉機帶石磙或牛拉石磙把麥子打出來；秋天收紅芋的時候，把一部分紅芋放進窖里，一些小的紅芋就放在陽光下使勁曬，曬出了“油”，然后烀烀吃，非常的甜，而另一部分則隨即就在地里被紅芋鎪子鎪成紅芋片子，然后撒在自家地里晾曬，有時候忙起來會到月亮升天時還鎪著——因為家家戶戶都是這樣，誰也不會偷別人的。在月亮下，地里白白的紅芋片子好像被灑上了一層亮亮的銀粉……

可是，除了這些印象，陸小魚對爸爸、媽媽就沒有更多的印象了。因為第二年——就是他五歲的時候，爸爸和媽媽把他交給爺爺和奶奶，在他的哭聲中，出去打工去了。第一年打工回來，他看著爸爸、媽媽，覺得好像不認識了一樣，不愿意讓他們抱，不愿意接近他們。他七歲時去報名上學，還是爺爺和奶奶帶他去的。從那以后一直到現(xiàn)在，每次爸爸和媽媽回來，在他們回來之前的日子里，陸小魚都滿懷期待，胸中洶涌澎湃著，可是當他們回來后，一切卻又變得平平靜靜的。陸小魚想，是因為他已經(jīng)習慣了只有爺爺和奶奶的生活了嗎？……陸小魚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

陸小魚想著這些的時候，天就慢慢黑了。

這時，媽媽和奶奶也把麻葉子、丸子等炸好了。媽媽在廚房里喊他：“小魚——”

陸小魚還撅著嘴，生著氣，沒有答應(yīng)。

媽媽又叫了他兩聲。他仍沒有回答，但卻走了出來，到了廚房門口。

媽媽看了他一眼，說：“叫你半天怎么不吭聲？啞巴了？”

“誰啞巴了？”陸小魚回嘴道。

“你這孩子——！”媽媽瞪了他一眼。

奶奶忙過來，說：“小魚，你去長順家看看炸馓子的那兩個老姐妹炸多少了？炸完了沒有？問她們啥時候能到咱家來？如果她們炸完了，就請她們來咱家吃晚飯。記住了嗎？”

陸小魚“嗯”了一聲，往長順家走去。

天黑了，家家戶戶都亮起了燈。陸小魚抄近路，從胡同里繞過一家又一家的房子，不久就到了長順家。那兩個炸馓子的老姐妹已經(jīng)把長順家的馓子炸好了，正準備在長順家吃飯。

陸小魚回到家后，把情況說了。這時，奶奶已經(jīng)把外面的一個小地鍋的水燒開了，鍋里的饃也餾好了。媽媽正往里面放丸子、細粉、白菜等，做的是丸子湯。飯做好了，爸爸也酒醒起床了。

吃飯的時候，陸小魚一個人端著碗，拿著饃，蹲到門前去吃。爸爸叫他到桌子邊來吃，他不去。endprint

媽媽看了陸小魚一眼，說：“別管他，他還生著我的氣呢！”媽媽就把炸東西時不讓他說話的事兒說了出來。

陸小魚越聽越氣，又往外挪了挪。

爸爸聽完，笑了起來，過來拉陸小魚，說：“兒子，你看你，年紀不大，還知道生氣了呢！起來，到屋里去吃！”

可是陸小魚就犟著不去。

不一會兒，炸馓子的那兩個老姐妹就拿著炸馓子專用的長筷子到了。

陸小魚站在鍋門前，看這兩個老姐妹炸馓子。她們一個坐在鍋臺后面負責用筷子在油鍋里炸，一個用雙手把大紅陶盆的條子撈出，在雙手上像纏毛線一樣纏成多個圈，往外再稍用勁撐一下，然后套到炸馓子專用的大筷子上，大筷子撐著放入油鍋里，然后彎一下定型，抽出筷子，很快就成了金黃色的馓子。

陸小魚雖然剛剛吃了飯，可是，這剛炸出來的馓子，依然讓他的口水要流出來似的，等第一把馓子不那么燙了后，他掰了一把就出去看電視去了。

第二天早上醒來，爺爺、奶奶和爸爸、媽媽都已經(jīng)起床了。給他們家炸馓子的那兩個老姐妹也已經(jīng)走了。陸小魚看到鍋門前有一層麥秸，知道那兩個老姐妹又是在他家睡的。奶奶說，她們又到仁義家炸馓子去了。

陸小魚仰起頭，看著初生的太陽，心里迷茫地想：明年，她們還會來這個莊炸馓子嗎？想著，不知怎么，心里覺得十分難受。

五

要過年了，每天村里都有小孩子時不時地放炮仗。陸小魚也向爸爸要了二十塊錢，和根子一起買了炮到處去放，和別的孩子比誰的炮更響。

和根子一塊兒玩的時候，他也會和根子說一些心里話。雖然第二天陸小魚就不生媽媽的氣了，臘月二十七那天他還和爸爸、媽媽一起去了熙熙攘攘的鎮(zhèn)上買了一些過年用的東西，可是不知為什么，他還是覺得和爸爸、媽媽不像一家人似的。像什么呢？親戚？也不像。鄰居？更不像。不像家人，也不像親戚，更不像鄰居，這種感覺真是十分奇怪。根子也說，他爸回來后，整天和村里的一些人喝酒，每次都喝多，根本不管他的事兒，他也覺得爸爸不像一家人。

他們倆想了好久，可是，依然不知道這是怎么一回事兒，于是就不想了，又去和別的孩子一起去放炮，比誰的炮更響。

在零零星星的炮仗里，大年三十就到了。

這天一大早，爸爸就來喊陸小魚：“小魚，快起床啦！起床下地去給你老太上墳去。”

