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認罪書》和《朗讀者》均由對殘酷歷史的追問實現(xiàn)人性的反思,揭示歷史背后潛藏的復雜人性。同樣是審視人性,兩部作品無論是在反思方式、反思力度上,還是在對人性的揭示和懺悔救贖之路上都呈現(xiàn)出一定差別,這源于不同文化視域下對待歷史態(tài)度的差異及其所包含的自省意識、人文關懷的不同。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8-7931(2015)02-0042-04
收稿日期: 2015-01-24
基金項目: 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11&ZD110)
作者簡介: 王美平(1989—),女,河南舞鋼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A Comparison of The Confession and The Reader Based on the Refl ection of Human Nature
WANG Mei-ping
(Colleg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Henan University, Kaifeng 475001, China)
Abstract:By questioning the cruel history, both The Confession and The Reader have achieved the introspection of humanity, and revealed the complex human nature behind the history.The same point of both works is to review human nature, while the two works show differences in terms of introspection manners, reflection intensity, the revelation of human nature, and the approaches to repentance and redemption. All these are because of different historical attitudes and different introspective consciousness and humanistic care from different cultural perspectives.
Key words:reflection of human nature;confession;The Confession;The Reader
人性反思歷來是文學作品討論的熱點之一。一般情況下,歷史風云往往對個人命運產(chǎn)生重大影響,對歷史的重讀也就往往涉及對人性的反思。喬葉的《認罪書》和本哈德?施林克的《朗讀者》通過回溯歷史,關注被掩藏的人性之惡,由于不同的歷史意識、反思文化的差異等,使二者在反思懺悔的具體途徑、力度,對人性的揭示和人文精神的彰顯上有所不同。
一
