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秋新
(江蘇理工學院 人文學院,江蘇 常州,213001)
楊潮觀(1710—1788)字宏度,號笠湖,江蘇無錫人,清乾隆時期著名雜劇作家。他在四川邛州任知州時,于卓文君妝樓舊址筑吟風閣,遂以閣名作其雜劇的總名,為《吟風閣雜劇》。
楊氏共創(chuàng)作32種雜劇,其中具有悲劇意蘊的有十余部,占到他全部戲曲作品的三分之一強。這些劇作大多取材歷史,或描寫舍生忘死、只身赴難的壯烈之舉,或表現(xiàn)親生骨肉生離死別的不幸遭際,另有幾部表現(xiàn)理想與現(xiàn)實差距而形成的悲凄。風格或哀傷痛楚,或慷慨悲壯,個別的怨而不怒,顯示出豐富的思想內(nèi)涵與深厚的藝術感染力,其中所呈現(xiàn)的審美性頗值得重視。本文重點以前兩種風格作品為例闡釋分析,以期深刻認識作者具有悲劇意蘊作品的審美價值。
楊潮觀生活于清代乾隆年間,此時的雜劇創(chuàng)作與清初雜劇借歷史題材表現(xiàn)懷才不遇或故國故君之思,曲折反映士大夫亡國之痛的情形已有所不同,其故國之情、社稷之痛的情愫已漸趨淡薄,或曰愈加隱蔽。部分作家熱衷于寫文人掌故和仕女才情,脫離現(xiàn)實的傾向比較嚴重。楊潮觀則注重采擷歷史題材,通過事件描寫與形象刻畫,彰顯善德與良知,表現(xiàn)道德與人格在事件演變和社會發(fā)展中的作用與意義,客觀上也反映出作者的戲劇創(chuàng)作觀。
《荷花蕩》是楊潮觀雜劇的重要作品之一,劇本取材《明史·忠義傳》花云事。史籍記載朱元璋部將花云鎮(zhèn)守太平城,陳友諒攻城,城破,花氏夫婦殉難,其侍兒孫氏臨危受托,抱花氏遺孤逃亡,歷經(jīng)磨難,最終,抱孤兒謁見明太祖。楊劇以史事為本,將描寫重點置于對主人公蘇昆受命托孤,身負重傷,舍生忘死,歷盡千難萬險救孤經(jīng)歷的刻畫上。主人公冒死歷險、救護英烈遺孤與仇敵想方設法戕害孤兒構成戲劇尖銳激烈的矛盾沖突。救孤者勢單力薄、困難重重;敵方人多勢眾、殘暴狠毒令救孤行動異常艱難,甚至要冒犧牲生命的危險,也因此使得人物全部行為過程艱險而悲苦,具有鮮明的悲劇特征。而同時,救孤者臨危不懼,出生入死救護英烈遺骨的行為,又自始至終充滿濃郁的壯烈色彩,具有令人敬仰的堅強與崇高。
同樣的悲劇意蘊在作者《凝碧池》、《荀灌娘》中也有充分的體現(xiàn)。唐玄宗時樂工雷海青在安祿山攻陷京城、大宴群臣之時罵賊殉身一事在唐代《明皇實錄》中有記載,明代文學家屠隆《綵毫記》、吳世美《驚鴻記》,清代戲劇家洪升《長生殿》等均有表現(xiàn)。楊潮觀以短劇形式搬演此事,表現(xiàn)在“驚起宮鴉,殺氣騰騰晝禡牙”[1]198的險惡處境中,眾降官貪生怕死、奴顏婢膝,唯有身份卑賤的樂工雷海青身處虎狼之境,置生死于不顧,秉持忠義之心,大罵敵酋,竟至被害的事跡。雷氏蒙難,反映出暴逆作亂,不僅給社稷江山帶來災難,同時也令無辜百姓遭受磨難直至生命毀滅的慘痛的歷史真實。邪惡勢力猖狂暴虐,無辜生命遭致摧殘構成戲劇強烈的悲劇性,它所展示的殘酷與恐懼令讀者與觀眾心驚膽顫,痛心疾首,這就是作品的悲劇效果。但劇中人物面對殘暴與邪惡,大義凜然,視死如歸的操守與氣節(jié)又震撼讀者與觀眾,使人心潮澎湃、熱血沸騰。
