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修“簡而有法”說探析

張 振 謙

（暨南大學中文系，廣州510632）

歐陽修“簡而有法”說探析

張 振 謙

（暨南大學中文系，廣州510632）

“簡而有法”是歐陽修重要的散文理論，出現(xiàn)于宗經(jīng)復古的宋學背景下，以《易》、《春秋》等經(jīng)典為效仿對象和文化淵源。“簡”指文章用語簡潔平易、敘事裁剪熔煉；“法”指文章之藝術(shù)法度、用意深刻?！昂喍蟹ā币笪恼录纫啙嵱忠路ㄗ匀?、寓意深遠，兼具形式意義和內(nèi)容意義，可視為一種文章的整體風格。其美學內(nèi)涵主要包括簡潔凝煉、自然流暢的語言風格，言簡意深、意在言外的審美境界，詳略得當、繁簡相宜的敘事策略三個方面。歐陽修“簡而有法”說作為北宋古文運動的理論旗幟，對后世散文創(chuàng)作和批評中的尚簡風氣和文章繁簡理論有著系統(tǒng)而深遠的影響。

歐陽修；“簡而有法”；《易》；《春秋》；簡易自然；言簡意深

“簡而有法”是歐陽修重要的散文理論，對北宋文壇具有重要的文體文風革新意義，在中國文學批評史上產(chǎn)生過深遠影響。今人對這一理論雖偶有論及，但重視不夠①。其產(chǎn)生淵源、美學內(nèi)涵、理論意義等問題仍懸而未決，因此，筆者不揣淺陋，試加以探析。

一 歐陽修“簡而有法”說的經(jīng)史淵源

歐陽修“簡而有法”說始見于其《尹師魯墓志銘》：“師魯為文章，簡而有法?！保?］第二冊，436由于僅有“簡而有法”四字概括尹洙文章特征，表述簡略，遭到了尹洙親友的不滿和質(zhì)疑，歐陽修又作《論〈尹師魯墓志〉》辯解曰：

述其文，則曰：“簡而有法”。此一句在孔子六經(jīng)，惟《春秋》可當之，其他經(jīng)非孔子自作文章，故雖有法而不簡也。修于師魯之文不薄矣。而世之無識者，不考文之輕重，但責言之多少，云師魯文章不合只著一句道了?！抟婍n退之與孟郊聯(lián)句，便似孟郊詩；與樊宗師作志，便似樊文。慕其如此，故師魯之志用意特深而語簡，蓋為師魯文簡而意深。［1］第四冊，394-395

歐陽修將“簡而有法”視為尹文的重要特點，且作《尹師魯墓志銘》仿效了這一特點。言“簡而有法”唯《春秋》可當，推尊之意甚明。歐陽修崇尚六經(jīng)，并認為簡要是六經(jīng)的重要特征，其《試筆·六經(jīng)簡要說》云：“妙論精言，不以多為貴，而人非聰明，不能達其義，余嘗聽人讀佛書，其數(shù)十萬言，謂可數(shù)談而盡，而溺其說者以謂欲曉愚下人，故如此爾。然則六經(jīng)簡要，愚下人獨不得曉邪?！保?］第七冊，178在六經(jīng)中，他尤重《易》與《春秋》，其《易童子問》卷三云：“孔子之文章，《易》、《春秋》是已。 其言愈簡，其義愈深?！保?］第四冊，534又云：“圣人之于《易》也，其意深，其言謹。”［1］第四冊，88《易》、《春秋》言簡而意深的特征為歐陽修所謂“用意特深而語簡”、“文簡而意深”的“簡而有法”說提供了效仿對象和文化淵源。

我們先來看“簡而有法”說的形成與《易》之關(guān)系。宋代易學發(fā)達，歐陽修《易童子問》是其中的代表作品。歐陽修針對煩瑣的漢唐經(jīng)學章句訓詁，提倡以“簡易”原則解經(jīng)，他多次強調(diào)“儒者學乎圣人，圣人之道直以簡”［1］第三冊，151，認為六經(jīng)本就是簡單平易的，所謂“經(jīng)義固常，簡直明白”［2］34，可視為其義理經(jīng)學的方法論原則。這一原則的來源，歐陽修《易童子問》卷三有相關(guān)論述：