陸小魚打了一個激靈，立即就起了床。他知道每年大年三十的一大早，都要去給他老太還有根子的老太、根子的奶奶去燒紙上墳。后來，根子的小叔去世后，也給根子小叔燒紙上墳。去年爸爸不在家，他是和爺爺一塊兒去的。

爸爸用竹筐挎著火紙，陸小魚拿著幾掛不長的鞭炮，還有爺爺，三個人往地里走去。出了莊。田野里一些墳頭邊，已經(jīng)有各家的晚輩來上墳了，火紙紛飛，鞭炮噼噼啪啪不時地響起。

到了太爺和太奶的墳前，爸爸和爺爺一起把一部分火紙慢慢劃開，然后點燃，又放鞭炮。之后，陸小魚和爺爺、爸爸都跪下去，朝墳頭磕了三個頭。磕完頭。紙燒完，他們起了身，往根子太爺、太奶和根子奶的墳地里走去。根子太爺和太奶是一座合墳，墳上沒有燒過的火紙和鞭炮屑的痕跡，知道根子和他爺、他爸都還沒來。陸小魚的爺爺和根子的爺爺是同爺?shù)奶眯值堋敔斦f，他小時候和根子的爺爺關(guān)系最好，就像陸小魚和根子現(xiàn)在一樣。

他們燒完紙，放了鞭炮，行了磕頭禮。這時，才看見根子和他爺、他爸往這邊來。他們到了墳旁，根子爸忙過來給小魚他爺和小魚他爸分別遞上一支煙，有點兒不好意思地說昨天晚上喝酒喝多了，就起來晚了。他們說了幾句話，陸小魚和爺爺、爸爸就往根子奶的墳地去了。

根子奶的墳和根子小叔的墳挨著。燒了紙，放了鞭炮，陸小魚和爸爸跪下來給根子他奶的墳磕了頭，又給根子小叔的墳鞠躬。爺爺只鞠了躬。

回到家，媽媽和奶奶已經(jīng)把飯做好了。吃了飯，爺爺、奶奶和媽媽開始徹底打掃家里的衛(wèi)生，陸小魚則和爸爸貼對聯(lián)，最后把院子大門的兩張門神貼好后，快十一點了。滿院里的門上、窗上，都貼上了春聯(lián)或門神，顯得十分喜氣。陸小魚看著，忽然想起奶奶說的話：院子大門上貼的那兩個門神，一個叫“神荼”，一個叫“郁壘”，都是神仙，有了他們，可以保佑我們?nèi)乙荒甓汲鋈肫桨?。陸小魚不禁想，兩個紙人，怎么可能會保佑他們一家人一年都出入平安呢？

對聯(lián)，是必須要在中午飯前貼好的！去年，爸爸和媽媽不在家，是他和爺爺—起貼的。因為吃過早飯后，他去了根子家玩了—會兒，回來時，看見爺爺一個人在貼。爺爺見他回來了，忙叫他趕緊和他一起貼。因為爸爸媽媽沒有回來，他心里很不痛快，就說不會下午再貼嗎？爺爺說，必須得中午之前把對聯(lián)貼好。陸小魚嘟囔著嘴問，為啥？爺爺說，這是老規(guī)矩。陸小魚說，過年咋這么多的臭規(guī)矩？爺爺說，因為過年是過年，不是平時呀！為啥中午吃飯前要貼好對聯(lián)？因為舊時候，大多數(shù)人家都很窮，春節(jié)前常常為了躲債直到年三十才回來，——不能在外面過年哪！可是債主來逼債咋弄呢？于是，家家戶戶聯(lián)合起來訂立了這么一個規(guī)矩：年三十貼過對聯(lián)后，就不許再逼債了，要還債得到過了年再說。這樣，在年三十中午之前貼好對聯(lián)，下午、晚上就可以過個安生年了。

陸小魚覺得有些乏累，就去找根子去了。路上，陸小魚遇到了不少才去鄰村澡堂子洗澡或剛洗好澡從澡堂子回來的人。昨天下午，他、爺爺、爸爸和奶奶、媽媽就已經(jīng)輪番去洗過澡了，就怕今天人多。過年了，人人都要洗個干凈澡的，這也是洗掉一年的勞累和不好的東西。

到了根子家，根子和他爸也剛貼好對聯(lián)。根子就跟著陸小魚一起出了家門。

兩個人也不知道往哪里去，去玩什么，好像家家戶戶都忙著打掃衛(wèi)生，貼對聯(lián)，只有他倆最悠閑，沒個事兒。

兩個人就沿著村里的一條河走著，一邊走，一邊看著水里有沒有什么不尋常動靜的河面。

陸小魚遺憾地說：“今年過年估計不會下雪了！”

根子也說：“是呀，你看這天，太陽出得這么好！”endprint

“不過，這樣也好，過年走親戚就不用踏雪、踏泥啦?！?/p>

“是呀。對了小魚，晚上咱們還去拾炮吧？”

“今年俺爸、俺媽回來了，我就不去了！對了，根子，你爺跟俺爺是同爺?shù)模蹅z是同一個祖宗，可是你說咱們倆的老祖宗以前是干啥的呢？也是農(nóng)民嗎？……”

“當然是啦，不然俺老太、你老太、俺爺、你爺、俺爸、你爸咱們怎么一直都在農(nóng)村里，用俺爺?shù)脑捳f，咱人老八輩都是這個莊的人?！?/p>

“可是，臘月二十三祭灶時俺奶咋說‘官祭三民祭四，咱們祖上以前如果不是當官的，咱們咋都在臘月二十三祭灶呢？俺奶說這可都是祖上傳下來的，是不能亂來的！”

