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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人如水

    2015-04-12 00:00:00李旭斌
    今古傳奇·單月號 2015年2期

    “人活著如果永遠只是機械性地出力賣汗,拼老命去與土疙瘩較勁還真不如死了好?!睖叵仓巡恢磺О俅蔚剡@樣想過。眼見70年代又快過去一半了,28歲的他還是一個年年與土疙瘩打著交道的農民。那個時代有著好多好多怡神順耳的代名詞:回鄉(xiāng)知識青年、大有作為的革命闖將、“紅五類”、革命事業(yè)的接班人……這些名詞天天都在激勵著溫喜柱,使得他拼出命來干了七八年,可到如今,他還沒弄明白什么是“紅五類”,怎樣才算是大有作為,以及他能夠接誰的班。

    溫喜柱是在桃花寨出生的,他本是后母帶到桃花寨來的溫姓兒子,在這里屬單門獨戶,要人無人,要勢無勢。他的繼父在他上小學時就死了,現在只有他和母親相依為命。八年前高中畢業(yè),他成了眾多“大有作為”的回鄉(xiāng)知識青年中的一員。說他是知識青年不假,可就是輪不到他去“作為”什么。他做夢都想發(fā)跡,想過那種萬人之上、一呼百應、出頭露臉的日子。

    如今,這個生他養(yǎng)他的地方正遭遇著百年難遇的大旱災。電臺里的氣象專家分析說:“桃花寨本月無雨?!薄疤觳豁?,人要命”,想到又將有一場與天斗、與地斗的“革命”,溫喜柱不免有點兒膽寒心顫,他關掉收音機,仰天長嘆道:“這人滅人之時,天也在滅人??!”嘆罷,他遠遠瞧見未婚妻毛玲正朝他走來。

    毛玲是挺著大肚子來求溫喜柱趕快結婚的。她含著淚說:“喜柱,我是實在有難處啊!要不然一個大姑娘家,咋肯破了臉面來求男人結婚呢?”毛玲的下唇在牙間咬了許久,還沒等溫喜柱吐出一個字,她又十分為難地說,“喜柱,實在不能再等了!如果婚期再推遲兩個月,那你就得帶著搖籃去把我和孩子一起娶進你家門?!?/p>

    溫喜柱原本打算不出人頭地決不結婚,說實在的,娶她這樣一個要才無才,要貌無貌,要地位無地位的女人,他感到萬分地不甘。雖然他心里有一千個不稱心,可自己做的事總得負責吧。溫喜柱嘆口氣道:“好吧!”雖然只兩個字,但總算是答應了,毛玲懸著的心這才放下。

    倆人在床上商定,婚期定在十天之后。

    剛送走未婚妻,溫喜柱的三舅張三爺來了。隊上派他來通知溫喜柱去寨門前參加“抗旱救災宣傳動員大會”。溫喜柱唉聲嘆氣地告訴張三爺:“十天后我就要與毛玲結婚了。”

    張三爺年輕時走南闖北,見過大世面,是“過的橋比人家走的路多”那種人。聽聞溫喜柱言不由衷地報著喜訊,他似乎覺察出了溫喜柱的不甘,立馬寬慰地勸溫喜柱:“結婚是好事,女人本來就是水,從你身邊流過去的就不是你的;進了你的田,滋潤你的土,養(yǎng)你的苗那才是你的,‘養(yǎng)田就算活命水,起家才是好女人’。”

    溫喜柱不住地點頭,事到如今只能這么想了。他沒有時間把過多的精力耗在個人婚姻上,他更需要的是一個嶄露頭角的機會。多少年了,溫喜柱一直在等著這一天。他原以為此生再無指望,他的余生必將是,與毛玲結婚,守著老婆孩子,在革命田里拼一輩子算了,沒想到老天又在這緊要關頭送來了這次機遇。他是個任何機遇都不肯放過的人,他決心再拼搏一次,把雄心和能力都展示出來讓小瞧他的人看看,現在木還沒有成舟,他還有成功的可能。更重要的是,曾對他有偏見的公社工作隊的丁隊長被調走了,如今在這里蹲點的縣委工作隊的嚴隊長倒是對他很是賞識。桃花寨黨支部書記的位子已空缺多年,這對他來說無疑是該爭和該拼的時機,過了這個村,沒了這個店,他必須不惜一切代價。

    動員大會進展得很順利,敢死隊很快成立,有48人要求非參加不可,溫喜柱自是踴躍地報名參加了,讓他頗為驚訝的是,敢死隊里竟還有趙蘭英和柳桂芬兩位女青年。公社的柳主任很快作了工作安排,柳水萍作為副總指揮坐鎮(zhèn)敢死隊,兩位女同志負責燒水做飯搞后勤,剩下的45人分三班由隊長和兩個副隊長各帶一班,在附近的驢逑山半腰上開挖水渠。溫喜柱是其中一隊的隊長。

    溫喜柱真的是在拼命“干革命”。頭一天下來時,他的兩手滿是血泡,他咬著牙把血泡都挑了。第二天再上工“干革命”時,他感覺握錘把的手就像握在刀口上一樣扎得心痛,好在趙蘭英悄悄給他遞了一雙手套,他忍著痛陪著大伙把自己應干的那份任務提前完成。然后,他又自發(fā)地再去組織安排其他班組的工作,檢查各組的工作質量、進度和安全。柳水萍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她對溫喜柱頗為賞識,可同時也為他捏著一把汗,她怕他身體吃不消。因此,她暗地里交代趙蘭英,一定要照顧好溫喜柱,給他增加營養(yǎng),想法讓他多休息一下,讓他多養(yǎng)養(yǎng)精神。

    趙蘭英是個細心的人,她很盡責,在溫喜柱手磨破了的時候,她送上自己親手織的手套;衣服臟了破了,她悄悄給他洗凈補好;每次吃飯時,她都給他炒一些合口的好菜。過了兩天,溫喜柱發(fā)現飯菜有些不對勁,就批評趙蘭英說:“我是隊長,只能比別人多吃苦多干活,生活上不能搞特殊化?!?/p>

    溫喜柱太疲勞了,有一次,趙蘭英正在他身旁幫他蓋被子時,溫喜柱迷迷糊糊地說:“媽!你別忙了,歇著去吧!”趙蘭英不好意思地笑了,在場的柳桂芬也跟著笑,在笑聲的感染下,人們的累和困也都沒影了。

    第八天,有人來給溫喜柱傳話,說山下路邊有人在等他。原來未婚妻毛玲聽說溫喜柱推遲婚期,便覺得實在忍無可忍,只得再次找上門來。

    溫喜柱匆忙地從工作崗位跑下山來,老遠就瞧見了挺著大肚子的毛玲。他心里也知道毛玲前來找他的原因,不等她開口,他就劈頭蓋臉地大發(fā)脾氣,說:“你沒見我正在拼命呀!你真成催命鬼了……”

    毛玲大老遠地跑來找未婚夫商量,見他這樣,更是生氣,她抹一把淚把衣服提起來,指著她的大肚子,說:“溫喜柱,你還有良心沒有?你看看我這肚子還能推嗎?我也是個要臉面的人,挺著個大肚子整天被人指指點點、說長道短的,我還能活下去嗎?”

    第一次正眼瞧毛玲已顯山露水的肚子,溫喜柱顫顫地說:“那……要不干脆再去做了吧!我……我實在是抽不開身呀!”

    “你說得好聽,孩子不在你身上,你當然感覺不到痛呢。你我一見面你就盡想著那檔子事兒,只顧自己高興,哪管我死活???我為你打過幾次胎了,為你疼死疼活多少回了,你都放在心里了嗎?”