《系辭》曰：“乾以易知，坤以簡能；易則易知，簡則易從；易知則有親，易從則有功；有親則可久，有功則可大；可久則賢人之德，可大則賢人之業(yè)?！逼溲蕴斓刂?、乾坤之用、圣人所以成其德業(yè)者，可謂詳而備矣，故曰“易簡而天下之理得矣”者，是其義盡于此矣。［1］第四冊，534

唐代孔穎達《周易正義》卷首認為：“乾坤”之太初元氣創(chuàng)發(fā)于自然，生成萬物，不須煩勞，因此，“乾坤”作為天地之始，萬物之母，以平易為人所知，以簡約見其功能［3］1-2。在《易經(jīng)》“乾坤易簡”觀念的影響下，歐陽修認為，對于經(jīng)學研究和接受而言，要符合六經(jīng)簡直明白的行文特點，正如生成天地自然的乾坤一樣，保持原初的面貌。他在《易或問》中說：“大義簡而要，故其辭易而明?！保?］第四冊，87可見，在歐陽修看來，領(lǐng)會《易》之關(guān)鍵在于抓住“大義”，并依據(jù)自然性情用簡單平淡的語言表達出來。正如歐陽發(fā)在《先公事跡》中所云：“其（歐陽修）于經(jīng)術(shù)，務明其大本，而本于性情，其所發(fā)明，簡易明白?！保?］第八冊，555歐陽修在《易》學中主張的“得其大者可以兼其小”［1］第二冊，90，與《詩》學中堅持的“得其本而通其末”［2］892異曲同工，共同構(gòu)成了其尚簡反繁的經(jīng)學學風，這對他在文學創(chuàng)作領(lǐng)域中提出的“修文字簡略，止記大節(jié)，期于久遠……然能有意于傳久，則紀大而略小”［1］第四冊，324主張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

“易簡”作為“天下之理”，不僅適用于圣人之道，也適用于體道的文辭，甚至文學作品。如被后世譽為尚簡范文的《醉翁亭記》即受《易》的影響，據(jù)《愛日齋叢鈔》卷四載：“世傳歐陽公作《醉翁亭記》成，以示尹師魯，自謂古無此體。師魯曰：‘古已有之?！等唬瑤燈斊鹑　吨芤住るs卦》以示公，公無語，果如其說。”［4］162在古代征圣宗經(jīng)的文化背景下，作為群經(jīng)之首的《周易》不僅為文學創(chuàng)作提供了可資借鑒的體式，而且對文學理論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歐陽修“簡而有法”的提出是在復古“圣人之道”的前提下，對古文創(chuàng)作觀念的恢復和發(fā)展。

再言“簡而有法”與《春秋》之聯(lián)系。六經(jīng)皆史，《春秋》對這一理論的影響更多表現(xiàn)在史學方面。歐陽修十分尊奉《春秋》，編纂史籍多取《春秋》之法，曾稱自撰《新唐書》本紀“亦偶合于《春秋》之法”［5］113；《宋史·歐陽修傳》亦載：“奉詔修《唐書》紀、志、表，自撰《五代史記》，法嚴詞約，多取《春秋》遺意?！保?］10381我們?nèi)舯葘Α杜f唐書》、《舊五代史》與歐陽修編纂的《新唐書》、《新五代史》，就會發(fā)現(xiàn)，前者文字敘述通常是冗長散漫的，后者則文字簡潔。這種書寫風格即后世所謂“一字褒貶”、“微言大義”的“春秋筆法”，其本質(zhì)特征是尚簡用晦?！按呵锕P法”不僅被史家奉為圭臬，而且對中國古代文論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錢鐘書曾言：“兩漢時期最有后世影響之理論，為‘春秋書法’，自史而推及于文?！保?］44歐陽修“簡而有法”就是“春秋筆法”影響下由史及文的重要散文理論。

關(guān)于“簡而有法”文論的史學淵源，我們還可以從《邵氏聞見錄》卷八中窺其端倪：

天圣、明道中，錢文僖公自樞密留守西都，謝希深為通判，歐陽永叔為推官，尹師魯為掌書記，梅圣俞為主簿，皆天下之士，錢相遇之甚厚。一日，會于普明院，白樂天故宅也，有唐九老畫像，錢相與希深而下，亦畫其旁。因府第起雙桂樓，西城建閣臨圜驛，命永叔、師魯作記。永叔文先成，凡千余言。師魯曰：“某止用五百字可記。”及成，永叔服其簡古。永叔自此始為古文。錢相謂希深曰：“君輩臺閣禁從之選也，當用意史學，以所聞見擬之。”［8］47

