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地短札（選章）

陳勁松

窗外的兩只鳥兒

飛翔如花，它們是天空藍(lán)色的衣衫上，最早解開的那對紐扣。

依然有些料峭的春風(fēng)，無法吹滅兩粒燃燒的小小炭火。適當(dāng)?shù)暮L(fēng)，只會讓它們身體里的火，燒得更旺一些。

它們在天空嬉戲、追逐，說著綿綿的情話。

偶爾也會停下來，落在我窗外的樹上，交頸而歌。

在枝頭上，它們緊緊依偎著，頭挨著頭，肩并著肩，像兩顆，懷抱著滿腔甜蜜的小小的果實。

黑牦牛

雄性的風(fēng)，荷爾蒙旺盛，腎上腺素激增。渾濁，粗礪，奔突在高原。

濃墨寫意的烏云，情欲鼓脹，垂下雄壯的男根。

風(fēng)雨鍛打過的黑石頭，蹄音如鐵，打開青銅的曠野。

安靜時溫柔如雨滴，憤怒時懷抱著沸騰的巖漿，成為狂奔的火山。灼熱的鼻息，激蕩起狂野的渦流。

黑瞳孔，安放下四萬五千平方公里的狂野與溫柔，荒涼與孤獨。

羚羊

輕一些，再輕一些。

美，如薄胎的瓷，如瓷質(zhì)的月光，如月光的背影。

遠(yuǎn)一些，再遠(yuǎn)一些。

別去試圖觸摸，那大荒原的心跳。

風(fēng)吹草動，有易碎的慌張?zhí)酉蜻h(yuǎn)處。

槍聲貪婪，欲望的硝煙還未散去。

黑色的槍口下，

高原顫抖，

一雙美麗的大眼睛里，結(jié)滿恐懼的陰霾。

孤獨：虎

太陽靜靜燃燒，萬物忍住灼痛，咬緊牙關(guān)。

這樣的時刻，我愿意騰空身體，在體內(nèi)養(yǎng)虎為患。

讓它在我肋骨的柵欄內(nèi)踱步，步履雍容，它就是我高貴的王！我則如一棵聽風(fēng)的小草，按下心中的雷霆，沉默不語。

它低吼，我撥響骨節(jié)應(yīng)和它。

它撕咬我的皮肉，我安然享受那份獨屬于我的疼痛。

它在我體內(nèi)奔突如地火，我愿意成為它的灰燼。

它的條紋如此醒目，如此驚心，我也愿意披上那斑斕的鞭痕。

我拒絕那只虎走出我的身體！

如果它走出，我就只是一副空空的皮囊。

在可可西里，我敢肯定，我絕不是唯一的一個以身飼虎的人。

昆侖山口

夏天突然被一片雪折斷。

海拔4767米。

白色的羊群安靜地從山坡上下來。

雪大起來時，它們就是大朵大朵的雪花了。

幾只白色的牦牛停止走動。在雪停下來時，它們會不會和背上的雪花一起化掉？

昆侖山口，鷹是穿著黑禮服在天空踱步的紳士。

這些堅硬的石頭，只有它們，永遠(yuǎn)在我的詩歌里飛翔，不會融化！

7月21日。

一場雪在海拔4767米的天空出現(xiàn)，我卻無法把任何一朵干凈的雪花，帶回我低海拔的生活。

在夜行火車上仰望星空

星群在夜空奔跑。

這群提著燈盞的孩子，他們用小小的光亮推開了一點點的夜色。

那個失眠的旅人，他用什么才能推開心里的黑？

列車行進(jìn)。

這孤獨的馬匹，它與靜默的雪山、滿腹心事的湖水以及那些襤褸的草木擦肩而過。

它奔跑于荒原，

也沉悶無息地奔跑于一個男人的內(nèi)心。

哦，蒼老的夜色里，那個在列車上仰望星空的失眠的旅人，他的孤獨大于整個荒原的孤獨，而小于天際那顆小如塵埃的星辰暗藍(lán)色的孤獨。

高原無雨

雷聲隱隱：

它起自一顆石頭的內(nèi)心。

留言般的風(fēng)，在沉沉的夜色里被閃電指出。

喊渴的小草，努力挺直身子。

它細(xì)小的嗓音，比一滴雨水更涼。

格爾木。那個獨坐的男子，他孤獨的背影就是一株小草的背影。

雷聲隱隱。

它起自一個孤獨男子的內(nèi)心。

“雨什么時候來呢？”

他是一滴最初的也是最后的、孤兒般的雨水。

高原無雨。

雨在路上。

那個男子，內(nèi)心潮濕。

雨夜

閃電低垂，明亮的鞭子抽打天空中的花園。

修辭已被用舊，年輕的詩人臉上落下沉沉的暮色。

雷聲淘洗淤滿泥沙的耳朵。

雨還未來。

天空布滿銹跡，

誰來清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