    “不行!總之眼下正是關鍵時刻,不能分心?!睖叵仓卮鸬煤芨纱?,他不想再被她那軟綿綿的話打動,以至于改變決定。

    溫喜柱強硬的回絕口氣使毛玲感覺此事已無回旋的余地,她失望地說:“溫喜柱!你好狠毒,難道你就一點兒不念我們同床共枕的情分嗎?”

    “夠了!”溫喜柱突然吼叫起來,他實在聽不下去了,要么快刀斬亂麻,拖泥帶水實在不行。

    毛玲見狀,只得轉身離開了。望著她遠去的背影,溫喜柱感覺頭腦里的熱漸漸消退了,說實話,他也不希望這樣,可也實在沒辦法??!這有可能是他人生的最后一次機會了,這一步是他能否步入仕途的最關鍵的一步,他必須走好。

    在第十四天的上午,水渠終于通水了。正當人們歡呼雀躍之時,溫喜柱卻突然昏倒在水渠里……

    隊里用手扶拖拉機把溫喜柱送到了公社衛(wèi)生院。經過幾個小時的搶救,又接連掛了一天一夜的吊針,第二天早晨,溫喜柱終于醒了。

    這時,有幾個漢子慌慌忙忙抬來一個服毒自殺的女人,醫(yī)生用聽筒在她身上聽了幾下,無奈地搖頭直呼早已斷氣。正掛著吊瓶的溫喜柱大驚的同時,臉也轉到了這邊。死人的那張臉使他的心差點兒跳出了胸腔,這不是毛玲嗎?

    再次醒來已是深更半夜,溫喜柱身上連著藥瓶,他只覺得四肢無力。好不容易睜開眼睛,他發(fā)現床邊坐著一個人,費了好大的勁才認清是趙蘭英,他忙問:“蘭英,你怎么在這兒?”

    趙蘭英羞澀地答道:“隊里派我在這里照顧你?!?/p>

    “水……水渠通水了嗎?”溫喜柱關切地問。

    “通了!你忘了,你不就是倒在渠水里的么?”趙蘭英正聲道。

    “啊……我……我”他又像想起什么,突然痛哭起來。

    趙蘭英一邊為他揩淚,一邊安慰他,說:“別哭了,你看!咱們勝利了,水渠通水了,稻子有救了,嚴隊長他們做了很多大紅花,馬上要為我們開表彰會呢!我們該高興才是!”

    慶功大會一直等到溫喜柱出院才正式召開,48人戴著大紅花站在主席臺上,溫喜柱站在前邊最顯眼的位置上,嚴隊長親手為他們頒獎。溫喜柱等八名新黨員宣誓之后,嚴隊長便宣布了桃花寨大隊新領導班子。當得知柳水萍擔任大隊黨支部書記、溫喜柱擔任共青團青年書記的任命時,溫喜柱那輕飄飄的身子剛一升起而后又重重地落在地上,心里熱著一半的同時,還涼著半截。

    自己流的血汗可以用桶盛,用缸裝,立了這么大的功,創(chuàng)造了奇跡,到頭來只換了張黨票和一個邊職,這倒沒什么,要緊的是她柳水萍憑什么得到這么大的利?她可是沒流一滴血,沒發(fā)一槍一彈啊!他心里有苦,可嘴上還得說甜言,還得裝出笑臉,他努力勸服自己要謙虛謹慎,做出感恩的樣子,并向黨表決心,向人民獻紅心。這些他早已輕車熟路,自然能做得滴水不漏。嚴隊長滿意,柳水萍也笑了,他們沒有看出溫喜柱心里正藏著一千個不滿。

    柳水萍與溫喜柱一樣,也是那時回鄉(xiāng)的知識青年。高中畢業(yè)回桃花寨時,她與當時來桃花寨駐隊的縣委工作隊的嚴隊長碰巧同路,一路上她說了很多擁護黨、擁護毛主席、熱愛社會主義和以抓革命促生產等“又紅又?!钡脑挘坏绱?,她那最能讓男人著迷、戰(zhàn)無不勝、求而不得的美麗,多半也是她一路高升的秘訣,人們心里都明白,只是不想說穿而已。

    在嚴隊長的提議下,柳水萍擔起了桃花寨大隊團支部書記的重任。至此,柳水萍正式走入了革命干部的隊伍。

    溫喜柱的官職雖不大,可好歹也算是個有身份的管事之人,他表面上工作積極,可心里總窩著不快。沒過多少日子,在前往辦公地點的路上,他被路過的張三爺拉到了一邊,兩人說起了悄悄話。

    張三爺對他說:“喜柱啊,人最當緊的是心眼兒要活,最忌諱的是‘扛著扁擔不換肩’,世上好多事都是吃苦不得益、得益不吃苦,你吃苦實干沒得說,可就是少了一根最關鍵的杠桿,你得學會巧干?。 ?/p>

    溫喜柱笑著點了點頭,表示認同。他倆一路說笑著,迎面碰上了嚴隊長和柳水萍。柳水萍迎上來說:“溫喜柱,我們正在找你?!?/p>

    溫喜柱問:“找我有什么事?”

    嚴隊長說:“走,我們邊走邊談?!?/p>

    嚴隊長很和藹地說:“聽說這次你因為抗旱引水推遲了婚期,未婚妻一時想不開自殺了,我們深表同情。你要節(jié)哀,希望你不要因此影響到革命工作。這些天,經過我們的觀察,發(fā)現你雖然表面上工作熱情很高,可你心里好像有什么顧慮,沒有工作效率?!?/p>

    溫喜柱一聽,不由打了個寒戰(zhàn),到底還是被他們察覺了,不過值得慶幸的是,未婚妻一事給了他一個擋箭牌。

    嚴隊長接著說:“作為領導,我們應該關心人民,愛護同志,所以我們想幫你盡快從陰影里走出來。今天我和柳書記找你的主要目的,是想為你做一回月老?!?/p>

    溫喜柱頓覺受寵若驚,他愣在一旁,好一會兒才激動地道:“那……那太謝謝,太謝謝了!就是不知那位她……她是……”

    柳水萍說:“你看趙蘭英適合你嗎?”

    “她?”

    柳水萍頗為驚訝地問:“怎么,她不漂亮?她的心眼不好?你看不上?”

    溫喜柱想了想,結結巴巴地說:“她的確什么……都好,就是……就是她媽……”

    柳水萍莞爾一笑,說:“那是小事,地主的子女雖說出身由不得自己,但道路起碼是可以選擇的嘛!況且我們已經認定她是貧下中農了!”

