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眼睛
特朗斯特羅姆在《論詩》中說到:詩是某種來自內(nèi)心的東西,和夢是手足。一首詩是我讓它醒著的夢。
我喜歡這兩句話。
在我的生活經(jīng)驗中,很多時間里,甚至可能在一個人大半生或者一生中,人們生活在小說一般復(fù)雜、離奇、荒謬的苦難中,而詩歌,可以讓我看見真實生活中的美好,在瞬間,在細(xì)節(jié)中,契合我的內(nèi)心,是最真實的夢境。這是抵御苦難的良藥。
五月的第一天陽光溫暖。我打開通往天臺的門,在各種不同形狀的容器間巡視了一遍,開始動手叫醒我的泥土們。我先是逐一拔掉去年生的枯萎植物,將天臺收拾干凈,然后用大鐵鍬和小鏟子松土。
有三年了,天臺是我克隆童年記憶的鄉(xiāng)村生活的一個地方,是我的白日夢。
事實上,我在夜晚的夢更多一些。尤其是淺睡之時。夢里出現(xiàn)的人和聲音多數(shù)都是陌生的、奇異的,仿佛是天外來的。
夜晚的夢境就像是閱讀,而白天的夢境才是真正的寫作。
這時,我聽見急驟的腳步聲。我知道是誰來了。他只要聽不見我的聲音,就會離開書桌尋找我的身影。
他是我的兒子,是精靈古怪的、感性的、愛好科技發(fā)明小制作的初中生同同。
他跑到天臺來和我說話,不管我有沒有空閑搭理他,他都要和我說話。他一直都是這樣。甚至在我困得睜不開眼睛想好好睡一覺的時候,他也要輕輕地用小手拉醒我,說媽媽,我就說一句話,說完一句話你就睡覺。然而他從來都是要說很多話,一直到我睡意全無,他才會停止。
今天,他說話的時候,我只是嗯著,我想盡快把泥土喚醒,不然就來不及讓種子在合適的時候醒來了。于是,他就一直說著,并且不斷地靠近我,似乎不擔(dān)心我的鍬會碰疼他。終于還是我先妥協(xié)了。我無法再忽略他,他的聲音從來都是暖兵器。我準(zhǔn)備先把泥土放到一邊,和他說話。
當(dāng)我從一個大木箱上的泥土地里直起身子,他和我的眼睛轉(zhuǎn)到了同一個方向,一起看到了西邊紫色的云霞。在云霞鋪開的天空下,是我們的住宅區(qū)以及更遠(yuǎn)處城市的樓房,同樣是紫色的,但要比天空淡一些,輕一些,就像是披上了透明的紫紗。
他急速地嘆了一口氣,對我說:媽媽,你看那兒多么像一個夢。接著又轉(zhuǎn)向我,看著我的眼睛說,媽媽,我們每個人是不是都是一個夢呢?我們的一生只是一個夢境,是另外一個人在睡覺的時候做的一個夢,或者也是我們自己的一個夢境。
他醒了,我們就消失了。
這就是我的兒子,不一定什么時候就會說出讓我驚訝的話來。今天,我同樣驚訝地瞬間失語。但愉悅,像暖色調(diào)的顏料在清水中打開一樣,慢慢地在我心里蕩漾開來。
他也許就是我的一個夢呢。夢里彌漫著善良、溫情、愛和詩意。
又一個夜晚,他走進(jìn)我房間,湊到我身邊,對著在外邊奔忙了一整天,正在爭分奪秒利用可自己支配的時間讀寫聽的我說,媽媽,可不可以說一個人“摔進(jìn)夢境”中,而不是說一頭摔倒在床上。
后來他又說,倒在床上睡覺,就是把自己摔在自己的夢里。
他的話讓我想到泥巴,想到手里舉著一塊泥巴的小女孩。泥巴揉得軟硬適中,可以拍出各種形狀來。現(xiàn)在我想,把自己當(dāng)成一塊泥巴,想摔哪兒就摔哪兒,這種感覺很爽。如果在泥巴上捏出一個小坑,給泥巴造一個情感,摔成功了,還會摔出一朵花,并爆發(fā)出一聲巨響。自己把自己摔夠了,就摔在夢里,摔倒在自己的夢里也好,摔倒在別人的夢里也行。
冬天的時候,一場大雪將我從一場纏綿了足有一個季節(jié)那么長的心靈和體膚交加的鈍痛中解救出來。解救是緩慢的,但有了清晰的開端。開端的特征是我看到了分水嶺這個意象。
我開始寫詩。當(dāng)詩歌寫到第六首的時候,我看到了一種連綿的可能。我要寫,像一節(jié)一節(jié)地掛車廂那樣地寫,一直寫清我的某一維度,清澈則見病患,則去痛楚。我要將這一列長長的火車從分水嶺的那邊開出,一直開向遠(yuǎn)方。
這讓我想起了多年前的白日夢:我想要一列火車,帶上我離開現(xiàn)時的生活,去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
創(chuàng)作之初,這首長詩的名字定為《向雪靠近的花朵》。
我詩寫的女子,是花兒,是低溫的那朵,她小小的。她的一生,在紅塵煙火中浮沉,本能地向雪靠近??拷?,是為了冷卻,為了干凈。
向雪靠近的過程也是積蓄溫度的過程。
她緩慢地打開靈魂的色彩,加速度地迸發(fā)才情。時而自閉,時而張開。有相當(dāng)長的時間遭受嫉妒和打擊,仿佛一朵沉睡的花兒,綻放的過分美麗是不被允許的。
總要在某個時間,她會釋放出熱量,熱烈地綻放,猶如休憩的沉默的烏兒,突然飛上天空,發(fā)出響亮的動聽的鳴唱。
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不斷迸發(fā)出來的詩句,讓我看到了更多的景象,那是夜晚,是星空,是樹影,是黑暗,是萬靈的舞蹈。詩歌創(chuàng)作即將結(jié)束的時候,我將詩歌的改名為《萬靈的舞蹈》。
萬靈的舞蹈,這名字更符合我詩歌的文學(xué)氣質(zhì)。我以為這五個字準(zhǔn)確地描敘了我詩歌文字的內(nèi)在形態(tài)。
萬靈指陽光下的生靈。又有西方天主教節(jié)日萬靈節(jié)中所指等待救贖的靈魂,以及荷蘭小說家塞斯·諾特博姆小說《萬靈節(jié)》中的“半明半暗、陽間和冥界的交錯之中”的萬靈氣氛。
靈魂的救贖和半明半暗、陽間和冥界的交錯的氛圍,就是這首長詩的全部。
我想要美和愛,想要在某些時候突破世俗的束縛、捆綁,破解精神世界的密碼,自在地摔響自己。我一定是有的,有個無法被世人看見的維度,是夢,是萬靈在舞蹈。
那時候星空中的月亮很圓很亮,有人說那紅色的月亮是為熱戀中的愛人升起,滲透甘菊苦澀的清香。那年他三十歲。他總把身體裹在那件灰布外套里,他說他老了,灰色很適合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