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鴨的人

金子踢踢踏踏穿過長長的街巷，一口氣跑到憂溪鎮(zhèn)東頭的“丫”字路口，一眼就看見了路邊那個趕鴨人的窩棚。

趕鴨人來了，就有新米吃了，年年都是這樣——倒像是這樣子有好多年了似的，其實金子剛過十二歲生日。

趕鴨人每年秋天的時候，就來到這個小鎮(zhèn)，在鎮(zhèn)外的稻田邊搭個“人”字形的窩棚，讓他的百十來只鴨子吃收成后掉在田里的谷粒兒。

是不是鎮(zhèn)上的稻米格外好吃？可是春天和夏天他又在哪里呢？也住在窩棚里嗎？他總住在窩棚里嗎？稻草搭的棚子一定是香的。金子又是羨慕又是好奇，可他不敢去問趕鴨人，趕鴨人是大家眼里的怪人。

走近了，能聽到鴨子覓食的聲音了。

嘎嘎——金子喜歡聽那聲音，密密匝匝的，好聽，這表明鴨子們胃口很好。也是啊，吸吸鼻子，都能聞到新鮮稻米的清香味兒。

雨并不大，像蓼花婆繡花用的針尖兒一樣，細細密密地織著，但金子的頭發(fā)和衣服還是漸漸地濡濕了。想到蓼花婆，他的心里一陣難過，不過，注意力馬上又被鴨群吸引過去了。鴨群不怕雨，低著頭，你挨我我擠你的，在稻田里搖搖擺擺地尋找谷粒兒。

趕鴨人一動不動地坐在窩棚前邊，照看著他的鴨子。那專心的樣兒，讓金子想到班上教語文的代課老師阿朵。讓同學(xué)們自習(xí)的時候，阿朵就是這個樣子，坐在講臺后邊，漆黑的眼珠子一動不動。金子喜歡阿朵，她說話的聲音叮叮咚咚的，好聽，像晴天里綠蔭籠罩下小憂溪里的水聲，所以他最愛上語文課。

在金子的印象中，趕鴨人一直都是這個樣子，渾身黑黑的，下雨的時候就戴個竹笠，在衣服外邊披上一件棕蓑衣，一身的毛刺兒，像發(fā)呆的刺猬般，坐在那里一動不動。

金子的小學(xué)就在鎮(zhèn)子?xùn)|頭，過了小憂溪上的小石橋——真的是小石橋，金子用他的腳量過，只要走五十步就到了。而且我的腳這么小這么小哦！量完了，金子驚訝地看著自己白生生的腳丫想。

秋天，稻子收成之后的一段時間，孩子們上學(xué)放學(xué)的路上，總能看到趕鴨人。

有時候，有的頑皮孩子會用石頭扔他。

高金子一個年級的馬桶頭是學(xué)校最搗蛋的男孩之一。

“喂，你們誰敢用石子扔他？”有一天他們一起走到“丫”字路口，馬桶頭大聲問。

一群孩子都沒吱聲兒。

“膽小鬼！看我的！”馬桶頭從馬路上拾起一粒石子，呼地朝趕鴨人扔過去。

石子兒打在趕鴨人的竹笠上，彈了開去。

馬桶頭得意地大笑。有幾個小孩也小聲跟著干笑起來。金子沒笑，他覺得這沒什么好笑的。而且他一點兒不喜歡馬桶頭。馬桶頭在下課的時候曾經(jīng)故意站在教室門口伸腳絆倒過他，讓他當著女生的面摔了個嘴啃泥。