“戰(zhàn)爭是人類的戰(zhàn)爭,對戰(zhàn)爭的反思最終要落到對人類自身的反思。人類發(fā)動戰(zhàn)爭有種種理由,但總是把真實的意圖深深地埋藏起來?!?[1]《認罪書》和《朗讀者》分別以“文革”和“二戰(zhàn)”的歷史為故事背景,通過重讀歷史,深度開掘與復雜歷史緊密糾纏的人性,打破了長久以來難以言說的傷痛,從譴責戰(zhàn)爭、揭露暴行轉向對人性、對自我的反思。在道德災難面前,法律往往會束手無策,兩部作品中對于“罪”的界定,都不是以法律為標準,而是從道德和人性的角度甄別的,以期尋求對人性思考的理性超越。《認罪書》中,金金以一個旁觀者的身份探究歷史幽微,借助眾多歷史參與者的回憶還原歷史真相,在審視施害者罪行的同時,揭開了受害者也曾作為施害者對他人實施殘害的秘密。曾經(jīng)是歷史災難下受害者的梁文道、張小英、梁知等人,由于人性的冷漠、自私,造成了梅好和梅梅相繼死亡,由此引發(fā)對普通人“平庸的惡”的思考,不僅施害者是有罪的,眾多的旁觀者、受害者是有罪的,所有的人都是有罪的。最后把批判的矛頭指向自己,金金—揭開這一切真相的審判者,用嫁給梁知來報復梁新對自己的拋棄,同樣也是有罪的?!墩J罪書》“撕開歷史和現(xiàn)實的殘酷和荒謬,在人性和倫理的幽暗和虛弱處覺醒并反思,對那些不能遺忘的惡進行‘認知、認證、認定’,對那些不可原諒的罪進行‘認領、認罰’” [2]。
《朗讀者》講述女主人公漢娜與少年時期的米夏產(chǎn)生了一段戀情,后因她曾在納粹時期做過集中營的女看守受審判而入獄,失去了自由和愛情,她在獄中通過朗讀來反思、懺悔、救贖自己,由此引發(fā)對二戰(zhàn)歷史的開掘,對平庸的惡進行反思,從而拷問人性的弱點。作者對漢娜并沒有過多的譴責,而是層層鋪開歷史,將她的盲目與罪責并置,任所有人去評判、去思考,旨在使年青一代去理解和反思:個人的愚昧、盲從如何在歷史的裹挾下充當了戰(zhàn)爭的幫兇。除漢娜之外,米夏、法官等作為審判者和法律權威的代表也是有罪的,米夏恥于面對曾經(jīng)的戀情,選擇尊重漢娜的秘密也是對自我責任的一種逃避,是漢娜被判終身監(jiān)禁的一個推動因素。通過對二戰(zhàn)歷史的審視,抵達人性深處的弱點,反思個人的盲目、愚昧、麻木不仁如何在歷史的裹挾中引發(fā)道德悲劇,進而尋求人類的普遍反思和自我懺悔。
回溯歷史為反思人性提供了一種新的思考角度,面對戰(zhàn)爭、動亂,譴責并不是唯一目的,戰(zhàn)爭同樣可以作為一面鏡子,投射出人性的復雜面來,作為后來者,不僅要重新認識時代,更重要的是透過時代的幽微透視自己,審視當下。從關注歷史的罪惡、施害者的殘酷到聚焦受害者和旁觀者背后的人性之惡,透視了復雜歷史背后的人性弱點;從要求別人懺悔、逼迫別人懺悔到自我懺悔,批判的矛頭由他人指向自己。兩部作品具有不同的歷史背景,反思的具體方式、力度以及懺悔道路等都有所差別,但是殊途同歸的是人性反思的最終目的。
二
《認罪書》和《朗讀者》在如何實現(xiàn)人性反思的具體方式上有所不同?!墩J罪書》是以逼罪方式令當事人和后來者認罪并懺悔的。梁文道、張小英在“文革”中親眼看著梅好走進群英河而不施救,置親情和友情于不顧,梁知、梁新為了自己的前途寧愿把梅梅逼向死路等,這些事實都被當事人掩蓋,直到金金刨根問底,將這些罪行昭之于眾,迫使他們不得不承認自己的罪責并懺悔。因此,他們不是自己反思罪行,而是被金金逼迫著懺悔,甚至可以說,若不是金金揭開了這一切,恐怕他們永遠不會懺悔,還會繼續(xù)依照預計的軌跡走下去。《朗讀者》以主動認罪展開敘述,無論是漢娜還是米夏都自覺地進行反省,發(fā)現(xiàn)并懺悔自己的罪責,對歷史和自身有一種清醒且全面的認識,顯示了一種敢于承擔責任的勇氣和愛的能力。漢娜在法庭上接受審判時并不認為自己有罪,她堅信自己只是忠于作為看守的職責,后來她在獄中學習識字,閱讀了大量關于納粹罪行的書籍,認識到自己盲目無意識的行為所造成的后果,在死后讓米夏幫她看望曾經(jīng)受到傷害的女兒并贈送自己全部的積蓄作為彌補,這些都是自覺地反思和懺悔。米夏為漢娜朗讀是在反思自己在法庭上所做的選擇,反思和漢娜的關系,最后終于可以坦然面對兩人的愛情,主動向律師和女兒訴說內(nèi)心的隱痛。