錢惟演所謂“當用意史學”，敏銳地指出了尹洙簡古之文與史學的關(guān)系。北宋釋文瑩《湘山野錄》卷中也記錄了這樁公案，并稱道尹文“語簡事備，復典重有法”、“完粹有法”［9］38。尹洙“簡而有法”的重要來源是《春秋》。除了前文歐陽修將“簡而有法”與《春秋》并提外，范仲淹在《尹師魯河南集序》中云：“師魯深于《春秋》，故其文謹嚴，辭約而理精?！保?0］183《宋史·尹洙傳》載：“洙內(nèi)剛外和，博學有識度，尤深于《春秋》。自唐末歷五代，文格卑弱。至宋初，柳開始為古文，洙與穆修復振起之。其為文簡而有法，有集二十七卷?！保?］9838四庫館臣評尹洙《五代春秋》時亦云：“穆修《春秋》之學，稱受之于洙，然洙無說《春秋》之書，惟此一編。筆削頗為不茍，多得謹嚴之遺意，知其《春秋》之學深矣。”［11］432清代劉熙載《藝概·文概》：“尹師魯為古文先于歐公。歐公稱其文‘簡而有法’，且謂‘在孔子《六經(jīng)》中，惟《春秋》可當?！w師魯本深于《春秋》，范文正為撰文集序嘗言之?！保?2］28由上可見，尹文“簡而有法”主要得益于《春秋》之學。在歐陽修的經(jīng)學觀念中，《春秋》是“簡而有法”的典型代表，他以此語激賞尹文，顯示了其以經(jīng)史論文的思維方式。

二 歐陽修“簡而有法”說的美學指向

歐陽修“簡而有法”說言、意兼顧，即兼具形式意義和內(nèi)容意義，是指語句簡約而用意特深，其美學內(nèi)涵大致包括下面三個方面。

（一）簡潔凝煉、自然流暢的語言風格

歐陽修提出的“簡而有法”，首先要求散文語言簡潔凝煉，遣詞造句要言不煩。其為文往往為求文字精煉、簡易省約而進行屢次修改?！洞轰炯o聞》卷七云：“歐陽文忠公作文既畢，貼之墻壁，坐臥觀之，改正盡善，方出以示人?！m大手筆，不以一時筆快為定，而憚于屢改也。”［13］102修改的過程往往是去粗取精、刪繁就簡的過程。據(jù)《曲洧舊聞》卷四載：“讀歐公文，疑其自肺腑流出而無斫削工夫。及見其草逮其成篇，與始落筆十不存五六者，乃知為文不可容易?！保?4］142《朱子語類》又載：“歐公文亦多是修改到妙處。頃有人買得他《醉翁亭記》稿，初說‘滁州四面有山……’凡數(shù)十字，末后改定只曰‘環(huán)滁皆山也’五字而已。”［15］3308改動作品可謂“簡而有法”理論的付諸實踐，通過字斟句酌，反復潤色、修改、刪定，使文章能夠更加簡潔精煉，最終完成定稿。