    有了組織作保,溫喜柱心里的石頭也就落地了,他略作試探地說:“就,就是不知道她……”

    柳水萍笑著說:“放心吧!她那邊包在我身上?!?/p>

    溫喜柱操心的婚姻大事因為組織的保證和牽線逐漸有了眉目,他樂呵呵地在青年書記的職位上忙碌著。自從當上青年書記后,他努力地改變以往的作派、談吐,以便隨時應對組織的摸底調查。他身材高大,膀寬腰圓,步伐穩(wěn)健,一副雄赳赳氣昂昂的大派頭,這樣的人怎甘屈就于一個小小的團支部書記,他溫喜柱,渴望得到更多的回報。

    溫喜柱明天要去縣里參加四級干部會議,這是他人生第一次參加干部會議。自打畢業(yè)回鄉(xiāng),他還沒去過一次縣城,聽說這次會議一去就是十天半月,他按捺不住思念,找趙蘭英約會去了。第二次約會時,他們就已突破了親吻擁抱的界線,現在更是如膠似漆,男女戀愛之間該發(fā)生的事他倆都發(fā)生了。在愛情的滋潤下,他們渴望得到彼此,不知不覺地便發(fā)生了過皮過肉的事情。

    分手時,趙蘭英把手里的提兜給了他,里面有毛巾、牙刷、牙膏、水杯、香皂、刮胡刀等。她囑咐溫喜柱,去縣里開會要干干凈凈、整整齊齊,那樣人才顯得有精神,上級才會喜歡。

    溫喜柱說:“你真是個好老婆,還沒結婚就該拿合格證了?!?/p>

    她笑著說:“沒結婚我還是你娘呀!咱們現在可是真的抱也抱了親也親了……”

    四級干部會議是在縣城的一個露天廣場上召開的,生產隊長以上的大部分干部全都參加,俗稱萬人大會。溫喜柱第一次參加這么大規(guī)模的會議,十分激動。在學習文件、評《水滸》批宋江,分片分組討論之后,一系列會議又陸陸續(xù)續(xù)地召開,溫喜柱穿梭于各個會議中,忙得找不著北,他努力地記錄會議精神,一來打發(fā)時間,二來作為向公社匯報的“成果”。

    在紛繁的會議中,日子一天天過去了,轉眼已是第十天。按照上級文件的有關指示,縣領導今天下午前來慰問這些戰(zhàn)斗在革命一線的干部,接著與會干部們都齊聚在劇場觀看革命現代京劇、彩色故事片——《閃閃的紅星》。

    這幾天,溫喜柱老覺得身子發(fā)困,剛在銀幕前坐下,他就開始打瞌睡,一片沒放完他就悄悄地回到招待所,打算補足睡眠。招待所房間有限,他和嚴隊長被分到了一個房間。當他打開房門時,聽見房里面似乎有男女的呻吟聲,他大叫一聲“誰!”,隨手拉亮了電燈。天哪!眼前的一幕讓他羞于睜眼,嚴隊長光著身子站在地上,床上的柳水萍一絲不掛,正驚慌地把被子往身上拉。

    嚴隊長不知所措,他做夢也沒想到自己的這檔子事會被下屬撞見,他故作鎮(zhèn)定地說:“溫……溫喜柱,你……你沒看電……電影?”

    經過短暫的調整,溫喜柱完全鎮(zhèn)定了下來,他模仿著嚴隊長的聲音打趣道:“我……沒看電影,可你們……這兒遠比電影好看?!?/p>

    “你……你……”嚴隊長一時理屈詞窮。

    “誰讓我碰上了你們這‘倒霉的事兒’,我得公事公辦,這會兒就別怪我不客氣了!”溫喜柱說完,便轉身要走。

    嚴隊長這才如夢初醒,想到溫喜柱馬上就去叫人來抓奸,急忙喊道:“溫喜柱,你別走!溫喜柱,你我的交情本來就很深厚,你能有今天,我和水萍功不可沒,今天就算我們求你了,求你放我們一馬,別聲張出去?!?/p>

    溫喜柱抬起頭,看了看嚴隊長,又看了看柳水萍,他心里在打著小算盤,想了想,算盤珠子終于定了子,連忙說道:“好!嚴隊長,你也知道今天這事如果聲張出去,會有什么后果。為了我倆之間的交情,我可以暫時把階級覺悟放在一邊,我可以守口如瓶,但這要看你如何報答我了?!?/p>

    嚴隊長忙說:“只要你不對任何人說起,我保證你今年提級,明年提干?!?/p>

    “你真的能做到?”溫喜柱滿心疑惑地問道。

    “我完全能保證,我馬上就是柳南區(qū)區(qū)長了,明天的小組討論會上你要好好表現!我會助你一臂之力的!”嚴隊長自信滿滿地說道。

    當夜,溫喜柱的疲勞感奇跡般地消失了,他忍住瞌睡連夜寫了一份3000字的發(fā)言稿,天亮時還去找了一個在縣委辦公室當秘書的老鄉(xiāng)潤色。上午的小組會上,他作了《深抓實干,用實際行動批林批孔》的發(fā)言。溫喜柱發(fā)言時,與會人員反應熱烈,頻頻鼓掌。散會時,上級組織宣布了溫喜柱擔任桃花寨黨支部書記的決定。

    升官對于溫喜柱來說,難時難于上青天,要說容易也如同抬首觀天那般簡單。擔任桃花寨的書記時,嚴區(qū)長私下里交代他,如果在他的任期內,桃花寨的糧食增產兩萬斤,多交公糧一萬斤,嚴區(qū)長保證讓他再上一個臺階。這個臺階溫喜柱只要邁上去,就意味著他永遠是吃皇糧的國家干部了,因而,這也更值得他為之拼命一搏,這一搏明顯比上次的一搏更重要。

    趙蘭英這些天一直沉浸在幸福之中,自己的未婚夫成了桃花寨的頭號人物,她高興的同時,又有幾分擔心。她很想結婚,可她又有些不敢相信,她甚至有點兒擔心會失去這份美好的姻緣。

    趙蘭英相信人心都是肉長的,她更相信付出和回報是成正比的。她覺得她得抓穩(wěn)溫喜柱的心,死也不放,光干這事還不夠,還要給他更多的關心,把心挖出來給他。她記得自己說過要給溫喜柱織件毛衣的話,但是自己手頭吃緊,買不起中意的線絨。

    這天,她又一次失望地從百貨商店里出來,怏怏地推著自行車往回走。迎面駛過獻血庫的車,她心里立馬有了主意。

    毛線終于到手了,是她用身上的血換來的。她很高興,日盼夜盼的事情馬上就要實現了。她想,不久,她的喜柱哥就要穿上她親手織的毛衣了,看著他那感激的目光、幸福的笑臉,這是多么讓人陶醉的事情?。?/p>

    在自行車上顛簸了一段時間后,趙蘭英覺得頭有點兒暈,她才學會騎自行車,技術不是很好,今天又抽了血,她覺得上坡有點兒吃力,下坡時特別心慌。眼看就快到了,前邊就是離村很近的太平橋。這時,對面突然駛來一輛汽車,“轟”的一下,她只覺大腦一陣眩暈便昏了過去。

    太平橋今天不太平。

    趙蘭英醒來時發(fā)現自己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還看見她心愛的喜柱哥心事重重地坐在床前,她努力地調整了一下氣息,虛弱地問:“我怎么了?”

    溫喜柱焦急地說:“你出了車禍,已經昏迷三天了?!?/p>

    “車禍?”她努力回想了一陣,似乎想起了什么:在遙遠的記憶里,自己騎車走在太平橋上,汽車來了,她昏了,昏倒之前她好像還驚叫過一聲,后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她想動,可渾身都在疼,她想把腿往上提一下,可左腿怎么不聽使喚?感覺空蕩蕩的,她想推開被子,溫喜柱攔住了,連忙說:“別動!”

