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樂文化背景下漢語區(qū)“史詩問題”辨析

趙新新（廣西民族大學文學院，廣西　南寧　530006）

禮樂文化背景下漢語區(qū)“史詩問題”辨析

趙新新
（廣西民族大學文學院，廣西南寧530006）

史詩是西方文學的源頭，二十世紀以來，受西學東漸的影響，史詩也引起一大批中國學者的重視?！爸袊欠翊嬖谑吩姟钡挠懻搹奈赐Ｖ惯^。在禮樂文化背景下，史詩并未在漢語區(qū)發(fā)展起來，這是多種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

禮樂文化；漢語區(qū)；史詩問題

史詩是西方文學的源頭。它是講述天地形成、人類起源或者民族歷史、民族英雄等內容的一種規(guī)模宏大、自古流傳的民間敘事長詩。芬蘭民俗學家勞里·航柯認為史詩是“關于范例的宏大敘事，原本由專門化的歌手作為超級故事來演述，以其長度、表現(xiàn)力和內容的重要性而優(yōu)于其他敘事，對于特定傳統(tǒng)社區(qū)或集團的受眾來說，史詩成為其認同表達的一個來源。”[1]90

1　近現(xiàn)代學者關于“漢語區(qū)是否存在史詩”的看法

二十世紀以來，受西學東漸影響，“史詩”引起一大批中國學者的重視，而關于“漢語區(qū)是否存在史詩”的討論也一直沒有停止過。

以魯迅和胡適為代表的學者認為漢語區(qū)不存在史詩。神話和傳說是構成史詩的重要材料，“自古以來，終不聞有薈萃熔鑄為巨制，如希臘史詩者，第用為詩文藻飾，而于小說中常見其跡象而已”[2]14，魯迅認為中國的神話和傳說并未發(fā)展成史詩，而是詩文的“藻飾”和小說的“跡象”，指出“環(huán)境惡劣和‘易于忘卻’（指民間信仰）使得上古神話零散，沒有長篇述作”[3]。胡適在1928年明確提出“中國古代民族沒有故事詩，僅有簡單的祀神歌與風謠而已”[4]47的觀點。

與此同時，肯定漢語區(qū)存在史詩的學者也不在少數(shù)，最具影響的是陸侃如和馮沅君?！啊渡瘛?，《公劉》，《綿》，《皇矣》及《大明》五篇……把這幾篇合起來，可成一部雖不很長而亦極堪注意的‘周的史詩’”[5]48，兩位學者認為《詩經(jīng)》中的某些篇章以敘述史跡為主，將其連綴起來，則與西方的史詩相去不遠。這得到一些學者的認可，此后，聶石樵等學者也將《詩經(jīng)·大雅》中的《生民》這五首詩列入周人史詩范疇。

此外，茅盾和鐘敬文則認為中國上古有過史詩，后來逸亡了。茅盾稱：“我們很可以相信中國也有過一部‘史詩’，題材是‘涿鹿之戰(zhàn)’，主角是黃帝、蚩尤、玄女，等等，不過逸亡已久，現(xiàn)在連這‘傳說’的斷片也只剩下很少的幾條了。至于為什么會逸亡呢？我以為這和中國神話的散亡是同一的原因”[6]37。

通過對作品的研讀、比較，筆者認為《生民》這五首詩不能被視為史詩，禮樂文化背景下的漢語區(qū)也不存在史詩。

2　《生民》等五首詩不能列入史詩范疇的原因

2.1詩歌規(guī)模與史詩相距甚遠

史詩是一種結構宏偉、規(guī)模宏大、主題莊嚴的敘事文體?！渡瘛愤@五首詩的主題是嚴肅的，但就其結構和規(guī)模來看，則與史詩相去甚遠。黃濤在其《中國民間文學概論》中指出，《格薩爾》“共有100多部，50余萬行”，“《瑪納斯》……該版本有23萬行，共分8部”，而蒙古族史詩《江格爾》則“由70余部相對獨立的篇章組成”?！兑晾麃喬亍?、《羅摩衍那》等也都是規(guī)模宏大的民間敘事文體。因此，筆者認為就詩歌規(guī)模而言，《生民》等五首詩，即便連綴在一起，也與目前已得到學術界認可的史詩的規(guī)模相差甚遠，故這五首詩不應被看作史詩。

2.2詩歌內容與史詩存在差異

史詩產(chǎn)生于特定歷史階段，它記敘了一個民族“關于開天辟地、人類起源的最初想象，以及民族遷徙、部落戰(zhàn)爭、英雄婚戀等重大事件，涵蓋了一個民族諸如宗教、文化、習俗、信仰等生活的方方面面”[7]140。它可以簡略地劃分為創(chuàng)世史詩和英雄史詩。創(chuàng)世史詩講述的是“原始人類有關天地開辟、日月形成、人類起源、萬物創(chuàng)造以及民族起源和遷徙的故事”[7]143。英雄史詩則主要講述“英雄的光輝戰(zhàn)績、婚姻愛情，表現(xiàn)民族形成過程中，氏族、部落或部落之間的戰(zhàn)爭，歌頌了正義戰(zhàn)勝邪惡，人們渴望由分裂走向統(tǒng)一的美好愿望”[7]146。