然而，歐陽修提倡的“簡而有法”并非一味地片面追求文章語言簡潔，還必須自然流暢。歐陽修在《與澠池徐宰書》中云：“著撰茍多，他日更自精擇，少去其繁，則峻潔矣。然不必勉強，勉強簡節(jié)之，則不流暢，須待自然之至，其如常宜在心也。”［1］第八冊，219-220歐陽修告誡外甥徐無黨：作文時不僅要重視刪繁就簡、語言精煉，而且要達到水到渠成的“自然之至”。如果勉強刪繁以求“簡”，則易造成文意枯竭，文意不明晰，文氣不暢通，達不到文風自然的審美效果，正如其《與樂秀才第一書》所云：“夫強為則用力艱，用力艱則有限，有限則易竭?！保?］第四冊，333歐陽修《獲麟贈姚辟先輩詩》云：“正途趨簡易，慎勿事崎嶇。”［1］第一冊，152將“簡易”作為詩文創(chuàng)作之“正途”，新奇怪異則是崎嶇小道，勸人勿入。其散文創(chuàng)作雖往往取法古人，追求“簡”的審美效果，然平易自然的文風是其時刻堅持的寫作標準。誠如他對曾鞏所言：“孟、韓文雖高，不必似之也，取其自然耳?！保?6］255針對中唐韓愈、孟郊的古文創(chuàng)作，歐陽修強調(diào)“取其自然”，反對中唐散文怪奇的文風。他說：“余嘗患文士不能有所發(fā)明以警未悟，而好為新奇以自異，欲以怪而取名，如元結(jié)之徒是也。 至于樊宗師，遂不勝其弊矣?！保?］第七冊，455在追求語言簡易的同時，主張文風自然，是歐陽修“簡而有法”說的進一步發(fā)展和完善。當然，在具體寫作實踐中，歐陽修偶爾也有過簡的毛病。如北宋劉安世曾批評道：“《新唐書》敘事好簡略，其詞簡，故其事多郁而不明，此作史之弊也。且文章豈有繁簡？必欲多，則文冗而不足讀；必欲簡，則僻澀令人不喜?！士芍^之文，如風行水上，出于自然也；若不出于自然而有意于繁簡，則失之矣。”［17］740雖然《新唐書》存在事略詞簡的“作史之弊”，但在其古文創(chuàng)作實踐中，卻往往以“簡而有法”為圭臬，兼顧文章的自然流暢。

（二）言簡意深、意在言外的審美境界

“簡而有法”作為歐陽修重要的古文理論，其美學指向是在追求簡易自然文風的同時，達到言簡而意深的審美效果。在《論〈尹師魯墓志〉》中，歐陽修先說尹文“簡而有法”，又言師魯文“簡而意深”，我們雖不能直接將“意深”等同于“有法”，但至少可以說“意深”是“有法”的重要成分。歐陽修所謂“簡而有法”之“法”含有寄寓深遠、意在言外之意。歐陽修曾在《春秋論》中提出“經(jīng)文隱而意深”［1］第二冊，101的理論觀點。所謂“隱而意深”，即用簡約的語言，表達豐富深刻的涵義。并且，這種涵義并非文中直接呈現(xiàn)出來，而是通過讀者仔細琢磨體會才能領(lǐng)略的，即文外之意。歐陽修文法多學韓愈，南宋樓昉評韓愈《殿中少監(jiān)馬君墓銘》似乎可以用來評歐陽修文：“敘事有法，辭極簡嚴，而意味深長，結(jié)尾絕佳，感慨傷悼之情見于言外?！保?8］470

歐陽修散文創(chuàng)作以“簡而有法”為指導原則，其文風也表現(xiàn)出看似簡易平淡、其實遙深跌宕的特征。通過最經(jīng)濟的文字使讀者知曉更深廣的寓意，造成以少勝多、一唱三嘆、回味無窮的審美藝術(shù)效果。歐陽修《與陳之方書》倡曰：“若吾子之文，辨明而曲暢，峻潔而舒遲，變動往來，有馳有止，而皆中于節(jié)，使人喜慕而不厭者，誠難得也?！保?］第四冊，312又在《與澠池徐宰無黨》中說：“作文之體，初欲奔馳，久當收節(jié)，使簡重嚴正，或時肆放以自舒，勿為一體，則盡善矣?！保?］第八冊，220“簡而有法”一方面要求作文以簡潔為主，另一方面又允許文章作法不限一途，于有法于無法之中，實為活法。如此為文，如風行水上，如天地元氣，一張一弛，變化自如，平淡自然卻又往復深邃。蘇洵《上歐陽內(nèi)翰第一書》評歐文時云：

執(zhí)事之文，紆余委備，往復百折而條達疏暢，無所間斷；氣盡語極，急言竭論而容與閑易，無艱難勞苦之態(tài)。［19］389

“峻潔而舒遲”、“簡重自舒”、“紆余委備”均準確地概括出了歐陽修散文的藝術(shù)風格。朱熹也有相似看法，稱歐陽修文“雖平淡，其中卻自美麗，有好處，有不可及處，卻不是阘茸無意思”［15］3312。元人劉塤亦云：“歐公文體，溫潤和平，雖無豪健勁峭之氣，而于人情物理，深婉至到，其味悠然以長，則非他人所及也。”［20］141看似“平淡”的背后“有不可及處”，表面“溫潤和平”其實“深婉至到”、“悠然以長”，這正是“簡而有法”、“言簡意深”的應有之義。歐文由于紆余曲折，自然形成一種含蓄不盡、言約意遠的風格。朱熹曾指出這一特點：“歐公不盡說，含蓄無盡，意又好。”［15］3310清代何焯評歐陽修為史中輝所作的《峴山亭記》時亦云：“言外有規(guī)史君好名意?！钤谖⒅S中有引而進之之意。”［21］690