“你咋想這么多？”根子說，“我沒想過……”

陸小魚想著這個問題，直到想到肚子餓了，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于是，他們各自回家去吃飯了。

以前，年三十中午吃飯一般都是不放鞭炮的，可是現(xiàn)在，不少人家都不約而同地放了，有的還放起了煙花。陸小魚家吃午飯，也放了一掛五千響的鞭炮。鞭炮屑落了一地，門上、窗上的紅對聯(lián)映著，讓陸小魚忽然意識到，這新年真的是來了！不知怎么的，他心里忽然有一種酸溜溜的感覺。

下午，主要任務(wù)就是包餃子了。陸小魚也參與了進來。都包一半了，奶奶才突然想到什么，忙說：“咱咋忘了，咱得在餃子里包幾個鋼镚進去！誰吃著了，來年誰就會有更多的福氣！”

爸爸接口說：“算了，別包了，錢上的細菌那么多，多不衛(wèi)生！”

“臟不會洗洗？”

“洗洗，也洗不凈！”

“就你瞎干凈！”奶奶有些不樂意地說，“你小時候過年，每次不嚷著叫包分格子，每次吃到二分和五分的分格子，你不都是高興得要命，還跟你姐搶！”

“那是啥時候的事兒啦？”

“啥時候？啥時候的錢不都是千人轉(zhuǎn)萬人用的？那時候不洗，你不照樣吃得歡得很嗎？”

這時候，陸小魚興奮地說：“要包要包！我去洗！我要吃到錢，要明年都交好運！”

媽媽就說：“好好，包幾個?！闭f著，從兜里掏出幾枚一元的硬幣遞給了陸小魚，讓他去洗?！坝梅试硐矗缓笥脡核乃鄾_洗一會兒！”

陸小魚奪過錢，說：“知道了！”跑了出去。

冬天，白天總是很短暫。餃子包好時，天就暗了下來。

不久天就黑了。

今年這頓年夜飯，他們比往年做得要早，等滿滿一桌子的葷素菜擺好，爸爸把酒也拿了出來。

這時，爺爺問爸爸：“我找的那幾個‘攔門棍呢？”

“不在門后邊嗎？”

“把他們拿出來，每個門前放一根，攔住財，攔住‘年別讓走，讓財氣和喜氣天天住在咱家里！”

“好哩！”陸小魚說著，和爸爸一起把當門門后的幾根棍拿了出來，和爸爸一起把這些棍橫放到了大院門口和每個房間門口的地上。

這時候，村里有些人家已經(jīng)放炮開始吃團年飯了。

爺爺把酒杯刷好，放在了桌子上。爸爸拿出那掛兩萬頭的大炮，扯開，逶迤如蛇地放在了當院里，然后用煙頭點燃，噼噼啪啪，噼噼啪啪……滿院子里都充滿了震耳欲聾的巨大響聲，刺鼻熏眼的藍色煙霧也溢滿了院子，往上空逸散去。

陸小魚站在當門這間屋子的門口，因為聲音太大了，他不由自主地捂住了耳朵，然而，那鞭炮的聲音依然在耳邊響著——只是減小了一些。陸小魚的眼淚就呼呼地滾落了下來……過年了，真的過年了，過年真好??！

去年過年，只有他和爺爺、奶奶三個人，年夜飯只炒了幾樣菜，放的鞭炮也只有一千響，短暫而急促。吃飯的時候，聽著別人家長長的、震天價響的鞭炮聲，陸小魚心里難過極了，心里異常地想念爸爸和媽媽，可是他卻不敢哭出來。吃過飯后，他才一個人在自己的小屋里，不出聲地哭了一會兒。這時候，根子喊他去拾炮，他才擦掉眼淚，和根子出去了。村子里有些人家蓋有墻頭，但很多人家的院子沒有墻頭，他們就一家挨一家地去人家門前拾炮?？吹竭€有捻子的，他們就很欣喜，沒有捻子但還沒炸的，他們也揀出來，留作“嗤花”用。兩個多小時后，他回到家，看見爺爺、奶奶還守在電視機前，一邊看晚會，一邊等著他回來。看見他回來了，奶奶忙把準備好的五十塊錢壓歲錢遞給了他。陸小魚接過錢，坐下去，也看起電視來?？墒墙^大多數(shù)節(jié)目都不好看，他和爺爺、奶奶三個人都靜靜地呆坐在那，半天里誰都沒有說一句話……

今年過年爸爸和媽媽回來了，今年過年才像一個真正的年啊！這時候，陸小魚才恍然地覺到，爸爸、媽媽不是他家的親戚、不是他家的鄰居，而是他的爸爸、媽媽，是生了他的最親最親的爸爸、媽媽??！

六

大年初一，是一年中最喜氣洋洋的一天。很多人家夜里就起床放接年炮，鞭炮聲此起彼伏。夜里沒有起來的，也會一大早起來就放炮。同時，家家戶戶還都燃起了大小不一的盤香。

陸小魚醒了，不由自主地從枕頭底下拿出昨天晚上吃完飯后爺爺和爸爸分別給他的壓歲錢——爺爺給了五十、爸爸給了五十。他又數(shù)了一遍，一共是十張十塊的。數(shù)完錢，他起床，把新衣、新鞋穿上，出了屋。