《荀灌娘》取材《晉書·烈女傳》,描寫山賊作亂,圍困襄陽城,城內(nèi)力弱食盡,守城太守荀崧之女荀灌娘突圍出城,搬救兵解城之圍的史事。這出戲的悲劇因素有二:第一,山賊圍城,孤城危在旦夕,若無救援,城池將毀于一旦,局勢令人憂心如焚;第二,大難當前,太守欲派人突圍外出求救兵,無奈膝下無兒,沒有知己可遣,最后不得不由自己十三歲的女兒灌娘女扮男裝,冒險突圍。女子尚幼,承擔重任,人們?yōu)槠涿\嘆惜;能否沖出重圍,搬得救兵又令人憂慮重重。在描寫上,作品極力渲染情勢危急下的兩難處境:一方面,女兒尚幼,父親難舍難分:“我的孩兒啊,只念你路途梗,只念你瘦伶仃,教我望眼穿兩淚零。送孩兒更自成孤另也,還不知死別生離是怎生?”另一方面,灌娘若不去,“是哪個能將命?何來救兵?只嘆的伯道無兒女請纓?!保?]156親情與現(xiàn)實的沖突構成戲劇突出的矛盾糾葛,悲劇性情節(jié)令讀者與觀眾唏噓不已。然而,又正是幼小女子在萬分危急的情勢下,做出了與自己身份和年齡完全不相符的舉動,才使得這一形象在混亂和危難的遭際中,放射出智慧和勇敢的光芒。
《晉陽城》是作者另一出著名的戲曲,描寫國難當頭,男主人公一方面身負使命,須出征遠行,另一方面,又不忍與風燭殘年的母親辭別的情勢之難,極力表現(xiàn)忠與孝的矛盾。為了凸顯此種人生艱難選擇,作品除了構思讓遠行者自身傾訴難以割舍的別離情懷,其弟責難兄長不顧局勢動蕩、老母年邁而離家遠行等情節(jié)外,還運用“獨唱”、“合唱”等戲曲表現(xiàn)形式反復歌詠,強烈抒發(fā)母子分離之苦:“辭親目中,思親夢中,更那一派兵戈塞上傳烽”;“去兒懷中,思兒夢中,更那一派兵戈塞上傳烽”;“割愛分離,肝腸忍痛”;“烽火連天,割慈忍痛”。[1]51-53濃墨重彩地抒寫危難之際親人生離死別的感傷。文學作品描寫親人分離之痛的題材歷代不衰,南朝作家江淹的《別賦》更是千古傳唱。這些都表明無論何時何地,骨肉間的生離死別都是令人最為傷感和痛苦的,所以《晉陽城》具有濃郁的悲劇氣氛。這部劇中母親形象是作者刻畫的老嫗角色中一個引人注目的形象。面對危難局勢,她與孩兒分析形勢,洞悉利害,教育其以國家為重,舍小家,顧大局:(“[老旦]就依你說,果然晉陽難保,比似晉室傾危,孰輕孰重?”)[1]52并斥責“借孝逃忠”的行徑。遭逢亂世,骨肉遠行,老人日后生活與命運的艱難可想而知。但明知孩子離去后自身生計將更加艱辛,卻毅然鼓勵他舍棄自家,勇赴國難,人物博大的胸懷和高尚的品性令人欽佩不已。
除上述作品外,作者的《葬金釵》、《罷宴》等劇也蘊含著悲劇色彩,兩部劇作的整體美學風格是悲凄與哀傷,但字里行間依然具有一種動人心魄的情致。
《葬金釵》取材歷史上信陵君竊符救趙事。據(jù)司馬遷《史記·信陵君列傳》記載,秦圍趙邯鄲,魏王使晉鄙救之,畏秦不敢戰(zhàn);信陵君用侯生計,請如姬盜王兵符,如姬心感信陵君為其父報仇,許之,因竊符以出,信陵君遂奪晉鄙軍以卻秦。信陵君竊符救趙,在當時是不畏強暴、解人危難的義舉。而矯詔行權,則又是非常之時的非常之舉。這其中如姬竊符,是成就信陵君救趙行動成功的關鍵環(huán)節(jié)之一。然而,如姬如何竊符?事畢后人物命運如何?史籍語焉不詳。楊潮觀此劇則設想當日竊符事露,如姬必遭毒手,信陵君救趙歸魏,必為如姬發(fā)喪。作品構思如姬竊符事露后的結局是慘死于魏王拷掠之下,殘尸碎骨遭拋河流,“滯魄沉魂,已將十載”。[1]164如姬不可能不知道竊符事露的下場,但為了回報信陵君為其父報仇之恩,她義無反顧;信陵君救趙是仗義之舉,如姬助之是值得稱賞的行為,但卻招致自身慘死,令人哀傷悲痛。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刻畫女主人公“她家仇國難將身擋”,[1]169其行為又具有悲壯的意義,令人同情和敬重。