（三）詳略得當、繁簡相宜的敘事策略

清人沈德潛曾指出歐陽修散文在敘事技巧方面有“簡而有法，詳略得宜”［22］327的特點。對于敘事而言，“簡而有法”主要體現(xiàn)在事件裁剪詳略得當、繁簡相宜及文簡與事信的關(guān)系兩方面。

歐陽修古文理論“簡而有法”與其史學理論“惟簡乃可立法”頗為相似。歐陽修在《新五代史》中云：“即位以前，其事詳，原本其所自來，故曲而備之，見其起之有漸有暴也。即位以后，其事略，居尊任重，所責者大，故所書者簡，惟簡乃可立法?！保?3］1他在此提出史學敘事應該“惟簡乃可立法”。史學敘事中尚簡之風，前代已興盛。如唐劉知幾《史通》中言：“敘事之省，其流有二焉：一曰省句，二曰省字。”［24］170要求史書敘事應語句簡潔精煉?！胺ā眲t側(cè)重藝術(shù)技巧，要寫得生動形象，于含蓄中體現(xiàn)褒貶?！昂啞笔恰傲⒎ā钡幕A(chǔ)，“法”即修史立場，是“簡”的目的。而歐陽修所謂“簡”，不僅要求敘事語言方面要言不煩，更強調(diào)對題材的取舍剪裁上要精選細擇，詳略得當，有高度的概括力。

至于敘事過程中的具體行文方法，歐陽修提出，敘事宜用“互見”法?；ヒ姺▌?chuàng)始于司馬遷《史記》，并為后世文士史家廣泛運用?；ヒ姺ㄊ呛單囊ㄖ?，對歐陽修散文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其《尹師魯墓志銘》即用互見法，他在《論〈尹師魯墓志〉》針對尹洙后人的質(zhì)疑，辯解道：“若謂近年古文自師魯始，則范公祭文已言之矣，可以互見，不必重復也?；矢洝俄n文公墓志》、李翱《行狀》不必同，亦互見之也。”［1］第四冊，395歐陽修在敘事手法方面，還受到司馬遷紀傳文的影響，明人艾南英《再與陳怡云公祖書》中論歐文時云：“傳、志一事，古之史體，龍門（司馬遷）而后，惟韓、歐無愧立言。觀其剪裁詳略，用意深遠，得《史》、《漢》之風神?！保?5］237“剪裁詳略，用意深遠”是“簡而有法”理論主張在散文敘事技巧方面的重要體現(xiàn)。明人茅坤在評價歐文時云：“蓋歐得史遷之髓，故于敘事處裁節(jié)有法，字不繁而體已完?！保?6］2421對于繁雜冗長的事跡材料，歐陽修認為，應該“記大而略小”，不要不加選擇而一一羅列事跡，只需選取其中最重要、最富有代表性的一二事即可。其《論〈尹師魯墓志〉》中云：“其事不可遍舉，故取其要者一兩事以取信?！保?］第四冊，394也就是說，既要善于抓住主要事件提綱挈領(lǐng)地議論說理和抒情，又要講究法度，詳略得當，繁簡適宜。

就敘事功能而言，歐陽修提出的“簡而有法”與其“事信”主張也有一定聯(lián)系，要求在簡要的語言中包含信實的內(nèi)容。其《內(nèi)殿崇班薛君墓表》云：