    她終于感覺到了,她的左腿少去了一半,驚叫道:“我的腿……”

    溫喜柱把她拉動的被子重新蓋好,陰郁著臉說:“你的腿被軋斷了,醫(yī)生盡了最大努力,可還是……”

    她“哇”的一聲痛哭起來:“喜柱哥!讓我去死吧!我不能一輩子侍奉你了,活著還有什么用?要我去死吧!我不想活了……”

    溫喜柱也辛酸地流了淚,他把趙蘭英緊緊摟在懷中,把臉貼在她臉上,哄著她,說了很多寬慰她的話:身殘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志殘心殘,身殘之人只要有志氣,照樣無愧人生,照樣可以做英雄。

    趙蘭英哭了,說:“喜柱哥,我成不了身殘志堅的英雄,我知道我配不上你了,喜柱哥!你走吧!不要管我了!就算你拋棄了我,我也不會恨你。”

    溫喜柱心里還有更急之事,趙蘭英的失態(tài)和痛哭攪亂了他的心,他一分鐘也不想在這里耽擱了,他匆忙地吻了下趙蘭英,便獨自離開了。

    鄉(xiāng)下人常說,碰上男女糾纏不清之事是最倒霉之事,溫喜柱現在想想一點兒不假,他今年算倒霉透了,好好的一個趙蘭英被弄成了廢人,他倆的事怎么辦?不僅如此,上季的夏糧與去年比,不但沒增產,反而還減產5000斤,這對他來講無疑是更大的打擊。他一想到這些就心煩,就不敢再朝下想。

    溫喜柱心里不舒服,張三爺聽聞他的倒霉事之后,趨步前來慰問。張三爺悄悄提醒溫喜柱要巧干,溫喜柱說:“三舅呀!別的事巧干我還湊合,可這糧食要增產,禾苗向上長,我想不出巧法來?!?/p>

    張三爺頓了頓說:“喜柱啊,你糊涂??!你忘了‘莊稼一枝花,全靠肥當家’的古話了?”

    溫喜柱立馬針鋒相對地說:“現在都啥時候了,上哪兒去弄肥?就是有肥,施不進去不說,就是施進去了能這么快使上勁嗎?眼下時間緊迫,能那么快出成效嗎?”

    張三爺仍是柔和地說:“喜柱啊,你三舅我活了一大把年紀,可算是見多識廣!我聽說現在出了種新化肥,叫尿什么素,可以直接撒田里,一個星期就能見效。你琢磨琢磨,看能管用不?”

    “對??!”溫喜柱心里突然一亮,可很快又愁上了。全村的田普施一次化肥少說也得幾千元,據他所知,大隊的賬上只有幾百元底子,這讓他上哪里弄這些化肥錢?他忽然又想起趙蘭英受傷時,肇事方賠了2000元。他尋思著:盡管這在道義上說不過去,但是私下里去試一下總行吧!

    溫喜柱左思右想,還是硬著頭皮去了趙蘭英家。趙蘭英出院快一個月了,這是他第一次走進她的家門。一陣噓寒問暖之后,溫喜柱向趙爸說了事情的原委,希望得到他的幫助。趙爸立馬發(fā)言,他認為這錢是女兒的賣命錢,死活不肯借。

    溫喜柱還在好說歹說,只見趙蘭英拄著雙拐從內屋走了出來,對她爸說:“爸!喜柱哥要辦大事,借給公家先用一用吧!”

    趙爸怏怏地拿錢去了,趙蘭英對著溫喜柱深情地說:“喜柱哥!我出院都27天了,怎么你現在才來看我?”

    溫喜柱埋下了頭,沒底氣地說:“這些日……日子太忙,煩心的事太多,咱村今年上季減產了,我這書記快當不下去了,所以沒……沒顧上來看你,等……等忙過這陣子我接你去我家玩?!?/p>

    第二天,溫喜柱利用籌到的錢買了化肥。化肥也真神奇,自從撒到田里后,秧苗一天一個樣,由黃轉綠,像涂了一層油一樣。此時,恰逢區(qū)委農業(yè)檢查團路過這里,嚴區(qū)長最關心桃花寨,他領著檢查團一行前來桃花寨的田里視察。嚴區(qū)長被這滿眼墨綠的稻田惹醉了眼,臨走時,他拍了一下溫喜柱的肩,把大拇指一豎說:“好樣的,我沒看錯人!”

    望著車隊揚起的一道灰龍,溫喜柱心里升騰起一道喜意。此時,他從心里感激兩個人,一個是張三爺,另一個是趙蘭英。想到趙蘭英,他的熱流立刻走遍全身,一股難捺的激情使他難受起來,他倆已有幾個月沒有私會了。他知道趙蘭英的心,這些日子一定被他傷透了,怎么辦?他想了許久,終于決定要和她再親熱一次,一來要解燃眉之急,二來為了報恩也該撫慰一下趙蘭英受傷的身心。還有一點很重要,此刻正是升遷的關鍵時刻,千萬不可后院起火。

    溫喜柱兌現了自己的諾言,真的把趙蘭英接到家里來“玩”,趙蘭英整日懸著的心總算暫時得到了一些寬慰。在溫喜柱家,趙蘭英拄著拐杖,提著半截空褲腿,又洗衣又做飯,做得十分起勁。晚上她在床上也很主動,努力地擺出各種順從的姿態(tài),使她的喜柱哥盡情地享受。在溫喜柱第二次在她身上忙活時,她終于發(fā)現了他戴著套子。她的心不由收緊了,同時疼痛再起。她落寞地說:“過去那么多次你都不愛護我,對我負責任,這次你怎么知道做防備措施了?”

    “我……我……”溫喜柱支吾了半天,也沒有吐露更多的字眼。

    趙蘭英哭了。她說:“我知道你準備拋棄我了,你是怕在我身上留下證據,是吧?你放心,我不會拖累你,你良心上只要過得去,啥時候甩我都成,我不會厚著臉皮找你吵鬧。”說罷,她穿好衣服,把身子轉向一邊獨自睡覺去了。

    溫喜柱一臉無奈,趁著夜色,他把趙蘭英的話細細咀嚼了一番,很快,他便得出了結論:其實自己此時沒有必要碰趙蘭英,他心里有底了,為了大好前程,他必須當機立斷。

    這年,桃花寨的秋糧終于增產了15000斤,扣去上季減產的5000斤,實際上仍增產10000斤。這一萬斤全部交了公糧,溫喜柱逼著會計虛報了一萬斤,于是桃花寨被當作模范典型,從公社報到了區(qū)里。沒過多少日子,溫喜柱的轉干手續(xù)送到了他的手上,填表、辦手續(xù)他都是私下里獨自完成的。拿到正式轉干通知書時,他獲悉自己的職務是公社革命委員會副主任。不過,在正式走馬上任之前,嚴區(qū)長交代他必須得先去公社的專案組負責調查處理一件高中教師道德敗壞事件。

    短暫的激動之后,溫喜柱立馬又清醒了起來。此時,壓在他胸口的那塊石頭仍在那里,這件事情必須即刻得到處理,他必須得在去公社之前與趙蘭英斷絕一切關系。他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多少天了,他為此吃不香睡不踏實,那一蹦一跳的身影總在他眼前晃動,像一把無影的劍扎在他的心上,他似乎看到一個公社書記,不,一個縣委書記坐在高臺前,他身邊陪著個跛腳老婆,那情景使他渾身毛孔發(fā)脹,脊椎發(fā)麻。已是深夜了,溫喜柱仍然睡不著。要立刻找到她!不能等到天亮,天一亮,他也許就會失去勇氣。

    溫喜柱在黑暗里猶豫許久,還是敲開了趙蘭英的房門。趙蘭英光著身子,不顧一切地鉆進他的懷抱。溫喜柱只覺得她的身子暖絲絲的,然而,他今天不需要這些,他要快刀斬亂麻,盡快斬斷與她的綿綿柔情。溫喜柱輕輕推開趙蘭英,說:“蘭英,你去把衣服穿上,我們出去說說話。”