吃了早飯——素餃子和蒸饃后，人們走出家門，去給長輩們拜年。見了面，互相作揖，問候新年好。

爸爸和媽媽去年沒回來，今年對此更加重視，帶著陸小魚挨家挨戶到村里的老人們家里去拜年。有老人的人家都備有瓜子、花生、糖果、麻葉子什么的，招待來拜年的人，對小孩子更是熱情，這家給陸小魚抓瓜子，那家給他抓花生。老少爺們見了面，都互相問這一年來干的咋樣，尤其是對常年在外打工的人。陸小魚爸媽都嘆氣說，咱農(nóng)民在外哪有啥好日子，都是賣力氣、賣命，一年忙到頭兩個人才剩一萬多塊錢！

拜完年，爸爸就和根子他爸幾個人打麻將去了，媽媽和陸小魚回了家?？墒?，因為是大年初一，不允許掃地往外倒垃圾、朝外潑水、開抽屜，不允許喊叫、打罵、動刀仗、說不中聽的話，甚至不允許拿鋼筆（因為鋼筆尖子是銳利的）寫作業(yè)……因為新年之初做這些都不吉利，要忌諱。陸小魚覺得很受拘束，就跑出去，找根子玩去了。根子和陸小魚一起去找仁義、谷子，他們四個人找了一副撲克，玩起牌來。endprint

初二到十五，是走親串友的日子。

初二，是走姥姥家的日子。爸爸的姥姥還活著，爸爸必須得去，因此，去陸小魚姥姥家的時間就改到了初三。因為這天大姑要帶著十四歲的表姐常韻、六歲的表弟常寧來看爺爺、奶奶，陸小魚沒有跟著爸爸去，就在家等著他們。大姑家在離縣城不遠的一個村子里，快到中午了，大姑才帶著常韻和常寧來到。爺爺、奶奶接著他們，親得不能行。陸小魚看到奶奶的眼淚都要落下來了似的。因為爸爸和大姑好久沒見過面了，爺爺、奶奶還有媽媽就不讓大姑走，要大姑住一晚上明天再走，下午爸爸回來后姐弟倆也敘敘話兒。常韻、常寧也不愿意走，大姑就同意了。

半晚上，爸爸才回到家。看到姐姐、外甥、外甥女，爸爸喜不自勝，抱著常寧就親起來。站在一旁的陸小魚看在眼里，心里酸溜溜的：他小時候，爸爸和媽媽每次回來，也都是這樣親他，可是從大前年開始，爸爸、媽媽就再也不摟著他這樣親了。

爸爸問大姑，姐夫咋沒來？

大姑說，他去他姥家了。

晚上吃飯的時候，姐姐對爸爸說：“我們那兒被規(guī)劃進縣工業(yè)園區(qū)里了，人駐了不少從沿海轉(zhuǎn)移來的企業(yè)。過了年，你姐夫就不去天津打工了，他已經(jīng)被招進了一家沽具廠。聽說這家潔具廠的老板以前也是打工的，現(xiàn)在混發(fā)了，就回來投資辦廠！你和小魚他媽這些年都在外面打工，多久都不回來一次，咱爸、咱媽年紀也不小了，這樣下去總不是個事兒……我想，過了年，縣工業(yè)園還有農(nóng)民工招聘會，你和小魚媽不如去縣城打工，這樣離家也近些。”

爸爸就問縣工業(yè)園的工資水平。大姑介紹完后，爸爸掰著指頭算了算，搖頭說：“工資太低了！你和姐夫在縣工業(yè)園上班，可以天天回家，工資低點兒也不要緊。我要是去了，工資這么低，還得賃房子啥的，一個月剩不了多少錢！”

“外面工資高，可是離家太遠呀！”

“但是，小魚馬上就要上初中了，還要準備把老宅基給蓋起來……哪樣不花錢？！在外面雖說苦點兒、累點兒，但是我和小魚媽兩個人一起掙錢，一年還是能比在工業(yè)園多掙兩三千塊錢，還是很中用的！”

大姑嘆了口氣，不再提這事兒，問他啥時候走？

爸爸說，三六九（初三、初六、初九）往外走。這幾天人都多，準備初八走。

大姑又嘆了一口氣。

第二天E午，大姑和常韻、常寧回家了，陸小魚也和爸爸、媽媽帶著酒、糕點、水果等禮物去姥姥家。

去年過年，爸爸、媽媽沒回來，陸小魚沒有去姥姥家，他一年半沒有見過姥姥了，心里十分想姥姥！陸小魚坐在媽媽騎的自行車后面，心里特別激動；爸爸騎了一輛三輪車，后面放著禮物。

陸小魚記得剛上一年級的那年暑假，他在姥姥家住了半個月。那時候，小舅還沒有結(jié)婚，每天晚上小舅要去瓜地里看瓜，他也跟著去了兩次……到了晚上，村莊里燈火渺渺，顯得特別的寂靜……每天早上，大人們的第一件事，就是踏著薄薄的晨霧，去門前不遠的井旁挑水，開始一天的生活……

七

姥姥家在離他們家大概二十多里遠的另外一個鎮(zhèn)的—個村莊里。

他們?nèi)ダ牙鸭?，要往北走五六里路，過濟河上的一個小橋閘。

他們沿著濟河的堰埂，往北去。濟河岸邊殘存著一些干枯的蘆葦，沒有人理會。

夏天的時候，濟河兩岸會或疏或密地長出一叢叢青翠的蘆葦。一些野鴨子游累了，喜歡藏到這些蘆葦蕩里。陸小魚偷偷和根子、前進、谷子他們幾個人一塊兒來游泳時，也會悄悄進入葦蕩里去逮野鴨子，雖然逮到野鴨子的次數(shù)并不是很多，可是每次卻都能撿到一些野鴨蛋。