予考古所謂賢人君子、功臣烈士之所以銘見于后世者，其言簡而著。及后世衰，言者自疑于不信，始繁其文，而猶患于不章，又備其行事，惟恐不為世之信也。［1］第二冊，310

在歐陽修看來，“簡而著”之銘才能“見于后世”，而語言繁瑣之作則沒有流傳下來，甚至連作者自己都不相信。這一文學觀念受經(jīng)史傳統(tǒng)影響頗深，歐陽修《春秋或問》提出：“《春秋》謹一言而信萬世者也。”［1］第二冊，112其《與張秀才第二書》又云：“其（圣人）文章則六經(jīng)所載至今而取信者是也。其道易知而可法，其言易明而可行?！保?］第四冊，248此處之“文章”不是繁縟輕浮、新奇怪誕的文辭，而是簡直凝重、謹嚴平易的敘事語言。歐陽修《送黎生下第還蜀》詩云：“圣言簡且直，慎勿迂其求。 經(jīng)通道自明，下筆如戈矛?！保?］第一冊，55在《春秋論》中又說：“經(jīng)簡而直，傳新而奇，簡直無悅耳之言，而新奇多可喜之論，是以學者樂聞而易惑也?！保?］第二冊，101“《春秋》辭有同異，尤謹嚴而簡約，所以別嫌明微，慎重而取信。”［1］第二冊，105簡約的敘事、平易的語言雖然在文字表面不那么光彩奪目，但能夠更清楚、更直接地辨明是非善惡，從而為人所信，流傳后世。因此，歐陽修在《論〈尹師魯墓志〉》中云：“故于其銘之，但云‘藏之深，固之密，石可朽，銘不滅’，意謂舉世無可告語，得深藏牢埋此銘，使其不朽，則后世必有知師魯者?！保?］第四冊，395歐陽修堅信，雖然銘文僅有簡單平淡的四句，但因符合“簡而著”之法則，因此可“見于后世”。“事信”的史學傳統(tǒng)正是歐陽修強調(diào)文章求簡及其古文遠播的原因之一，正如蘇軾《六一居士集敘》中所云：“其言簡而明，信而通，引物連類，折之于至理，以服人心，故天下翕然師尊之?！保?］第八冊，571

三 歐陽修“簡而有法”說的批評史意義

宋代初中期文壇上，注重駢偶華麗的“西昆體”和主張怪奇誕妄的“太學體”先后頗為活躍，風靡一時。此時的歐陽修拈出“簡而有法”說為尹文特征，并奉之為作文圭臬，依此進行古文創(chuàng)作實踐，這在中國古代散文發(fā)展史和批評史上都具有重要的革新意義。

范仲淹在《尹師魯河南集序》中云：

洎楊大年以應用之才，獨步當世。學者刻辭鏤意，有希仿佛，未暇及古也。其間甚者專事藻飾，破碎大雅，反謂古道不適于用，廢而弗學者久之。洛陽尹師魯，少有高識，不逐時輩，從穆伯長游，力為古文。而師魯深于《春秋》，故其文謹嚴，辭約而理精，章奏疏議，大見風采，士林方聳慕焉。遽得歐陽永叔，從而大振之，由是天下大之文一變而古，其深有功于道歟?。?0］183

宋初文壇沿襲晚唐五代駢文風氣，詞藻華麗，格弱字冗，歐陽修早期文風也受此濡染。據(jù)《邵氏聞見錄》卷一五載：“歐陽文忠公早工偶儷之文，故試于國學、南省，皆為天下第一。既擢甲科，官河南，始得師魯?！畮燈斔匾允饭P自負，果然，《河東》一傳，大妙。修本所取法于斯傳，亦有繁簡未中者，愿師魯刪之，則盡善也。’”［8］88可見，歐陽修對尹洙“簡而有法”的文風可謂心悅誠服，其古文創(chuàng)作也始于在洛陽為官時對尹洙的學習，關(guān)于這一點，還有許多文獻可證。如歐陽修《記舊本韓文后》：“舉進士及第，官于洛陽。而尹師魯之徒皆在，遂相與作為古文。”［1］第四冊，406《宋史·歐陽修傳》亦云：“調(diào)西京推官，始從尹洙游，為古文，議論當世事，迭相師友；與梅堯臣游，以歌詩相唱和，遂以文章冠名天下?！保?］10375因此，尹文“簡而有法”的特征不僅為歐陽修提供了師法對象，也為北宋古文運動的發(fā)起和倡導豎立了一面旗幟。