    夜靜靜的,黑色的夜幕下,夜色可以把一切美丑善惡都吞咽下去,千奇百怪的畫面都在這黑夜里一一浮現。

    “來,我扶你?!币娝D難的樣子,溫喜柱動情地說。

    “不用,只要你永遠不離開我,我就是爬著走一輩子,也樂意?!壁w蘭英深情地說。

    “那……怕是……怕是不行的,我多在外,少在家,你能擔起一個家的擔子嗎?”溫喜柱不敢正視趙蘭英的雙眼,他低著頭說。

    “你是怕我不能做家務?放心,我雖然腿有點兒不方便,可干家務沒問題?!壁w蘭英頗為激動地說。

    “我不是那個意思?!睖叵仓镜椭念^愈發(fā)下垂了,他低沉地說。

    “你……”趙蘭英十分詫異地說,她仿佛再也讀不懂面前這個男人深沉的表情。

    “我就是來說這個事的,你原諒我吧,就當我們是兄妹?!睖叵仓罱K還是將想說的話說出了口。

    趙蘭英停下了,瞪大雙眼看著黑暗中的他。一個孱弱女子,她不會作惡,也沒有與惡孽搏斗的本事,只有眼淚和哀鳴孤獨地陪伴著她,她把苦水強壓進發(fā)硬的咽喉,忍著苦淚說:“喜柱哥,我想過很多次了,我也知道我現在配不上你了。如果我們沒有那層關系,我會主動退出的,可我們早就……”

    “那有啥?就當我們過去什么事都沒有?!睖叵仓淅涞卣f。

    趙蘭英終于放聲哭了,在這冰冷的黑夜里,哭聲顯得那么凄涼,教滿天的星星都顫抖,她仍舊堅強地說:“那可叫夫妻之實,不是灰泥沾上身還可以洗干凈那么簡單啊!”

    “我們畢竟不是夫妻,你也該為我想想,我將來是干部,要出頭露面的,拖著你叫我咋見人?”溫喜柱終于用最直白的方式表達了心中所想,他面不改色地答道。

    “我……”趙蘭英一時語塞,不知如何應答。

    “你不必多說了?!睖叵仓蝗话l(fā)狠道,“從今天起,我們一刀兩斷,你回去吧!”

    雖然趙蘭英心里早已作了最壞的打算,明知這一天早晚會到來,但當這種假想變?yōu)楝F實時,她還是無法接受,她瘋狂地撲倒在溫喜柱的腳下,雙手緊緊抱住他的腿哭著說:“求求你,喜柱哥,你不能扔下我呀!只當你多養(yǎng)一條豬狗吧,你給我吃什么,讓我干什么都行?!?/p>

    溫喜柱低下頭,看著黑影中那張可憐的臉,心里也泛起了幾分酸楚,他慢慢伸出手,捧著她的臉……片刻的溫存之后,他終究還是恢復了理智,毅然決然地說:“蘭英,我們到此為止吧!你多保重?!?/p>

    趙蘭英突然放開了他,瘋狂地搖著拐杖向太平橋移去,正當她準備往橋下跳時,溫喜柱從后面抱住了她。“呸!”她回轉頭向溫喜柱臉上吐了口唾沫,其實那是一口血。

    第二天上午,溫喜柱在去公社的路上,碰見了張三爺。溫喜柱忙把張三爺拉到一邊,向他訴苦。溫喜柱滿面憂愁地說:“蘭英全家人昨晚哭了一夜,我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張三爺語重心長地說:“你們的事,舅都知道了,對與錯,我姑且不論。我只想給你講個道理:女人本是水,溫中存烈,綿里藏針,你害她,她就是污水,有可能弄你一身騷臭;你惹怒了她,她就是洪水,能吞你滅你;你虧她傷她,她就是禍水,遲早讓你遭受報應;你珍惜她,她才是進口入腹的泉水;只有守穩(wěn)她,她才是靜水,男人之舟方可在上面一馳千里?!?/p>

    溫喜柱聽了一反常態(tài)地笑了笑,說:“三舅的認識太深刻了,真夠外甥我學一輩子的?!闭f罷,他趕忙去公社報到去了。

    專案組由溫喜柱、公社女青年書記小文,文教站張站長和學校王校長組成,溫喜柱任組長。經過三天的初步摸底,溫喜柱掌握了一些基本情況。那個據報與學生有染的高中教師叫汪嘉慶,省師大畢業(yè),27歲。小伙子一表人才,精明能干,才華橫溢。他正在與同校任教的一個25歲的名叫周桂文的女老師交往。

    看了材料,他似乎明白了嚴區(qū)長派他來的目的。晚上,溫喜柱與嚴區(qū)長通了電話,把座談的有關情況簡短地匯報了一下。

    第二天,對有關人員的隔離審查開始了。汪嘉慶被請到公社一間辦公室里,由張站長負責審問。兩個涉案女學生被學校安排在兩間房里,小文負責審問一個,王校長與一名女教師審問另一個。一切安排好后,溫喜柱覺得還有必要找汪嘉慶那個女朋友周桂文談談話。

    當周桂文來到溫喜柱辦公室時,溫喜柱的眼神明顯發(fā)直了。桃花寨本是出美女的地方,柳水萍和趙蘭英都很出色,周桂文雖然在外貌、輪廓上不如她們,可她的風度和氣質遠比她們能讓男人著迷。溫喜柱很不自然地站起身指指凳子,說:“你好!請坐。”

    周桂文陰著臉坐在溫喜柱的對面。周桂文雖恨汪嘉慶,但還是不相信他會有那方面的問題,她只覺得委屈,一直在哭,哭得很傷心,溫喜柱不失時機地將手撫在她的肩上,這樣顯得既關切,又親密。他語重心長地對周桂文說:“這是個大是大非的問題,希望你的立場永遠站在黨組織這一邊,回去好好想想,想通了再找我談,我相信你不會包庇他,更希望不會因為此事影響到你的前程。你不相信他有那事不要緊,我們會拿到證據的,到那時你……不過我到時候會關心你,愛護你……”

    此刻的周桂文已經六神無主,她只是不住地點頭表示服從,密切配合上級組織的調查工作。

    一天過去了,專案組一無所獲,溫喜柱有些急,是真的沒有?還是他們不想“從寬?”看來不打“大鑼”是收不了場的。第二天早上,他親自上陣,對兩個女孩展開了強大攻勢。

    這個女孩哭一天了,青年書記小文無論怎么問她只是哭,始終一字不吐。溫喜柱進門時,臉上的肉像是要掉下來一樣難看,他惡狠狠地瞪了女孩一眼,女孩頓時嚇得雙腿酸軟,淚珠又從她那紅腫的眼中滾出。溫喜柱見狀,機靈地一拍桌子,大吼道:“不許哭!你小小年紀就想抗拒黨,欺騙人民,反天了,你!你當你不說就沒人知道是嗎?你錯了,汪嘉慶已經坦白,你和他在他宿舍干了好事,事到如今,你還想頑抗到底,再嘴硬,明天就開大會批斗你們……”

    這時,女孩突然大哭起來,哭著喊:“我坦白,我坦白!”