以前，不到秋天蘆葦發(fā)黃，就有人把蘆葦割回去，喂牛或作其他用。到了秋天，蓬蓬勃勃的葦絮就被人掰下來，當作枕頭的枕芯。他們調(diào)皮的小孩，還拿著當掃把或者當神仙的拂塵玩。不久，大人們就拿來鐮刀割下拉回家，編席子、簾子。有的人因為多割了人家的，還打過架?？墒呛髞恚鋈ゴ蚬さ娜嗽絹碓蕉?，就沒人爭了。現(xiàn)在，甚至有些蘆葦還被遺棄在岸邊，沒人愿意要了。

看著那些枯殘的蘆葦，陸小魚忽然又想起了一件事——不，那是一個畫面：他們家在濟河邊也有一塊地。在多年前的一個秋天，爸爸和媽媽在地里干活——是收豆子還是收紅芋或是干別的活他實在想不起來了，爸爸和媽媽忽然因為什么事兒吵起了架，媽媽氣得拿土坷垃砸爸爸，他也跟著媽媽拿土坷垃往爸爸身上扔……那時候自己是多大？這個畫面是他人生中最早的記憶，還是那天他和媽媽從長順奶奶屋后的竹林旁走過是他人生中最早的記憶？……他想不起來了，也分不清。反正那都是自己很小很小的時候的事兒，剛剛懵懂記事。

可是一轉(zhuǎn)眼，他今年已經(jīng)十三歲了！

一路上，陸小魚都忍不住回想過去他和爸爸、媽媽在一起的情景，可是，他想不出太多這樣的畫面。

大約一個小時后，他們到了姥姥家。

姥姥也是異常高興，開始張羅炒菜做飯。姥姥、大舅、小舅、大妗子、小妗子還有大舅的兒子偉林都在，偉林已經(jīng)十六歲了，在縣城上高中。陸小魚看到小妗子懷孕了，挺著個大肚子。

不一會兒，陸小魚的小姨、小姨夫也帶著十歲的兒子姜延來了。小院子里大人、小孩一大群，熱鬧非常。

姥爺在十多年前陸小魚還不記事時就得病死了。陸小魚家和小姨家都帶了火紙和鞭炮，所有的男丁都要去墳地里給姥爺上墳。

姥爺?shù)膲灥卦诤苓h的田野里，走了十好幾分鐘才到。

火紙燃起，鞭炮炸響。陸小魚看著墳，心里忍不住想：姥爺以前活著的時候，是什么樣子呢？姥爺咋就死那么早呢？自己對姥爺一點兒印象都沒有，自己和姥爺又是什么關(guān)系呢？……

回來的路上，陸小魚看著大舅、小舅、小姨夫還有他的表兄弟，禁不住又想：自己和他們又是什么關(guān)系呢？一年半了才見一次面，如果總是要一年半才見一次面，如果他能活到八十歲的話，一輩子也只能和們見幾十次面而已……

吃飯了。因為人多，媽媽和姥姥、小姨、大妗子、小妗子都沒坐堂屋的大桌子，都在廚房里的小桌上吃。大妗子和媽媽不斷把菜從廚房里端過來。endprint

好久沒見面了，大舅和小舅都很高興，喝起酒來就使了勁兒，爸爸也沒留量。酒酣身熱，話匣子打開，啥話都敘了出來。這時，陸小魚和偉林、姜延吃得差不多了，離了桌，在旁邊的—個大板凳E打撲克。

大舅說，他和小舅這幾年在深圳給人開車，干填海工程，發(fā)現(xiàn)買個工程車干很掙錢，他和小舅商量好了，合伙貸款買輛工程車給人家干工程。他們倆開，三年就能把車錢掙上來！車已經(jīng)定好了，正月十六就能提車了！家在鎮(zhèn)上的小姨夫也說，他明年也不去打工了，他們家門前新修了一條路，眼看著要熱鬧起來，他準備在家門前開一個私人小超市；再過兩年，攢上一些錢，就加盟市里一家正在開拓“萬村千鄉(xiāng)”業(yè)務(wù)的大型連鎖超市，到時候生意就會更穩(wěn)定了。爸爸端起酒杯，和大舅、小舅、大姨夫喝，說恭喜你們呀！你們都干出一些成績來啦！

大舅對陸小魚爸說：“你和妹妹這幾年出去打工，也該攢了一些錢吧。沒有想著回來做點兒生意啥的嗎？現(xiàn)在小魚也十三了，馬上要上初中了，初中可是人一生的關(guān)鍵期，你們不在家看著，孩子的學習上不去，怎么辦？你看，現(xiàn)在城里那么多大學生找工作都難，將來小魚如果考不上大學，不是更難嗎？咱們這一代種地都顧不上嘴，他們靠地更顧不上嘴呀！再說了，總不能讓他們跟咱們一樣，還背井離鄉(xiāng)到外地去打工吧？即使退一萬步說，將來他還去打工，但沒有知識、文憑，也是不行了呀！”

“誰說不是呢？你看，我和他媽都在上海的一家臺灣電子企業(yè)干，這個企業(yè)號稱是世界五百強，可是我們這些打工者掙的依然是血汗錢哪，除了春節(jié)，一年下來都沒有節(jié)假日，每天規(guī)定的工作時間是十個小時，可是每天都被逼迫著要加班，實際工作時間達到十二三個小時。不愿意加班，他們就找種種理由克扣工資，即使加班，他們也不按國家的規(guī)定給加班工資?？墒?，咋辦呢？”爸爸低著頭說，說完再抬起來時，眼睛已經(jīng)紅了。