歐陽修提倡的“簡而有法”說不僅要求文章內(nèi)容上應該簡潔有法度，而且強調(diào)文章語言簡易平淡，行文自然流暢，寓意深遠；既要言簡意深，又要選材精當，詳略分明，善于裁剪；既要講究“簡”之法度，又要避免斧鑿之痕，做到自然平淡，“簡”與“法”雖為二物，但在作文時卻是一體兩面，不可分割。正如明人艾南英《答陳人中論文書》中所評：“宋之文，由乎‘法’不至于有跡而太嚴者，歐陽子也，故嘗推為宋之第一人?！保?5］205歐陽修之所以提倡“簡而有法”，正是基于他對宋初駢文一味追求繁文縟句的擯棄態(tài)度。

在中國文學史上，劉勰《文心雕龍·宗經(jīng)》提出“體約而不蕪”［27］84，并作為“文能宗經(jīng)”的“六義”之一，首次將經(jīng)典的簡易與尚簡文風聯(lián)系起來，在《文心雕龍·議對》中又重申：“文以辯潔為能，不以繁縟為巧。”［27］899中唐古文運動在韓、柳的主導下，提出文道合一的理論主張，宣揚六經(jīng)之道，又一次將六經(jīng)作為高尚文風的典范。歐陽修接過韓、柳的古文運動旗幟，標舉六經(jīng)，尤重《易》和《春秋》，提出了“簡而有法”的古文創(chuàng)作理論，是在復古宗經(jīng)的宋學背景下對北宋文風進行革新的理論核心。

歐陽修“簡而有法”說是文章繁簡理論發(fā)展過程中的關(guān)鍵環(huán)節(jié)。文章繁簡是中國古代文論中的重要問題，郭紹虞先生曾言：“文章繁簡非昔人所注意。昔人所言，不過重在镕裁方面，不使句有可削、字有可減而已。自《史通》言敘事以簡要為主，歐陽修、尹洙等復揚其波，于是古文家論文，遂多偏于尚簡?！保?8］589歐陽修“簡而有法”植根于《易》、《春秋》為主的經(jīng)史學術(shù)，用之于文學批評，遂成為北宋古文創(chuàng)作的核心理論之一。以“簡”衡文受到后世評論家的認同和接受，逐漸成為后世散文批評領(lǐng)域常見的范式。如南宋陳骙《文則》云：“事以簡為上，言以簡為當。言以載事，文以著言，則文貴其簡也。文簡而理周，斯得其簡也。讀之疑有缺焉，非簡也，疏也?！保?9］6強調(diào)“簡”主要是指加大文字的內(nèi)在容量，是濃縮，而不是疏略，深得歐陽修“簡而有法”之真諦。后世也有不識此義的，認為歐陽修不知繁簡適宜的作文之道而一味求簡，從而引發(fā)繁簡之爭。如金人王若虛針對前引《邵氏聞見錄》有關(guān)歐、尹競文趨簡的記載，在其《文辨》中也說道：“此特少年豪俊一時爭勝而然耳。若以文章正理論之，亦唯適其宜而已，豈專以是為貴哉？蓋簡而不已，其弊將至于儉陋而不足觀矣?！保?0］412清代顧炎武認為衡文的主要標準在辭達而非繁簡，其《日知錄·文章繁簡》云：“辭主乎達，不論其繁與簡也。繁簡之論興而文亡矣?！保?1］1099這些言論均明確反對盲目求簡以至于損害文章內(nèi)容表達的傾向。

歐陽修作為古文大家，其“簡而有法”文論和散文創(chuàng)作風格直至清代仍不乏追蹤效仿者，如李慈銘在《讀尹河南集》中認為：“歐陽文忠稱其簡而有法，知言哉?！保?2］644清人金之俊在《讀尹河南文集》亦云：

其文樸直緊嚴，果有當于簡。即碑銘書疏，或詳至數(shù)千言之多，皆精于理，核于事，而無靡詞，無溢氣，雖詳而仍不害其為簡也。非大哉博學之孔子，不能為《春秋》之簡；非博學強識，通知今古之師魯，亦不能為師魯之簡；非博極群書，集古千卷，藏書萬卷之歐陽氏，亦不能為歐陽氏之簡。而能以“簡而有法”一句，遂盡師魯之為文也。此簡之所以有足貴，而能為簡者之匪易言歟。［33］155