“該你們了，快點！”馬桶頭吼。

有一個小孩小心地拾起一粒板栗大的石子兒，猶豫了一下，又換了一?；ㄉ状蟮模踩恿顺鋈?。

他們都扔了，就金子沒扔。馬桶頭不滿地盯著金子，眼神很可怕。

金子只好拾起一個小土坷。可是他沒有打中，土坷掉在了趕鴨人腳邊。孩子們哄笑著跑了。

走到小憂溪邊，金子回過頭去看。趕鴨人還是坐在那里，沒動。

金子有點難過，又有點后悔。要不要把這件事告訴老師？可是他到底沒有告訴，他害怕馬桶頭放學(xué)后偷偷揍他。

金子經(jīng)過窩棚的時候，不知不覺住了腳。

他并不敢走得太近。

趕鴨人抬了抬竹笠，看著金子。

金子的心怦怦直跳，有些慌。我們都是一個人，他在心里酸酸地想，所以他破天荒迎上那人的目光。

他從來沒有認真看過趕鴨人，這一次，他才注意到，趕鴨人的臉上溝溝壑壑，窄窄的眼睛放著光，那光都聚在了金子身上，仿佛他是什么值錢的東西。雖然雨越發(fā)大了，金子卻覺得身上熱起來。

突然，趕鴨人咧咧嘴，伸出手，指指陰沉沉的天，又指指滑溜溜的地，再指指自己的窩棚。

金子不懂那是什么意思，拔腿就跑。

雨越發(fā)大了，他的衣服幾乎濕透。他很后悔沒有帶把傘。不過，事到如今，還要傘干什么呢？他氣惱地想。

前邊是山地和稻田。稻田中間有一段高高的土路，比旁邊的路都寬。那是通往阿朵老師家的路。

阿朵老師一定明白我現(xiàn)在的心情，我要去找她講講，他想。

踏上那段路之前，他突然回頭，想看看那些鴨子，卻驚訝地看到那個趕鴨人追了上來。

趕鴨人朝他飛跑過來，手里還拿著一樣?xùn)|西，揮舞著。

他要干什么？金子又疑又怕，心里再次緊張起來，他實在猜不出來。

金子在前邊拼命跑，趕鴨人在后邊一直追。

可不能被抓?。∷o自己打氣，一急，不留神，腳下?lián)渫ㄒ宦?，他的腳陷到了路邊的稻田里，怎么也提不起來，力氣太小了。滿肚子的委屈一下子涌上心頭，臉上一熱，金子大哭起來。

趕鴨人終于追了上來。原來他的手里揮著的，是一件小孩衣服。

換上干爽的衣服，坐在窩棚里，聽著外邊的雨聲，嗅著稻草的香味，金子感覺舒服多了。在趕鴨人的窩棚里，他甚至有些得意地想。

竟然隨身帶著小孩衣服，趕鴨人一下子沒那么可怕、神秘了，他也是個普通人嘛，他也有小孩子。金子朝趕鴨人笑了笑。

“這是你的小孩穿的，對嗎？”

趕鴨人點點頭，但他板著臉。

沒有說錯話呀，于是他繼續(xù)搭訕：“你的小孩和我一樣大嗎？也像我這么瘦？”衣服的確合身。

趕鴨人沒搖頭也沒點頭。

“你的小孩上幾年級？也像我一樣，上五年級？”

趕鴨人盯著金子，他的眼睛里，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憂傷，比這雨幕還要沉重的憂傷；又有一種無法形容的憐愛，仿佛眼前的金子是他的某樣貴重的東西。

金子想起蓼花婆。蓼花婆在特別生氣或者不開心的時候，就會這樣盯著金子。

兩人靜默著，外邊的雨淅淅瀝瀝的，無邊無際。

趕鴨人用蘆稈點了火，用壺在燒水，一邊把金子的濕衣服和濕鞋放在火邊烘著。

金子喝了一口水，雖然水有淡淡的泥土味兒，可是暖暖的感覺走遍全身。

趕鴨人看著他，放心地舒展開眉頭，又續(xù)了一杯水遞過來。

“伯伯，你也喝啊?！苯鹱佣Y貌地說。

“啊——”趕鴨人的嗓子發(fā)出奇怪的聲音，一個勁兒把杯子往金子這邊推。

他是啞巴！

難怪他從來不說話。

不如告訴他，反正他也不會跟人說。金子實在憋悶壞了。

“伯伯，我好傷心。今天我偷聽到蓼花婆跟別人說，我是她十年前撿來的孩子。蓼花婆你知道嗎？就是電影院旁邊小商店里的婆婆，我和她一起住，就我們倆，沒有別人。那一年也是秋天，小憂溪發(fā)了大水，她就是在溪邊撿到我的。都十年了，我一直以為自己就是她的孩子，可是，今天才知道，她在騙我。她為什么要瞞著我？”金子像倒豆子一樣，把自己的委屈通通倒了出來，眼睛里噙滿了淚。