收稿日期:2015-05-13

作者簡介：趙新新（1990-），女，山西洪洞人，廣西民族大學2013級中國古代文學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先秦兩漢文學。

“《生民》歌詠周始祖后稷的靈跡和功德”[8]7。詩歌寫了姜嫄履帝跡感孕、后稷出生之順利、屢棄不死和自幼對農(nóng)業(yè)表現(xiàn)出的天賦和才能，帶有濃厚的神話色彩。然而詩歌中并未涉及自然萬物的創(chuàng)造和民族歷史大事，更沒有描寫戰(zhàn)爭，遠不及史詩內容完整?！豆珓ⅰ泛汀毒d》記載周人由邰至豳、由豳至岐的經(jīng)歷，對公劉和古公亶父加以贊美?！痘室印窋⑼跫旧铣刑踔荆聦⑸系鄹ｌ頋杉拔耐?，親兄友弟，是贊頌王季的作品。同時，詩歌還提及文王伐密、伐崇，歌頌文王之德?！洞竺鳌纷酝跫咎渭拔耐醭錾鷮懫穑廖渫鮿倮ゼq，重點贊揚武王。陳子展認為公劉、古公亶父、王季、文王、武王都是“周之先世具有史詩性質半神半人之英雄人物”[9]868，然而除《生民》外的四首詩都有歷史根據(jù)，詩歌中的主人公也趨向現(xiàn)實化，故陳先生的看法有失妥當，不能將《生民》等五首詩看作史詩。

2.3詩歌性質與史詩性質不符

史詩是口述傳統(tǒng)的產(chǎn)物，在傳唱過程中要不斷潤色和加工，內容逐漸豐富，最終形成規(guī)模宏大的韻文體作品。史詩是民眾的娛樂活動，具有表演性。它所講述的內容具有神圣性，但形式卻是世俗的。

相異于殷人尊神，周人所崇之神演變?yōu)樽嫦壬?。《生民》這五首詩是祭祀、祝頌周先王業(yè)績的詩歌。兒孫們在成為帝王后得到無上的權力，為紀念祖先，他們除舉行莊嚴的祭祀以外，還把祖先們創(chuàng)造國家的功業(yè)和奮斗歷史記述下來，“一面作為統(tǒng)治者的楷模，一面為不忘祖先的功德而傳給后代子孫們以祖先的影子”[10]28?！对娊?jīng)·大雅》中的《生民》這五首詩追述的是祖先的功德，故風格是崇高的，敘述是莊嚴的，不僅詩歌內容，而且其歌唱形式和場合都是神圣的。因而，與史詩形式的世俗性不同，《生民》這五首詩產(chǎn)生的文化土壤是相當神圣的。

3　漢語區(qū)沒有出現(xiàn)史詩的原因

3.1神話發(fā)展不夠充分

神話是構成史詩的重要材料，是“通過人民的幻想用一種不自覺的藝術方式加工過的自然和社會形式本身”[11]22?！爸袊瞎诺纳裨捤季S十分發(fā)達，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眾多的神靈和相應的傳說故事”[12]34，但沒有勃興起來，是多種因素作用的結果。

西周時，伴隨著生產(chǎn)力的發(fā)展，統(tǒng)治者加強了對整個社會思想文化的統(tǒng)治。在宗教發(fā)展的初期，人們出于敬畏而生發(fā)的鬼神觀念，也披上了倫理政治的衣裳，出現(xiàn)在文化的舞臺上。“依賴天道，操縱政柄，神人結合”，宗教進而演變?yōu)榻y(tǒng)治階級進行統(tǒng)治的一種手段。對此，《禮記·表記》中曾有“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禮……周人尊禮尚施，事鬼敬神而遠之”的表述。此時，鬼神宗教都只是君權的附庸，統(tǒng)治者除重視其對百姓的震懾作用外，不會放諸太多注意力，因而漢語區(qū)的上古神話沒能得到充分發(fā)育。

儒家不喜談論鬼神，漢武帝時儒家思想占據(jù)統(tǒng)治地位。漢語區(qū)上古神話不僅未受到文人重視，而且被當成史實。古代神話中的形象經(jīng)歷了動物、半人半獸到人的發(fā)展過程，在正統(tǒng)的史家或儒家經(jīng)典中，由于違背了理性化原則，那種半人半獸形的神性形象被抹殺了，一部分神話也遭到刪削。這也導致漢語區(qū)的上古神話未能得到充分發(fā)育。

此外，商代晚期我國就已形成以甲骨文和金文為代表的文字系統(tǒng)，為口耳相傳的文學發(fā)展成書面文學提供了條件。但受書寫工具的限制，不方便書寫冗長字句。因而，最初的書面文學都非常簡短、精煉，便于記誦。而中國的古人又普遍具有尊古傾向，不會輕易對古代流傳下來的作品進行加工潤色。這也是漢語區(qū)上古神話發(fā)育不充分的一個原因。