《罷宴》描寫宋代寇準事??苁仙砭优_閣,位高權重,盡享榮華富貴。但是,令他感傷的是自幼失父,賴母親含辛茹苦,將他拉扯成人。當他聲威顯赫、錦衣玉食時,母親卻已離世多年?!白佑B(yǎng)而親不逮”的現(xiàn)實令他痛苦萬分,整出戲具有一種壓抑與悲戚的氣氛。這出戲中寇母形象給人們留下了比較深刻的印象。人物雖未出場,但通過寇家老婢女劉婆的講述,人們得知老人家當年雖然生計艱難,但識見不凡,意志不衰,彌留之際,她諄諄告誡兒子要謙虛謹慎,志向遠大。通過劇中人物的講述,讀者與觀眾對寇母肅然起敬,在哀憐她命運悲苦的同時更加欽佩她勤勞質樸的品行和善良高尚的情懷。
除以上劇作外,楊潮觀的《祭瀘江》也含有悲劇的因素。該劇的主旨如其序言,乃“思死封疆之臣也”。劇作通過諸葛亮班師回朝,夜祭瀘江,反映戰(zhàn)爭給社會造成的多方災難,對捐軀將士表達深切的同情和哀悼:“嘆兒郎,束發(fā)從征調,無端為國捐軀早。盼家鄉(xiāng),萬里遙,骨肉憑誰告??战形覝I盈杯,灑不遍沙場草”。([雙調·清江引])作者設身處地體會普通人之于戰(zhàn)爭的真實心理:“誰不是貪生怕死人,誰不是父母懷中抱”。“回望家鄉(xiāng)萬里遙,血污了游魂歸不到”;“誰不想妻孥夢遙,誰不念父母年高,一家家望夫石上號,一個個思子臺前老。到頭來有甚功勞?!保?]234-236作品著力塑造祭悼環(huán)境的肅殺凄涼,以增加悲哀氣氛。值得注意的是,作品在哀悼死難者的同時,又肯定他們?yōu)閲M忠的行為,表達期盼國泰民安的愿望。
悲劇作品所表現(xiàn)的是具有悲劇性的事件,所反映的更多的是社會災難或個體命運的痛苦與不幸。悲劇的核心是悲劇性。但是如何反映這一特性,不同作家則有不同的選擇。研究楊潮觀雜劇的悲劇因素,我們注意到,他不僅細致刻畫戲劇悲劇性,而且突出展示人物在整個悲劇事件發(fā)生發(fā)展中的行為及其所產(chǎn)生的影響,通過人物語言和行為表現(xiàn)其德行與節(jié)操,彰顯其優(yōu)秀的道德。
道德“是人類歷來所珍視和追求的價值,正是因為有了道德,人才有了自己的尊嚴,變得高尚、偉大”[2]27道德是民族傳統(tǒng)與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道德規(guī)范、道德自律的強弱在某種程度上反映出一個民族及其成員精神文明的質量,同時,它對民族品性、個體性情的孕育和養(yǎng)成又具有巨大的作用,是一個團體或個體格調與精神形成的至關重要的因素。一個民族面臨艱難困苦或生死抉擇之際,支撐它頑強拼搏的力量之一是久已深入血脈的道德精神;一個人行為崇高的背后也往往是以道德為中心的民族文化的感召力。道德包含社會道德與個體道德。楊潮觀悲劇作品重在表現(xiàn)悲劇事件中主人公“積極進步”的個體道德。