    根據女孩的口供,她確實和汪嘉慶發(fā)生了不正當關系。青年書記小文把事情的經過都記錄在了紙上,女孩簽字并蓋了手印。溫喜柱接著用同樣的方法又攻破了另一個女孩的嘴,接連找到了證據,溫喜柱仰天長嘆了一口氣,似乎看到了勝利的曙光。

    汪嘉慶被逮捕坐牢的第二天晚上,周桂文哭著來找溫喜柱,因為學校正在追究她的包庇罪。她覺得目前,最為可信的還是溫副主任,她還希望溫副主任既往不咎。但她不知道她的所謂包庇罪,其實就是溫副主任安排王校長干的。

    揪出汪嘉慶,溫喜柱算是立了一功,區(qū)里的嚴區(qū)長打電話過來,鼓勵他再接再厲,早日干出政績。短短幾句話如同春日里的輕風,把溫喜柱吹得心花怒放。

    溫喜柱下一步的計劃是把這個副字除掉,嚴區(qū)長已給過他暗示,他深知上邊有人拉時自己必須使勁,因而他有點兒急功近利,打擊“資本主義傾向”運動時,他砍過社員門前的樹,毀過人們菜地里的菜,動不動就給人上綱上線,他走到哪里,哪里的老百姓就該遭殃,老百姓慢慢在背后稱他是“瘟神”,而他又恰恰姓溫,就這樣,“瘟神主任”很快傳開了。當然只能背地里稱呼,見了面,人人都會點頭哈腰地向他問好。

    第二天,他主動向公社施書記請戰(zhàn),要求到本公社最落后的大隊去蹲點。請戰(zhàn)得到批準后,他又宣布了一個驚人的消息,他要結婚了。要說快,也的確有點兒突然,前后算來他到公社也就三個多月,可他卻用另外一套思維方式勸服了自己:一來,自己這么大年齡了,而且也算是功成名就,成家名正言順;二來,他想借此早日從趙蘭英的陰影里走出來;再就是,他與周桂文的關系發(fā)展迅速,若再不結婚,怕造成不良影響。

    婚禮很簡單,不請客,不送禮,是當時最時髦的革命化婚禮。雙方親戚,連同父母都不知道?;槎Y結束后,第二天,溫喜柱便帶著新婚的妻子回桃花寨。

    溫喜柱風光了,如今攜妻還鄉(xiāng)本是光宗耀祖的事兒,可不知怎地,他怕碰上村里的人,特別是趙蘭英一家人。好在進村的時候,大家都忙著干活,一路上只看見張三爺一個人坐在門前的石頭上吃飯。溫喜柱忙上前打招呼,并給張三爺介紹周桂文。在張三爺打量周桂文時,溫喜柱看見他碗里的南瓜飯,他關切地說:“三舅,您這么大年紀了,只吃南瓜,這身子骨受得了嗎?”

    張三爺搖了搖頭,說:“你去年虛報了一萬斤糧,上邊要樹典型,追賣了5000斤公糧,這不,全村人只能從口中把上交的公糧給省出來?!?/p>

    溫喜柱說不出話,他從身上掏出十斤糧票塞在張三爺手里,趕忙走了。

    都說干部下鄉(xiāng)必須與人民群眾打成一片,溫喜柱記得他第一次去大隊蹲點時,穿著結婚的新衣和皮鞋,那時,他在人群中感到很不自在。吸取了第一次的經驗教訓以后,他決定再去蹲點的時候必須與人民群眾打成一片——做回普通的農民。他原本就是農民,隨便找件舊衣服套在身上就是地道的農民了。他在家里翻箱倒柜地找來找去,終于湊齊了衣褲,只是兩雙解放鞋太爛,需要補一補。周桂文告訴他,十字街有補鞋的。

    溫喜柱來到十字街,公社施書記恰好路過這里,他把鞋往那個戴著草帽、搖著鞋機的女人面前一扔,就和施書記嘮起工作來。兩人都是干革命工作的,一嘮嗑起來就是半小時。等到施書記走了,溫喜柱回頭來拿鞋時,發(fā)現草帽下的臉在往下淌著水。他有些奇怪,天還不算熱,她流這么多汗是病了嗎?再一細看,溫喜柱發(fā)現女人的手仍在不停地忙碌著,嘴唇緊緊咬在牙間,原來水是從臉上淌下來的淚,同時,他心頭一震,這不是趙蘭英嗎?上次回家多方打聽,也沒個著落,誰知在這里給碰到了。

    “蘭英,你……你咋在這兒?”他的心在顫抖,因而發(fā)的聲也在抖。

    趙蘭英沒抬眼,也沒答話,她飛快地剪斷線把鞋扔在溫喜柱的面前,又忙別的客人去了。溫喜柱站在那里又看了好一會兒,趙蘭英一直沒再看他一眼,他雙腳沉重得就像墜了兩個沙袋。

    一天晚上,溫喜柱下鄉(xiāng)回家,剛一進門,周桂文就迫不及待地拉著他說有話說。不待溫喜柱點頭應允,周桂文便放連珠炮似的說:“上午一個拄雙拐的女人來找我,她說她也是桃花寨的姑娘,兩個月前才嫁到公社上來,他丈夫也是個殘疾人,本來在十字街補鞋干得好好的,可社管會的老張說他們屬于私有經營,在那里干是挖國家墻腳,損公肥私。不僅如此,社管會的人還說他們是最大的資本主義傾向者,不允許他們干了,把鞋機也沒收了。她哭著求我,說如果不救她一把,她就沒有活路了,她還說要是她有出路,絕不會來求我們。我見她太可憐了,就答應幫她說說。你明天去找老張說句話,要他抬抬手給人家留條生路,好嗎?”

    周桂文一大串說辭讓溫喜柱有些適應不過來,他思索了好半天,應承了一番,安慰周桂文睡下之后,便獨自一人對著墻壁發(fā)呆。溫喜柱覺得無論從哪方面講,不為趙蘭英說句話,良心上實在過不去。

    第二天他沒有下隊,徑直來到社管會。他老遠就見趙蘭英和一個小伙子坐在社管會門檻上,他們身邊放著四支拐杖,十分刺眼,他不敢多看,也沒敢和他們搭話,直接走進了老張的辦公室。

    老張是個見人說人話、見鬼言鬼語的老油子,見公社領導到來,他點頭哈腰,敬煙,奉茶,手忙嘴還不閑,說:“歡迎歡迎!歡迎溫主任來檢查指導工作!”

    溫喜柱想都不想,立馬說:“指導工作我不敢,我是出于對殘疾人的同情,特來向你求個人情的?!?/p>

    老張忙低著頭說:“哪里話!您是領導,有什么指示只管發(fā)話,我保證照您的指示辦事。”

    溫喜柱見老張言語間遮遮掩掩,索性不再隱藏來意,他不再客套,一本正經地說:“老張同志,你也看見了,門前的兩個人什么都沒有,只有四支拐杖,咱們都是貧下中農、階級兄弟,縱是說沒有親情,可革命友情還在吧!往遠了說,階級情總有吧!毛主席要我們關心人民,關心黨,他們如今連飯都沒得吃了,我們該不該關心一下呢?他們這種人本該是由社會福利負擔的,可他們自立自強,自謀生路,這本也是在為人民服務,為革命作貢獻。所以我認為他們屬于特殊情況,算不上資本主義傾向,更不是投機倒把,因為他們吃的不是剝削飯,你說呢?”

    見上級前來發(fā)號施令,老張故作深情地說:“攆他們走,其實我良心上也過不去,只是怕上級知道了,又要說我對資本主義傾向者放任不管。既然領導這么說了,我還有啥說的。至于那對殘疾夫婦占用的那片地,它過去是農具廠的廁所,因影響環(huán)境,推倒拆除的時候只把內角封了,這點兒地就空在了外面,無人平整,也沒人收拾打掃,臟亂得不像樣子?!?/p>

    溫喜柱聽后,沉默了一會兒,似是有了主意,又嚴肅地說:“既然那點兒地無人管,你干脆就批給他們使用吧!要他們自己平整好,在那里扯個棚子修鞋賣水,這樣既為人民服務,也使他們有了生活出路,同時,那里又有人負責收拾打掃了,這豈不是一舉三得嗎?”