這時，媽媽過來上蘿卜炒肉，聽到爸爸這么說，心里也感到不是滋味，又覺得大年下的說這些不合適，就提醒爸爸說：“你又喝多了？”

“啥喝多了？我們這才喝多少？四個人才喝二斤?！卑职址直嬲f?！拔乙蚕肽茉诩遗阒◆~，看著他成長呀。那天回來，我和蕙蘭（陸小魚媽的名字）下了車往村子里走，看著家鄉(xiāng)的一草一物，都感到是那么親切又那么陌生，就不禁一邊走一邊四處張望?？斓酱蹇跁r，我們看到村口的那片楊樹林子里，有一個孩子一個人在那玩。起初離得遠，我和蕙蘭覺得那身影有些像小魚，可是走近一些后，卻又看到他比小魚的個頭高了大半頭，加上他穿得很厚，頭上還戴了一個帽子，我們看不清他的眼眉，就以為我們可能是看錯了，這不是小魚。等我們走過去了，我和他媽才忽然又覺到不對，覺得他十之八九是小魚：我們都一年半沒見小魚了，他能不長高嗎！于是我們就回過頭去看，一看，果然是他呀！他正站在那里看著我們的背影，默不做聲地在哭……”

說著說著，爸爸的眼淚悄悄地流出來了，“這些年，我們每次回來，不知為什么，我都莫名其妙地覺得，他好像不是我和蕙蘭的兒子，我們好像是親戚，又好像是鄰居，——說不上是什么關(guān)系。有時候我就想，這是怎么搞的呢？咋會這樣呢？我們父子、母子的距離，怎么就變得這么遙遠、這么奇怪了呢？小魚今年就十三了，再過四年就十七了，就是大人了。老天爺怎么讓我們在最應(yīng)該享受親情的這十來年，把我們的親情變得這么稀薄呢？我想過，可是我想不出是怎么回事兒。俺莊離城遠，離鎮(zhèn)上也遠，做生意也不知道做啥生意，咱又沒有過高的文化，沒有特別的技術(shù)，不出去打工又能干啥呢？”

這時，姥姥、大妗子和小姨也過來了，聽著爸爸的話，也十分難受，不住地抹眼淚。小姨說，就是孩子太苦了！

這番話，陸小魚從來沒聽爸爸講過。陸小魚不知道爸爸心里還藏著這些秘密。其實，爸爸和媽媽心里一直是在乎自己，疼愛自己的呀！陸小魚聽著，不禁也眼淚汪汪的了。

這時，姜延催促陸小魚出牌，輪到陸小魚出牌了。陸小魚眼淚汪在眼里，快要掉下來了，他扔掉牌，低垂著頭說：“我得去廁所！”站起來就往外跑去。跑到家后簡陋的廁所旁，他的眼淚就再也忍不住洶涌而出……

八

初四一大早天還沒亮，陸小魚就起床，帶上東西和爸爸一起去爸爸的大姑家拜年去了。在姑奶家吃完飯，姑奶硬塞給了小魚二十塊錢壓歲錢?；氐郊液螅麄儧]有喘歇，又帶著禮物，到爸爸的大姨家去拜年，下午四點多才回到家。

初五是“破五”，過年的忌諱在這一天全都被破除。

這天中午，姑奶和姨姥家的孩子，來到陸小魚家給陸小魚的爺爺、奶奶拜年。小院子里，充滿了歡聲笑語。

可是，等親戚們走完，小院子又歸于平靜后，陸小魚的心里卻掀起一陣陣的傷感來。都說過了正月十五才算過完年，可是沒有了親戚來往，其實年就像過完了。更重要的是，今天是初五，明天是初六，后天是初七，大后天初八爸爸和媽媽就又要走了，到遙遠的上海去打工！下一次，爸爸和媽媽回來是啥時候呢？

第二天，天突然陰起來，還刮起了大風，異常寒冷。

親戚走完了，也沒有親戚來，陸小魚就在家里看電視?？吹街芙軅惓鰜砹耍懶◆~激動地直拍手。一起看電視的奶奶問，這個唱歌的是誰？陸小魚說是個大歌星，有名得很。奶奶看了半天，搖著頭說，咋長這么難看？長這么難看，咋出名了？乖乖，他要是在咱們莊，長成這樣，估計說媳婦都不好說。陸小魚聽著奶奶的嘮叨，就咯咯地笑起來。

晚上，中央電視臺和市電視臺、縣電視臺都預(yù)報說，一股從西伯利亞來的寒流迅速南下，他們這里今夜將有大到暴雪！

可是，陸小魚卻覺得異常高興：終于要下大雪了！入冬以來，除了下了兩次零星的小雪，還沒有下過大雪呢！

天黑了，陸小魚盼著大雪趕快下?？墒?，外面除了吼叫著四處亂撞的凜冽寒風，雪一直沒下下來。

因為天忽然冷了，氣溫比前兩天下降了十多度，陸小魚九點多就睡覺了。

夜里十一點的時候，他被尿憋醒起床上廁所時，看到外面地上已經(jīng)全變白了，鵝毛般的大雪急速地從天上飄落著，夜色也銀亮銀亮的。他興奮極了，回到屋里，拉開窗簾，看了好一陣子才又睡著。endprint

第二天一早醒來，陸小魚透過玻璃窗往外看去，外面堂屋屋頂上的雪厚厚的，院子里那棵柿子樹變成了一棵“雪樹”，窗臺上也落了一層雪。

媽媽過來把他喊起床后，大雪依然紛紛揚揚地下著。院子里的雪積了很厚，一腳踏進去，鞋全陷進了雪窩里。

他打開院門，院子外的柴垛、雜樹、不遠處的那條小溝里……到處都是潔白耀眼的雪。他情不自禁地彎下腰，雙手團起一堆雪，把雪揉成一個團使勁往遠處扔了出去，大喊了一聲：“嗷一”……