根據(jù)現(xiàn)代學者的研究,“積極進步”的個體道德具有“促進個體的自我實現(xiàn)和完善化;規(guī)范個體的行為選擇和個性發(fā)展的方向,推動社會道德的再現(xiàn)和更新”[2]71等功能。他們認為“一定時代的大多數(shù)個體的道德活動水平,標志整個時代已達到的道德高度,而少數(shù)個體的道德活動,如果不是虛偽的或外在強加的結果,而是這些個體作為道德活動主體認識和把握道德發(fā)展的必然,自覺努力所達到的理想境界,那么他們就會成為報曉的雄雞,喚來社會道德發(fā)展的新時期和新形態(tài),成為帶動和激勵多數(shù)人為實現(xiàn)這種道德理想和社會理想而奮斗的榜樣和力量,站在社會道德進步的前列”。[2]81個體道德既然具有如此重要的功能和意義,那么,我們就可以這樣認識楊潮觀雜劇悲劇意蘊的價值:他是在通過描寫和彰顯積極而優(yōu)秀的個體道德,引導人們感受崇高,認識崇高,凈化道德,升華精神境界,并以此激勵人們 “充分發(fā)揮自己心理的潛力,集中自己全部的智慧,使自己心靈始終指向超越現(xiàn)實的‘我’,不斷地為實現(xiàn)理想的‘我’而自覺地放棄那些暫時的、次要的、低級的需要,不為變換著的環(huán)境中的那些偶然的、非本質的因素所左右,能夠排除自身的各種心靈的障礙,超越自身的各種內(nèi)心的沖突,堅持保持自我的同一,堅韌不拔地朝著自己既定的方向前進,以實現(xiàn)自我的精神的和諧、發(fā)展和完善化”。[2]75這也正是他雜劇作品中悲劇意蘊具有強烈而深刻的影響力和感召力之所在。
《荷花蕩》救孤事件的過程令人驚心動魄,讀者與觀眾憐憫人物的命運,為其救孤行為深切憂慮,同時又欽佩人物的意志與精神。華夏民族自古就重視人際交往中“義”的存在和體現(xiàn),其中所蘊含的友善、真誠和奉獻精神是民族道德美的體現(xiàn),是對奸詐、欺騙和虛偽的鞭撻與否定。中國封建社會,宗法立嗣觀念極重,而保護忠臣義士后代,更被視為見義勇為的善舉而備受推崇。元雜劇《趙氏孤兒》描寫程嬰、公孫杵臼等忠義之士為保趙氏遺孤,冒死歷險、慷慨赴義的事跡千百年來感動無數(shù)觀眾。《荷花蕩》描寫蘇氏仗義扶危、見義勇為的精神與品德同樣震撼人心,這種震撼源于“悲劇主人公有一種敢于接受命運的挑戰(zhàn),保持自身人格尊嚴和精神自由的英雄氣概?!保?]348同時這種行為也反映出渴望他人及社會了解和重視自己價值的愿望,而一旦被對方和社會認可并器重,便不惜肝腦涂地,鞠躬盡瘁。民族傳統(tǒng)中這種酬謝和回報的方式感天動地。
《凝碧池》依照作者的創(chuàng)作動機是有感于“妻子具則孝衰矣,爵祿具則忠衰矣”的社會情形而“思忠義之士也”。[1]197劇中人物雷海青面對殘暴與邪惡,秉持忠義,寧死不屈的精神與氣節(jié)崇高而偉大?!拔覀冸m然為悲劇人物的不幸遭遇感到惋惜,卻又贊美他的力量和堅毅?!保?]83“悲劇英雄雖然遭受失敗甚至死亡,但是并不令人灰心喪氣,反而使得我們愛憎更加分明,斗志更加堅強?!保?]7作品在表現(xiàn)雷氏罵賊殉身事件時將人物高尚的品行與“忠”、“義”等道德觀念聯(lián)系起來,其客觀意義并不限于表彰他對封建君主的忠心,而是展示人物在國難之際不顧個人安危、痛斥敵酋的忠義品行。通過劇情的延展,人們更多地感受到人物形象對國家和民族的忠誠,對禍亂和殘暴的憤慨。唯因如此,作品人物行為才感人肺腑、動人心魄,具有悲壯之美。作品贊頌雷海青 “壯哉可嘉”!這個“壯”是悲壯,是雄壯,是動人心魄的浩然之氣。