3.2“史詩藝人”角色的弱化

史詩作為一種口頭文學作品，它的傳唱需要一批以此為生的史詩藝人，他們既是故事的講述者、傳唱者，又是故事的改編者，甚至創(chuàng)作者。“史詩藝人是專業(yè)性的，他們有時間和機會來錘煉自己的表演藝術，有觀眾的喝彩或批評來使得他們知道如何去改進傳唱表演?！盵13]正是經(jīng)過無數(shù)史詩藝人的不懈追求和努力，史詩才得以不斷發(fā)展和成熟。然而，漢語區(qū)“史詩藝人”的角色卻遭到弱化。

我國先秦經(jīng)歷了由原始文化向理性文化嬗變的過程，這一過程中，文化承擔者的身份、地位發(fā)生了明顯的變化。夏商和西周初期，以原始宗教文化為主，文化的主要承擔者是巫。隨著商周之際鬼神地位的下降人事受到重視，史官從原始宗教中脫離出來，成為新興文化的代表。西周時學在官府，文化為貴族所壟斷。其后，官學逐漸演變?yōu)樗饺藗魇?。貴族成為西周、春秋時文學的主要創(chuàng)作者。到了春秋戰(zhàn)國之際，士階層興起，民間聚眾講學之風也應運而起，文化由貴族轉移到士階層手中。在戰(zhàn)國之前，文化只掌握在極少數(shù)社會成員手中，廣大平民沒有權利接觸文化。文化承擔者都處于社會上層，不需要以口頭傳唱活動為生，更不需要通過考慮觀眾的感受來對文學作品進行加工潤色，這就導致漢語區(qū)沒能出現(xiàn)規(guī)模宏大的史詩作品。

3.3缺乏與史詩傳唱有關的口頭講述活動

林崗在《史詩問題與漢語區(qū)口述傳統(tǒng)》中指出：“中國上古的口述傳統(tǒng)，很顯然它只有口口相傳的口述活動和即興口頭演唱活動，而沒有史詩傳唱活動?！盵13]口口相傳的口述活動“缺乏穩(wěn)定的講述形式，完全是自發(fā)性的，‘講述人’只是臨時和隨機的角色，并沒有專業(yè)化……這種情形的講述，娛樂的成分非常少，傳授與教誨的成分比較大些”[13]，導致上古漢語區(qū)的神話傳說僅僅具備人物和大略行跡，情節(jié)不完整，缺乏細節(jié)。即興口頭演唱活動帶有強烈的抒情性，使得漢語區(qū)的詩歌偏向抒情，而缺乏敘事性。

此外，我國古代的文學批評以“詩言志”作為基石。由于沒有形成詩歌敘事的傳統(tǒng)，加之古代文人重視詩歌教化作用，導致漢語區(qū)的詩歌發(fā)展陷入“原本就缺乏敘事因素，基于此更加不重視詩歌的敘事性”的怪圈，漢語區(qū)的口頭文學也失去了發(fā)展成為史詩的機遇。

由于漢語區(qū)神話傳說發(fā)展不夠充分，加之“史詩藝人”角色的弱化，缺乏和史詩傳唱有關的口頭講述活動，導致沒有出現(xiàn)史詩。每個民族或地區(qū)的文化都有其特殊性，漢語區(qū)不存在史詩并不代表它比西方文化要低等和拙劣。相反，這告誡我們不能機械地套用西方的文學起源觀念來“解釋中土的文學事實”。

[1]劉守華，陳建憲.民間文學教程[M].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

[2]魯迅.中國小說史略[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

[3]林崗.二十世紀漢語“史詩問題”探論[J].中國社會科學，2007,(01).

[4]胡適.白話文學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

[5]陸侃如，馮沅君.中國詩史（上）[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6.

[6]茅盾.《伊利亞特》和《奧德賽》[C].//茅盾.茅盾全集(30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1.

[7]田兆元，敖其.民間文學概論[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

[8]余冠英.詩經(jīng)選[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

[9]陳子展.詩經(jīng)直解（下）[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1983.

[10]劉大杰.中國文學發(fā)展史（上）[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1.

[11]游國恩.中國文學史（一）[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

[12]袁行霈.中國文學史（第一卷）[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

[13]林崗.史詩問題與漢語區(qū)口述傳統(tǒng)[J].東吳學術，2010，(01).

責任編輯：周哲良

A nal ysi s of"Epi c Probl em"of he Chi nese D i st ri ct under M usi c Cul t ure Background

ZHAO Xinxin
（Collegeofliterature,GuangxiUniversityForNationalities,Nanning,Guangxi，530006）

Epic is the source of Western literature,since the 20th century,due to the introductionofWesternlearningtotheEast.EpicalsocausedalargenumberofChinesescholarsattention.The debateonwhetherChinaisanepicpoemhasneverstopped.Inthebackgroundofritesandmusic,Epichas notdevelopedinChineseepicarea.Sothisistheresultofmanyfactors.

musicculture;Chineseepicarea;problems

I206

A

1672-2094（2015）04-0026-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