吃了飯，媽媽剛刷完鍋碗，突然大門被推開，根子爸踏著雪踉踉蹌蹌跑了進來，往門前撲通一跪：“俺大爹，俺大娘，俺爹他走了！”

爺爺、奶奶和爸爸、媽媽一起驚跑出來，問：“啥？”

“俺爹走了！”

陸小魚一時還沒明白過來，也來到門口，盯著滿面淚容的根子爸。

“咋——咋走了？”爺爺臉色立即變得蒼白，顫抖地問。

“昨天天忽然變冷，俺爹的哮喘病又犯了。我叫他這幾天住在俺家里，跟根子住一屋?？墒牵且刈约鹤〉牡胤饺ニ?。因為家里有藥，前些天他的身體還好，我以為沒事，就沒太在意。誰知道夜里……夜里，他就走了……”根子爸哭著說。

陸小魚這才忽然明白，根子他爺死了！

爺爺和爸爸慌忙跟著根子爸就去了根子爺單獨住的那個地方。根子爺住的那間房子里，有些地方的墻皮都脫落了，矮柜子、糧缸、化肥袋子等雜亂地擺放著，顯得凄涼而寒氣逼人。根子守在他爺床前正哭著。陸小魚的眼淚也迅速地掉出來。爺爺和爸爸，還有根子爸，也眼淚汪汪的。

爺爺說：“趕緊，趕緊去招呼咱家窩子的人，準備辦后事吧！……”

家窩子的老少爺們得到消息，很快都聚攏來了。于是，在陸小魚爺爺和根子爸的指揮下，各司其責，去采買物品的去鎮(zhèn)上——過了初六鎮(zhèn)上各行各業(yè)就都開張了，通知親友的通知親友，搭棚的搭棚，請響手班子的請響手班子，請?zhí)Ч椎恼執(zhí)Ч住撞脑瓉砭妥龊昧艘恢狈旁诖箝T口，做壽衣的做壽衣……

這時，雪慢慢變小了。

陸小魚和根子還小，和幾個年輕人一起被派去各家借大板凳和大桌子……每到一家，根子都先給人家磕個頭。每到一家看到根子含著眼淚給人家磕頭，陸小魚的眼睛就濕一次。

陸小魚親眼看到了死在床上的根子爺，可是，他心里還是極不愿意相信根子爺就這樣走了。那天，他去給根子爺送正饃，根子爺還是那么硬朗呀！就是前天——初五的晚上，他想到爸爸、媽媽快要離家又要去打工了，他心里很難受，悄悄地去了根子爺那里，和根子爺嘮了好一會兒話，根子爺也都是好好的，看不出一點兒不對勁的地方呀！

根子爺?shù)南菐啄昵熬陀械牟?，每到天氣突然變冷，尤其是冬天，就會發(fā)作。初四那天早上，他和爸爸去姑奶家拜年的路上，爸爸問他將來有啥理想將來想干啥，他回答說，想考進醫(yī)科大學學醫(yī)，將來當一名醫(yī)生。他以為爸爸也許會問他為什么想當醫(yī)生，可是爸爸沒有問，只是笑著說，想不到你小子還挺有想法的，好！當醫(yī)生好，能成為專家就更厲害了，能掙大錢！又說，那你要好好努力，爭取考上醫(yī)科大學——最好能考上上海的醫(yī)科大學，這樣我們就能常見面了！陸小魚說，那時候你和媽還在上海打工？爸爸說，總得有個掙錢的事兒干，不然咋供養(yǎng)你上大學！只要你能考上，就是去美國上學，我和你媽累死也要供你去上！

爸爸沒有問他為什么想學醫(yī)。他也就不想講了。但是爸爸最后那句話，卻讓他十分感動。他為什么想學醫(yī)呢？就是因為根子爺?shù)南?。剛放暑假的一天，他去根子爺那里，根子爺說，這種病很難根治，病一犯真是受罪呀！他當時心里就暗暗想，自己長大了要學醫(yī)，要研制出一種能徹底根治哮喘病的藥物或治療方法，讓根子爺不再受罪了！他當時很想告訴根子爺他的這個想法，可是他又沒有十足的把握，剛張了張嘴，就又止住了。

他怎么都沒有想到，根子爺連他上大學都沒等到就突然死了，更不要說等他研制出一種能徹底根治哮喘病的藥物或治療方法了！

可是，根子爺和自己的爺爺年紀差不多，才剛六十出去，好像剛剛還活生生的，在和他說話呢，咋就說死就死了呢？！根子爺住的房子大門上的門神還依然鮮艷著呢，不是說門神是人的保護神嗎，咋還沒過完年根子爺他就死了呢？根子爺死了，去哪里了呢？世界上真的有天堂嗎？他是去了天堂，還是哪里呢？……從此以后，他再也見不到根子爺了，寂寞的時候，再也不能去找他說話了呀！以后，咋辦呢？……

陸小魚幫忙借、抬、運大板凳和大桌子的路上，都忍不住胡思亂想著。

陸小魚和根子用架車子把桌子、大板凳借夠后，看到根子爺已經(jīng)被移到了當門的一張小板床上。根子爸戴著白孝，跪在一旁，一張接一張地燃著火紙，火紙盆里也燃了好多灰燼。

從上午到晚上，陸陸續(xù)續(xù)有人來吊唁。根子的兩個姑姑也來了，跪在靈前哭著。來一個叩拜的，她們的哭聲就會隨之加大。其他的女人——包括根子媽和小魚媽也都陪著哭或勸哭，淚水、哭聲時斷時續(xù)……