這種創(chuàng)作的深刻性在《荀灌娘》、《晉陽城》中也得到了反映。
《荀灌娘》描寫在賊兵圍城,糧援俱斷,百姓瀕臨危難之際,年紀尚幼的灌娘主動請纓,女扮男裝出城搬兵。促使灌娘挺身而出的動機是替父分憂,為父解愁。在搬救兵的過程中遇到不如意時她想到的也是“既不能救你(父親)形衰髦,倒不如一朝效死階前好”[1]157。搬得救兵,父女重逢,她說的第一句話是“孩兒請救延遲,教爹爹多多受驚,恕孩兒不孝之罪!”[1]160一系列的行為確實表現(xiàn)了她對父親的孝,作品刻畫真實,合乎情理。但在描寫這種孝情時將其置于城池困頓、百姓危難的緊要時刻便有了不同尋常的意義。它的結果是幫父親解孤城之圍,使全城百姓免于涂炭。這些遠非對個人的孝情所能涵蓋。作品人物在災難面前敢于擔當?shù)木窈蛯δ赀~父輩的體恤孝敬化成了激動人心的力量,它猶如一股洶涌的潮水,激蕩著讀者和觀眾的心扉。人們在感動之余,也深刻地領略到悲劇的美感:“它始終滲透著深刻的命運感,然而從不畏縮和頹喪;它贊揚艱苦的努力和英勇的反抗。它恰恰在描繪人的渺小無力的同時,表現(xiàn)人的偉大和崇高。悲劇毫無疑問帶有悲觀和憂郁的色彩,然而它又以深刻的真理、壯麗的詩情和英雄的格調使我們深受鼓舞”[4]261這便是悲劇英雄精神的實質。它“是悲壯不是悲慘,是悲憤不是悲涼,是雄偉而不是哀愁,是鼓舞斗志而不是意氣消沉”。[5]5這種精神自始至終充溢著豪邁與崇高。
《晉陽城》中男主人公的負命遠行引發(fā)了母子感情的激烈沖突,矛盾的焦點集中于國難之際是棄孝成忠,還是舍忠就孝。作品通過描述危難之際母親對兒子的啟發(fā),使得“忠”、“孝”等抽象的道德觀念具有了現(xiàn)實而真切的內(nèi)涵:這“忠”是事關國家命運的緊要關頭毅然舍棄個人利益、顧全大局、勇赴國難,是對民族和國家的盡責。個人之于社會應該承擔這個責任。沒有這個“忠”,就沒有無數(shù)生靈的安寧、和平,也最終談不到親人團聚和幸福,即使茍合也無意義。所以這又是“孝”,是對養(yǎng)育和生息的故土及親人至高無上的孝敬。作品強調為國盡忠的合理性、正確性,反對大敵當前只顧個人私利甚至“借孝逃忠”的卑怯行徑。在緊張悲傷的劇情氛圍中,讀者和觀眾充分領略了人物的靈魂美、精神美?!斑@種精神的崇高,既是道德的(道德的崇高),也是審美的(崇高的意象世界)。面對這種精神的崇高,每個人在涌出淚水的同時,靈魂都會得到一次凈化和升華。”[3]333-334
即如《葬金釵》中的如姬 “她家仇國難將身擋”,作品稱頌她“義烈世無雙”[1]168。在作者筆下,她不僅是一位值得同情和哀憐的女子,更是一位知大義明大禮的了不起的勇敢女性,戲曲在表現(xiàn)人物悲慘命運的同時,也“具有一種悲壯的詩意”[1]172
如上所述,楊潮觀的部分雜劇作品,準確地描寫人物所經(jīng)受的苦痛與哀傷,劇情的緊張和悲凄令人心情沉重,主人公的悲劇命運令人掬一把同情之淚。但是,人們在閱讀和觀賞他的這些作品時,又同時為作品人物展示出的高尚的道德情操和精神境界,為他們堅強的人格力量以及劇作所洋溢的道德理想而感動,為悲劇英雄精神與氣節(jié)的慷慨悲壯的崇高陽剛之美而激動,這就是他的這些作品所具有的震撼人心的藝術美及強烈的藝術審美價值。