    “對!”老張靈機一動,獻媚地說,“好主意,還是領導有方法,我真還沒想到?!闭f著他寫了個批條,蓋上了人民公社社管會的圖章,然后沖外面喊道,“伍大兵,你進來!”

    “咚咚,咚咚”,伍大兵拄著雙拐進來了。老張把剛寫的條子遞給他說:“經公社領導和社管會研究決定,十字街那點兒地特批給你使用,你把那里平整好,從今以后清潔衛(wèi)生由你負責。來,去把東西領回去,好好為人民服務吧!要感謝黨,感謝毛主席,擁護華主席,熱愛社會主義!”

    “是!是!”伍大兵連聲道謝。

    溫喜柱從社管會的辦公室離開,出來路過十字街時,伍大兵搖著拐杖攔在了他面前,他流著淚說:“溫主任,你可是我們的救命恩人啊!我真不知咋謝你才好。”接著,他又回頭對他妻子說,“蘭英!快過來謝謝咱們的恩人,是他救了我們的命,你過來呀!”任他怎么喊,趙蘭英好像沒聽見一樣,把臉扭向一邊,無動于衷。伍大兵無奈地說:“我那媳婦不懂禮節(jié),怕見生人,脾氣還有點兒倔,溫主任!不好意思,你別往心里去。我伍大兵是知恩圖報的人,今生今世只要有機會,我會豁出命來報答你,你真是個大好人!”

    這時,溫喜柱不由自主地問自己:“我還是個好人嗎?”

    “瘟神主任”的外號傳到嚴區(qū)長耳朵里時,嚴區(qū)長已不是區(qū)長,而是區(qū)委書記了。他曾在區(qū)委會上就“瘟神主任”的外號對溫喜柱的工作給予表揚,他說:“毛主席教導我們,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就要擁護,階級敵人恨的罵的干部,一定是好干部?!彼f這話是有目的的,三辛店的公社書記又因作風問題倒臺了,在新一任書記的人選上,嚴書記瞄準了溫喜柱,他老辣地在會上吹了吹風。

    溫喜柱接到前往三辛店任職通知的時候,周桂文生了個漂漂亮亮的女兒。對溫喜柱來說,這真的是雙喜臨門,好幾天他都開心得合不攏嘴。三辛店的花邊新聞,他雖略有耳聞,可那都是些玩笑之言,不足記掛。溫喜柱根本就沒有細想。上任時,周桂文把一件毛衣套上他的身說:“天氣涼了,我不在你身邊,你要愛護身子,?;貋恚液团畠憾枷肽??!睖叵仓睦镆宦?,渾身熱燥燥的,離家一段距離后,他趕忙把毛衣脫了下來。

    那時,干部下基層蹲點是工作的重點,溫喜柱到三辛店后包的點是紅旗大隊,如無特殊情況,每星期他最少也得在紅旗大隊住上兩天。溫喜柱蹲點時住在青年書記家,青年書記是個很聰明、熱情的小姑娘。在溫喜柱看來,她雖說沒有柳水萍那么迷人,但身上的動人之處遠比他現在的老婆多。

    公社書記住在誰家,無疑能給這個家?guī)順s耀。青年書記對溫喜柱那是關懷備至,洗衣做飯,燒茶送水,全部包攬。只要有時間,姑娘就在溫喜柱房中向他請教革命工作,她說只有溫書記才能給她解決工作上的煩惱。兩人漸漸熟絡起來,溫喜柱對這個活力四射的小姑娘甚是上心。

    那一夜,姑娘沒出他的屋,正在溫喜柱不明所以的時候,姑娘遞給了他一個避孕套。溫喜柱想都沒想,便和姑娘快活去了。

    從那以后,溫喜柱三天兩頭地住在基層,年終,他還被評上了先進干部。新的一年里,青年書記更是迫切地希望溫喜柱能下鄉(xiāng)指導工作,如果溫喜柱有特殊之事沒去下鄉(xiāng),她必會為請示什么、辦什么事來到公社找溫喜柱。

    青年書記的那個未婚夫醫(yī)生很是納悶,他一天到晚地見不著自己的未婚妻,非常著急。經過一番私下調查,他終于發(fā)現了他的準新娘與溫喜柱之間的蹊蹺。他原本準備搧她幾個耳光,然后和她痛痛快快地散伙的,但又轉念一想,覺得不能便宜了這兩個狗男女,于是他思前想后,制定了各種可行的報復計劃。幾乎沒費多少功夫,醫(yī)生就摸清了他們的偷情規(guī)律。一次,在準新娘又一次走進溫喜柱的寢室后,醫(yī)生領著公社主任撞開了門,并當場從溫喜柱身上扯下了一個避孕套。

    在整理溫喜柱的有關檢討材料時,嚴書記已經正式調任縣財政局,擔任書記兼局長。溫喜柱打電話向嚴書記求助,嚴書記冷冷地告訴溫喜柱,他已經鞭長莫及,愛莫能助。無奈之余,溫喜柱只得想其他的法子,他把可能幫上忙的人列了個清單,一一拜訪,可這些人遠沒有嚴書記那么客氣,溫喜柱不是遭諷刺,就是碰釘子。四面碰壁之后,溫喜柱終于明白了:過去自己有靠山,很少與他們交心,更別提與他們有交情或者恩情呢!那時他們對自己的恭維夸耀、推心置腹都是假裝的,原來盼著他垮臺、使勁推他垮臺的人竟是這么多。明白了這些,溫喜柱只能無奈地接受命運的安排。

    在溫喜柱接到“雙開”通知時,周桂文的離婚起訴書也送到了他那里。她的理由很充分,溫喜柱也沒有多說,草草地簽字了事。事后,有人告訴他,那青年書記是毛玲的堂妹,而那醫(yī)生正是汪嘉慶的表弟。

    溫喜柱的人生足跡兜了個金光耀眼的大圈子,從桃花寨起步,最后又回到了桃花寨。這個閃光的大圈如同一顆流星,在夜空里一劃即逝,短暫而美好。

    溫喜柱背著行李回桃花寨時,在村口,又碰見了張三爺。他叫了聲“三舅”,張三爺連連說:“我上年紀了,不知怎的,這些年顛三倒四光說胡話,光說胡話!”說畢,他慌忙走開了。

    溫喜柱不敢再出頭露面,在桃花寨四門不出,一躲又是兩年。此時,中央召開了一次劃時代的“三中全會”,改革開放一詞已經在全國廣泛流行,城里人經商熱潮不斷,而農村人都只在忙著自己的責任田。

    在人們爭相議論柳水萍歸鄉(xiāng)省親開著桑塔納的小車時,溫喜柱正扛著鋤頭悄悄地鋤著責任田。想到如今的柳水萍,他的心會不傷而痛,他和她一樣,本該繼續(xù)升遷的,是月末能拿到幾百元財政定額的主兒,然而女人卻斷送了他這一切。張三爺說中了,女人的確是禍水。十年前,平反冤假錯案時,溫喜柱把材料遞上去了,得到的答復是:他的案子不是發(fā)生在“文革”期間,而是“文革”之后,他的確是犯了錯誤,理應受到應有的處分,他的案子不屬于冤假錯案。自此以后,他就徹底死心了,曾叱咤風云的溫書記如今所擁有的只剩下公路邊這塊責任田。他覺得這塊田像一葉生命之舟,載著他漫無目的地漂在大海上。

    像平常一樣,溫喜柱賭著一股無名之氣,在責任田里,奮力地舞著鋤頭。不一會兒,他便覺得渾身燥熱,脫去長衫長褲,光著膀子干起活來。他隱隱覺得:只有拼命干,干得大汗淋漓時,自己的心里才有一種解脫感。

    突然,一聲叫喚把溫喜柱從那種解脫感里喚回到現實。他抬頭一看,只見一個騎自行車的女人從路邊翻滾下來,倒在了他的棉田里。溫喜柱慌忙放下鋤頭前來救人,伸手扶她時,發(fā)現這人是周桂文,他頗為驚訝地說:“是……是你?”他驚詫的同時忙把她拉了起來。

    周桂文腳扭疼了,臉上滿是血和泥,她那已露風霜的臉被弄得十分難堪。周桂文只顧不停地呻吟,好像沒認出溫喜柱似的。

    溫喜柱掏出毛巾先把她臉上的血泥揩凈,然后在她扭疼的腳上按摩了一陣,等她的呻吟漸漸平息之后,他才問:“丹丹她……她現在好嗎?”