可是，讓陸小魚不解和惱恨的是，請來的響手班子，吹吹打打的不是流行歌曲就是喜慶的音樂，甚至還有結(jié)婚時用的——比如《百鳥朝鳳》，真是太豈有此理了！他很想上前去質(zhì)問他們，為什么根子爺死了，他們會這么高興，吹這些喜慶的調(diào)子？可是，看著那么多大人對此都熟視無睹、若無其事，他就沒敢上前去質(zhì)問。

晚上吃過飯，他和爺爺踏著雪回家的時候，爺爺難過地嘆了一口長氣，說：“我和根子爺從小一起長到現(xiàn)在，沒想到他先我前面走了呀！小時候，家里窮，我們一起去要過飯……年輕的時候，我們一起去淮河南照集拉毛竹，往新川市送，一百多里的路呀……后來，我們一塊去袁寨鎮(zhèn)康莊的窯廠，給人家脫磚坯子，又把磚坯子往窯里送……到了你爸、根子爸能下地干活了，能掙錢了，日子才真正好起來……誰想到，他就走了呀！”說著，爺爺?shù)难劾锪鞒隽肆辆ЬУ臏I水。

陸小魚問：“俺爺，俺二爺他走了，他去了哪里呢？”

爺爺停住腳，看著陸小魚，說：“誰知道呢？……”endprint

九

第三天，在子孫和親友的哭聲中，在一路炮竹的炸響和響手班子的吹吹打打中，十多個壯勞力輪換著抬棺，繞村一周后，裝著根子爺?shù)墓啄具M了墳地。根子爺下葬了。

第四天已經(jīng)是初十了，早上大雪又下了起來。

吃過早飯，爸爸和媽媽拿上行李包，要出門去打工了！他們要坐車到新川市，然后從新川坐火車去上海?；疖嚻彼麄円呀?jīng)托一起走的一個同事幫他們買好了。

雪很大，爸爸、媽媽不讓爺爺、奶奶和陸小魚送。路滑，根子爺?shù)娜ナ缹敔斠彩且粋€很大的打擊，爺爺、奶奶就只把爸爸、媽媽送到院子大門口。可是，陸小魚卻非要送爸爸、媽媽到村口。

到了村口的橋涵上，爸爸和媽媽又回身緊緊地摟住陸小魚，要他回去吧。說完，熱淚從他們眼里同時滑出來。可是，奇怪的是，陸小魚卻好像挺堅強，沒有流淚。他堅持過了橋涵，把爸爸、媽媽送到通往外界的大路上。

爸爸、媽媽又撫摸了摸陸小魚的頭，說：“小魚，回去吧。爸爸、媽媽走了，你十三歲了，是個大孩子了，要好好學習，要知道照顧爺爺、奶奶了，他們年紀都大了。”

可是，陸小魚站著就是不動，也沒回話。

爸爸、媽媽又看了陸小魚一眼，擦掉淚，然后轉(zhuǎn)身就往前走了。

陸小魚依然站著不動，也不說話。

爸爸、媽媽已經(jīng)走出幾十米遠了，又回過頭來，擺著手說：“小魚，回去吧！”

可是，陸小魚依然站著不動，也不說話；然而，兩行淚卻悄悄地滑出了眼眶。

爸爸、媽媽抹著眼睛，往前走了，走得很遠了，還不時地回頭看還站在那兒的陸小魚，向他擺手，叫他回去……

可是，陸小魚一直就像一尊雕塑一樣站在那里一動不動，任淚水如斷線的珠子一樣，滑落下來。

直到爸爸、媽媽的身影消失了，滿身是雪的陸小魚才回過身來。

可是，他沒有直接過橋涵回村里去。他往田野里走去。

走了好一會兒后，他走到了三座墳前。這三座墳，一座是根子奶的，一座是根子小叔的，一座是根子爺?shù)?。因為大雪是從夜里開始下的，這三座墳已被白雪又嚴嚴實實地覆蓋住了，周圍的火紙和鞭炮屑也被覆蓋在底下了。

這時，陸小魚忽然想起了去年春天他和根子爺在濟河邊說話的事兒。

去年春天，他—個人騎自行車去了八十多里外的新川市，可是回來后，根子他們?nèi)疾恍?，說他撒謊，都不愿意和他玩了！他煩惱地—個人來到濟河邊，碰到了來放牛的根子爺。他怎么也沒有想到，根子爺卻相信他，根子爺說：“信。咋不信？我年輕的時候，拉著架子車從淮河南照集往新川送毛竹，一百好幾十里路，那時候路又孬，都是砂礓路，走兩天才能到?，F(xiàn)在的路好多了，騎自行車到新川也用不了幾個小時。說著話，我二十年沒去過新川嘍……”根子爺還說：“最遠吧，我去的也就是新川了。老了，也不想了，天下大得很，咱年輕的時候也想過要去省城，要去哪兒的，可還是都沒去成?！?/p>

陸小魚看著根子爺?shù)膲?，傷心極了。他想：將來他能考上大學嗎？如果考不上大學，他也要像爸爸、媽媽這樣常年要在外地打工嗎？將來，他也會像根子爺一樣勞苦一生，剛六十出頭，沒有嘗到幸福就離開這個世界嗎？……

他不知道?？墒?，這些離他似乎都并不遙遠了。他今年已經(jīng)十三了，再過四年就十七歲了，十七歲就是成人了……

在這遼闊的雪野里，在這紛紛揚揚的大雪天里，陸小魚放聲地大哭起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