文學作家在作品中描寫社會生活和人物命運,表現(xiàn)對歷史和現(xiàn)實的認識,當這一切以文學藝術的形式呈現(xiàn)時,不僅反映作品的創(chuàng)作旨意和藝術特性,還顯示出作者的審美意向,具體講就是作者的審美趣味和審美格調。
“審美趣味是一個人的審美偏愛、審美標準、審美理想的總和?!薄皩徝廊の蹲鳛橐粋€人的審美價值標準的體現(xiàn),它制約著一個人的審美行為,決定著這個人的審美指向?!保?]160文學作家受自身審美趣味的影響,在選擇和表現(xiàn)審美對象時會有所取舍和側重,這種取舍和側重,反映的是作家的審美價值標準和審美指向。楊潮觀含有悲劇意蘊的雜劇,描寫動蕩社會普通人生活于現(xiàn)實的無奈與掙扎,表現(xiàn)他們苦難和凄慘的命運,具有悲凄、悲苦的戲曲特性。這種描寫,有助于讀者對社會和人生命運的認識。然而,他的這些作品,又未囿于刻畫事件的悲苦和人物命運的凄慘,同時還極力表現(xiàn)處于社會底層的人物沖破現(xiàn)實牢籠,與社會和命運抗爭的性情,凸顯他們在嚴酷環(huán)境中不畏艱險、舍生取義的精神品格。在他的筆下,悲劇主人公大多具有頑強、堅定的意志,敢于和險惡的環(huán)境以及邪惡勢力作不妥協(xié)的斗爭,在艱苦的較量中充分顯示維護純潔道德、捍衛(wèi)世間正義的壯烈情懷與崇高精神。這些作品,總是貫穿如此脈絡:劇中人物初時或面臨重重困難,或處境險惡,經(jīng)過反復的較量或驚心動魄的斗爭,最終或達到理想的目標,或舍身就義,彰顯出崇高的精神。在渲染作品悲情,刻畫人物悲苦命運的同時,這種描寫又增強了作品慷慨激昂、令人蕩氣回腸的戲曲藝術效果,所描寫的人物的英雄氣概“使人震撼,使人贊美,使人振奮,使人鼓舞?!保?]349它反映出作者對善良和正義、堅強與崇高的敬仰,對人格尊嚴和精神自由的追求,在藝術審美上表現(xiàn)出對壯麗美、崇高美的偏愛和崇尚。這種審美理想使得他的這些作品在表現(xiàn)人的偉大和崇高時“閃耀著高尚、圣潔的精神光輝。[3]333這種悲劇的美學效果,是楊潮觀審美價值觀的體現(xiàn),是他此類作品的美學意義。
一個人的審美觀是其人生觀、價值觀在認識和評判藝術美時的反映,它決定于個人的生長環(huán)境、文化修養(yǎng)、思想傾向、人生體驗以及生活態(tài)度等。楊潮觀含有悲劇意蘊的作品所反映的美學特征無疑如此。據(jù)史料記載,楊潮觀出生于一個沒落的文人家庭,自幼過繼給伯父楊希曾,伯父去世后,他與繼母相依為命,生活比較拮據(jù)。他27歲中舉,此后長期任地方官。他的思想基本是有儒、釋、道三者構成,其中儒家思想乃其主導。他十四歲就寫成《易贊》、《書贊》、《詩贊》、《春秋贊》、《禮記贊》等,雖然我們不知道其內(nèi)容,但它表明作者對儒家學說的熟稔和傾羨。此后,他還撰寫有《春秋左鑒》、《周禮指掌》、《易象舉隅》、《古今治平匯要》等著作。作為先秦思想學派,儒家提倡“仁”,要求士者 “仁以為己任”,甚至不惜“殺身以成仁”;重視個人德行、人格修養(yǎng);強調個人之于社會的責任與擔當。千百年來,“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理想人格已經(jīng)深深植根于中國傳統(tǒng)知識分子的精神世界,楊潮觀自然也深受其熏陶,這從他的作品對人物德行與精神的刻畫可見一斑。受儒家思想影響,他懷有積極入世、憂國憂民的情愫,這在他的詩歌作品中有反映。例如他的《礦稅》詩,抨擊當時官府剝削和繁重苛稅給百姓帶來的悲慘境遇:“不是軍容兼礦吏,怎教哀鴻遍嗷嗷。”在另一首詩歌《治病》中,他認為治國如同治病,需要良醫(yī),譴責奸吏盤剝百姓,表達未能解民痛苦的內(nèi)疚。即使晚年佛老歸隱念頭愈加濃烈時,他依然未忘懷儒家精神,《聞喜道中懷古》道:
地有名賢樹更蒼,晉公勛德冠中唐。
誰能完節(jié)人歸去,詩酒春風綠野堂。
將隱者之志與儒家道德情操聯(lián)系起來,賦予隱士以道德風教的積極意義。
在楊潮觀多年的為宦生涯中,他始終勤勉為政,體恤百姓。與他同時的著名學者袁枚在《楊潮觀傳》中說他“以古賢自期,與今之從政者格格不入?!薄熬诠俜踩嗄?,正署一十六任,蘉勉頟頟,一以禔躬澤物為務。在文水,值五年編審之期,歷年徭役不均,君親為區(qū)別,除鰥寡孤獨者千余人?!保?]242文章還提及楊潮觀調任四川瀘州知州時,已年逾七十,最初不想赴任,不久聽說瀘州發(fā)生大饑荒,餓殍遍地時,他“慨然曰:見義不為無勇也?!奔纯糖巴?。在當?shù)卦O立三個粥廠救濟饑民。不滿百日,救活百姓五十九萬七千人。他的仁德善行、高風亮節(jié),贏得作者由衷感慨:“嗚呼,今士大夫乘堅策肥,知有己而已,視民若秦越人之不相關,君能仁其民而過后猶欿然若不足,此其行事居心豈凡所及耶?”[1]243敬佩之情溢于言表。
優(yōu)良文化的深刻影響,造就了楊潮觀純正的心性和正直的品格與節(jié)操,形成了他的藝術美學觀。他的侄孫楊慤說他“嚴氣正性,學道愛人...復取古人忠孝節(jié)義足以動天地泣鬼神者,傳之金石,播之笙歌,假伶?zhèn)愔暼?,闡圣賢之風教,因事立義,不主故常,務使聞者動心,觀者泣下,鏗鏘鼓舞,淒入心脾,立懦頑廉,而不自覺?!允侵眯牧伎?,公之勸世良切也?!保?]244陳俠君為《吟風閣雜劇》所作序也說楊潮觀雜劇“將朝野隔閡,國富民貧,重重積弊,生生道破;心摹神追,寄讬遙深,別具一副手眼?!保?]245由此我們認識到:楊潮觀蘊含悲劇因素的作品,在表現(xiàn)悲劇性的同時,突出刻畫苦難境遇中人物不屈的抗爭和卑微身份里崇高的精神,借以彰顯其高尚的道德情操和純潔不朽的靈魂,這也反映了作者的文學創(chuàng)作觀和審美價值觀。
楊潮觀此類作品的藝術感染力,與作者接受民族文化的深刻影響以及個人崇高的人格魅力密不可分。讀者與觀眾在認識作品豐富而深厚的歷史情懷,領略其令人蕩氣回腸的藝術魅力時,也進而深刻地感悟到崇高而悲壯的震撼人心的藝術美和人物行動所表現(xiàn)出的堅實而深厚的民族道德力量以及深入其骨髓的民族優(yōu)秀文化的感召力。作者是在更深層次上思索道德素質和人格價值之于個人存在和生命運行的意義,探討在人類發(fā)展的歷史進程中,無論是集體或個體其意志來源與精神發(fā)展的動力所在。他的作品的思想深刻性與藝術審美價值遠高于同時代其他雜劇作家的創(chuàng)作,是清代中葉不可多得的優(yōu)秀雜劇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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