自歐陽修“簡而有法”說提出后，遂為尹洙文章之定評。此處之“簡”并非一味刪汰、單純省約，故“雖詳而仍不害其為簡”；求“簡”的背后是“博學強識，通知今古”，是言之有物、言之有序、厚積薄發(fā)的文章至高境界。在這個意義上，“簡而有法”的影響波及清代桐城派文論中的“義法”。方苞云：“《春秋》之制義法，自太史公發(fā)之，而后之深于文者亦具焉。義即《易》之所謂‘言有物’也，法即《易》之所謂‘言有序’也；義以為經(jīng)而法緯之，然后為成體之文。”［34］157桐城派另一代表人物劉大櫆在《論文偶記》中明確說道：“文貴簡。凡文筆老則簡，意真則簡，辭切則簡，理當則簡，味淡則簡，氣蘊則簡，品貴則簡，神遠而含藏不盡則簡，故簡為文章盡境?！保?5］9他們所謂“簡”，皆有“法”之“簡”，均是對歐陽修“簡而有法”說的繼承和發(fā)展。

歐陽修倡導“簡而有法”的寫作技巧和審美追求，矯正了晚唐五代宋初長期以來雕詞琢句、駢儷繁縟、堆砌繁冗的文壇積弊。歐陽修在“簡而有法”的理論指導下創(chuàng)作的散文，作為北宋古文運動的成功實踐，受到時人后輩的稱許。其散文簡古峻潔、平易自然的特點為宋文確立了典范，宋人韓琦為歐陽修作墓志銘云：“自唐室之衰，文體隳而不振，陵夷至于五代，氣益卑弱。國初柳公仲途，一時大儒以古道興起之，學者卒不從。景祐初，公與尹師魯專以古文相尚，而公得之自然，非學所至，超然獨婺，眾莫能及?！谑俏娘L一變，時人競為模范?！保?］第八冊，514對歐陽修反“西昆體”、“太學體”，倡“簡而有法”給予了充分肯定。

綜上所述，在北宋時期宗經(jīng)復古學術(shù)風氣的影響下，歐陽修提出了“簡而有法”的古文創(chuàng)作理論主張，注重向《易》、《春秋》等圣人經(jīng)典文風學習，在求簡的同時，兼顧言簡與意深、簡略與詳實、簡與繁之間的辯證統(tǒng)一，對簡易流暢的宋文風格的確立作出了重要貢獻。

注釋：

①筆者翻閱羅根澤、郭邵虞、蔡鎮(zhèn)楚、鄒然等所編著的數(shù)本《中國文學批評史》、朱東潤撰《中國文學批評史大綱》、張少康著《中國文學理論批評史》，對歐陽修“簡而有法”理論均付之闕如。王運熙、顧易生主編《中國文學批評通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79-80頁）對此有簡略論述。相關(guān)論文僅有宋麗琴《從對立統(tǒng)一中學習歐陽修“簡而有法”修辭觀》（《河北大學成人教育學院學報》2004年第2期），論述到“簡而有法”理論中語言繁簡與修辭學之關(guān)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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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 OUYANG Xiu’s Literary Thoughts of Preciseness within Rules

ZHANG Zheng-qian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Department，Jinan University，Guangzhou，Guangdong 510632，China）

Preciseness within rules is the main prose theory of OUYANG Xiu.It is born under the background of Song learning’s honoring classics and returning to the ancients，imitates and has its source from the Book of Changes，Spring and Autumn Annals．Preciseness refers to the plainness of diction and clarity of statement while rules imply the art and profoundness of articles.As a whole style of articles，preciseness within rules asks for the precise，natural and profound articles which are significant both in form and content.The aesthetic intension includes precise，natural and fluent language style，profound aesthetic realm and reasonably detailed irritation strategy.OUYANG Xiu’s preciseness within rules，as the theoretical banner of classical prose movement of the Northern Song dynasty，lays a systematic and long-lasting impact on honoring preciseness and simplicity theory in the prose writing and criticism.

OUYANG Xiu；preciseness within rules；The Book of Changes；Spring and Autumn Annals；simple and natural；precise but profound

I206.2

A

1000-5315（2015）02-0133-07

［責任編輯：唐 普］

2014-11-03

教育部人文社科重大項目“宋金元文藝思想史”（項目編號：11JJD750009）。

張振謙（1979—），男，河南許昌人，文學博士，暨南大學中文系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唐宋文學與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