趕鴨人歪頭想了想，從貼身的衣服口袋里取出來一樣?xùn)|西。

金子湊上去看。

一張照片，泛黃了，但依稀可以看到一個男孩的樣子。

金子懂了，這是他的孩子。他覺得男孩很親切，因為他穿著男孩的衣服呢。

趕鴨人伸手，指著外邊雨中那條通往遠方的路，再指指金子，然后使勁地搖頭、擺手。他窄窄的眼睛，突然發(fā)光了，原來他流淚了。然后他用手捂著胸，低下頭，很久沒有說話。他是想起了自己的孩子嗎？

金子是聰明的孩子，他都懂了，趕鴨人是要他不要輕易離開蓼花婆，蓼花婆會傷心。

這會兒蓼花婆在干什么呢？金子是偷偷溜走的，蓼花婆并不知道，可現(xiàn)在是晌午了，該到吃飯的時間了，她一定在找他。她怎么樣了呢？要是我真的從此離開了，她會不會把我的照片帶在身邊？她會不會也像趕鴨人這么難過？金子的心亂糟糟的。

濕衣服已經(jīng)烘干了，金子換上了自己的衣服。鞋子還是半干的，他就穿上了。得趕緊回去，他突然想起，蓼花婆讓他上午揀豌豆里的小石子，他只揀了一半。

金子剛剛走出窩棚，就看到蓼花婆打著雨傘沿著馬路跑過來，一邊跑一邊大喊：“金子，金子，你又到哪兒瘋?cè)チ耍俊?/p>

金子朝她走過去，心里千回百轉(zhuǎn)，甚至不知道是該笑還是該哭。

蓼花婆見他從趕鴨人的窩棚里出來，又是吃驚又是歡喜：“金子，你越發(fā)不聽話了，下雨天還四處瘋跑，還不趕緊回家吃飯！”她沖上來，生氣地使勁拍了拍金子的屁股蛋兒，然后一把把金子摟到懷里，摟得緊緊的。

金子張了張口，想說什么，沒說。

回家的路上，蓼花婆拉著金子的手，問：“你知道我為什么給你取名叫金子嗎？”

金子搖搖頭。

“你是金子一樣的寶貝，比我自己還寶貝呢?！?/p>

金子低下頭，臉紅通通的，心熱乎乎的。雨點兒打在傘上，叮咚叮咚，很靜。

“婆婆，其實……”過了一會兒，他忍不住開口。

可蓼花婆像是沒有聽到他的話，“你可不能弄丟了，要是像趕鴨人那樣，沒了自己的孩子，就太可憐了。我今天生意不錯，鎮(zhèn)上的小劇團新排了一出戲，找我買了好多點心請客，所以我買了新米。金子，我們今天吃新米，好不？”說是“我們”，其實每年嘗新米的時候，蓼花婆總是只盛給金子。

麻麻的感覺從胸口走到掌心，金子緊緊握住蓼花婆的手掌。

“我要請同學(xué)吃?！钡诙煲淮笤?，金子讓蓼花婆包了一包香瓜子、鹽花生、牛奶糖，把書包塞得鼓鼓囊囊的，才出門去上學(xué)。

轉(zhuǎn)過“丫”字路口，他一眼就看見稻田邊空空蕩蕩的，窩棚消失了，鴨子們也不見了蹤影——趕鴨人已經(jīng)走了。

金子睜大眼，著急地四處搜尋，想要找到點什么，可是什么也沒有，就連燒過的蘆稈灰，都被雨沖洗得干干凈凈。

金子的心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他感覺到了微微的痛。

伯伯去哪兒了？明年還會來嗎？

沒人能回答他，只有雨下個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