    周桂文沒好氣地說:“她好她壞,你自己心里會沒數?你是她親爸爸,可你養(yǎng)過她一天嗎?關心過她一次嗎?給過她一分錢沒有?我一個人又當爹當媽地拉扯她,還真不如死了好?!?/p>

    溫喜柱半晌沒有言語,當初兩人離婚之后,周桂文便不允許他見女兒,后來他也自覺無顏見女兒,便一直沒有見到女兒。女兒現在十幾歲了,可他還不知道他的女兒是什么樣子。他不敢再說什么,只是默默地為她收拾散落在地的商品。

    溫喜柱一件件地收起地上的東西,重新捆在后架上。看著這些商品,他十分不解地問:“你弄這么多商品干嗎?在做生意嗎?你一個人在過嗎?”

    她滿眼噙著淚水,說:“我現在是一個人在過。”然后,她推著車子轉身離開。

    “周桂文說她一個人拉扯女兒,那她再婚的男人呢?她帶那么多商品,難道在做生意?女兒到底怎么樣了?算來如今是在上中學嗎?”溫喜柱想,與她再見面時這些問題一定要弄清楚。

    第二天早上,溫喜柱仍是來到田里干活,這幾天,他天天都來這里,他相信他們會重逢的。那次見面,他雖沒討到周桂文的好言語,但從眼色上看,周桂文對他似乎并沒有太多的恨。

    溫喜柱的眼睛不時地在朝昨天周桂文騎車經過的那個方向張望。太平橋駛來了一輛摩托車,溫喜柱覺得那輛摩托車十分眼熟。他突然大叫一聲,“對!”想起來了,那是趙蘭英,她常回娘家,那黑色摩托,紅色頭盔,他見過幾次。

    自從改革開放后,趙蘭英就發(fā)了財,過去十字街無人管理的那片地,改革的春風一吹,那里轉眼便成了黃金地。改革開放的第二年,趙蘭英拿著當年公社社管會的批條,花了300元在土管所辦好了土地使用證,然后又在那里建了一棟三間三層的樓房。她的丈夫開了一個照相館,她則開了個皮鞋訂做店,兩家店的生意都不錯,如今,他們已經是很有錢的老板了,生活很滋潤。

    溫喜柱自覺無顏面對趙蘭英,和過去一樣,當她路過這里時,他總是背對著她。這會兒,他卻瞧見趙蘭英拄著拐杖慢慢向他這邊走來,溫喜柱心里不由地緊張了起來。

    趙蘭英終于用她那不平衡的步子邁到了溫喜柱的面前,溫喜柱停下了手里的活,把頭埋在她面前,像罪犯似的誠懇地等待著判決。

    “喜柱哥。”

    多少年沒聽到這親甜的稱呼了,這語氣比十幾年前更暖人肺腑,溫喜柱的心都快融化了?!敖裉焓窃趺戳??”他有點兒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來關心關心你,為你的婚姻做回說客,你沒想到,也不會相信吧?”

    “你……”溫喜柱猛然抬起頭,用驚奇的目光看著趙蘭英,說不出一句話來。十六年了,這是他第一次敢正眼再看著她:原來,她和所有的人一樣都變了,雖然那豐滿的臉上已畫上了幾道魚尾紋,但似乎變得更成熟了。

    “說真的,當初我覺得非殺了你不可,也發(fā)誓終生不再理你??珊髞磙D念一想,我不能那么壞,不能那么不近人情。近幾年,你總算腳踏實地了,不再瞎折騰了。不管怎么說,我們都是在一塊鄉(xiāng)土上長大的,做件好事總比做壞事強,所以我想在你和周大姐之間搭個話,依我看,你們復婚是再好不過了。周大姐是個好人,比我堅強,現在都還是單身。我真心希望我們能把過去的一切都放下!事情都過去那么多年了,我不怪你,我也有錯,我太自私了,明知不配你,還糾纏著不放。這些年,一切都變得順心了,我終于也學會了做人,我們要做心正的人,心不正,老天爺總會給個報應的,不知你信不信,反正我信。周大姐聽了我的勸說后,給你寫了這封信,你先看看再說?!?/p>

    喜柱:

    你好!

    在開言之前,我首先要感謝蘭英夫妻倆,他們雖然身體殘缺,可心卻是兩塊閃光的寶石,純得透亮。兩年前,我再婚的那個學校事務長因經濟問題跳井自殺了,我也因此受到牽連下崗了。為了供女兒讀書,我開始揀破爛,后來被伍大兵發(fā)現了,他將我請到家里,說他們有三間門面,一間照相,一間做鞋,還空著一間,讓我在那里開個百貨店。在他們的幫助下,我學會了做生意,現在日子總算好過了。不僅如此,伍大兵還賣給了我一間門面、一套住房,房款我至今還欠著呢。當時,我覺得受之有愧,不肯接受,他說這房子的地是我和你幫他得到的,當初我們曾救過他一家,他非得報恩不可。我實在不好拒絕,就接受了。

    昨天我找蘭英托人給你帶衣服,她主動提出要說合我們。我說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你,她于是對我說了你們之間過去所發(fā)生的一切,我聽了十分感動。我想,她一個沒讀多少書、而且身體殘缺之人都能有如此之胸襟,如此之美德,我一個高中教師還有什么臉面、有什么資格在她面前再說什么你傷害我之類的話呢?你對她的傷害遠比對我重,可她還能公正地評價你,說你本質上是好人,是利欲害了你,這些年是動亂的鞭子把你抽打老實了。聽她說完這些,我覺得自己的人格好像永遠都比她矮那么半截。

    通過她的開導,我想通了,歡迎你回來,畢竟我們曾愛過。面對千變萬化的社會,誰都可能不適應這迅猛的變化,誰都難免有失誤的時候,把過去的一切都放下吧!你看她,比你我受的傷害更深重,不也靠著誠心走過來了嗎?她說:只有看著我有幫手,女兒有爸爸,家庭圓圓滿滿時,她的心才算是圓滿的。這種話她對一般人說再平常不過,但她能對一個傷害過自己的仇人真誠地說出口,是多么艱難!我只能說她比我們都偉大。

    還有一件事情你可能還不清楚,不說出來擱在我心里難受。你知道蘭英為什么會出車禍嗎?那是因為蘭英想賣血為你買毛線織件毛衣,就是因為失血太多,回家的路上頭昏,她才出了車禍。讀到這里,你是否會有一絲感觸呢?喜柱,別再執(zhí)著了,從現在起我們努力地去彌補吧!他們的腿腳不方便,今后我們要盡最大的努力去幫助他們……

    桂文留筆

    兩行熱淚忽地閃現在溫喜柱的臉上,望著趙蘭英遠去的背影,他覺得她像一汪能讓人凈潔的清水,也像能映人美丑的綠水,更像能包容一切的海水,而這些都是張三爺沒有說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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