從反思方式上看,兩部作品有逼罪和認罪之別?!墩J罪書》中的認罪以逼罪方式展開,逼迫當事人和曾經(jīng)的受害者認領自己的罪責,是被迫地認罪,其中缺乏理性精神和自省意識?!独首x者》則是自覺地反思和認罪,反思被歷史掩蓋的個人罪責,反思人性中潛藏的平庸之惡,審視人性自身。“哲學理性所應當傾聽的,倒正是對于惡的懺悔的最漫不經(jīng)心的、最不能言喻的表達方式。所以,我們應當從‘思辨的’表達方式退回到‘自發(fā)的’表達方式?!?[3]7-8真正的認罪,應該是自發(fā)的認罪、飽含著情愿的認罪,對人性的反思只有從被迫走向主動,反思才具有哲學價值。反思方式的不同也使得兩部作品具有不同的反思力度,自發(fā)的普遍性反思無疑是更加徹底的,更具哲學意味的。時間雖在流逝,在不同的時空中,人性卻表現(xiàn)出驚人的相似,只有認清歷史和自己,主動反思人性的弱點,才能照亮人類的精神世界。
反思方式和反思力度的差異使作品對人性復雜面的揭示有所不同?!独首x者》更多呈現(xiàn)的是人性之弱,而《認罪書》主要揭露人性之惡。在《朗讀者》中,不管是漢娜還是米夏身上都不僅僅是單純的人性之惡,更多的是復雜歷史條件下的善惡交織,是人性無可奈何的弱點。米夏在漢娜接受審判時表現(xiàn)出的沉默是在愛情、道德和法律之間的艱難抉擇,難以用對錯區(qū)分。出于維護漢娜尊嚴的目的,米夏選擇保守漢娜的秘密,但間接造成了漢娜被終身監(jiān)禁,這樣的結果使他內(nèi)心經(jīng)歷了道德和良心的譴責;倘若忠于法律和事實,說出漢娜的秘密,雖可使?jié)h娜免于監(jiān)禁,但是卻暴露了一直以來漢娜要保守的秘密,而米夏卻沒有勇氣面對這段曾經(jīng)的感情,所以他在隱藏和坦露自己的隱私之間艱難徘徊,艱難抉擇。戰(zhàn)后一代譴責父輩在納粹時期的冷漠和無動于衷,責備父輩沒有對納粹暴行進行反抗,其與父輩之間尷尬的代際關系是親情和理智之間矛盾的結果。
《認罪書》一改往常對受害者的同情立場,揭露旁觀者和受害者身上潛藏的人性之惡。梁文道在“文革”中曾遭迫害,并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妻子梅好被王愛國等人侮辱、傷害后投河自盡。他為了減輕自己當時所承受的政治迫害和輿論壓力,目睹妻子尋死卻不去施救,推卸丈夫對妻子所應承擔的責任,充分暴露了人性之惡。梁知自認為是深愛梅梅的,卻為了自己的仕途默許母親把梅梅送到鐘潮身邊,后又和弟弟將前來鬧事的梅梅送回南方,又狠狠責備梅梅給自己和家人帶來了麻煩,最后造成了梅梅的死亡。為了自己的前程,為了追求更大的權力和利益,梁知葬送了自己的愛情,把梅梅推上死亡之路,他的一生都在追悔中度過,懺悔曾經(jīng)對梅梅所做的一切。由此看來,《朗讀者》比《認罪書》在發(fā)掘人性時更多地揭示了人性的復雜之處,不單單是人性之惡,還有人性在不同歷史條件、情感際遇下所暴露出的弱點。在《朗讀者》中,這些均被作者視為面對矛盾處境時做出的無奈選擇,給予了充分的人文關懷。
反思人性是為了知罪認罪,從而尋求自我的救贖之路,這是反思的最終目的以及價值所在。而兩部作品的懺悔救贖之路具有一定的差異性,呈現(xiàn)了對人性反思的不同結果。在《認罪書》中,“懺悔者做懺悔的那種體驗仍是深陷于情感、恐懼、苦惱原狀之中的無識別力的體驗” [3]4。無識別力的體驗,即是由情感上的傷痛記憶而引發(fā)的被動的懺悔,其目的是為了擺脫痛苦、愧疚、自責的心理狀態(tài)。作為曾經(jīng)的受害者,當他們身上不為人知的罪行被昭示于眾后,恥于面對自己的所作所為,他們選擇了逃避作為救贖之路。以死亡來逃避救贖,是自我反思不徹底的結果,作品中一系列人物的最終命運也恰巧說明了這一點。梁知自殺、梁新出車禍、金金患肺癌,這一系列非正常死亡的結局不是簡單的因果報應。當他們的罪行被揭發(fā),人性之惡坦露在眾人面前時,他們是缺乏勇氣去面對的,所以死亡對他們來講是一種逃避的方式,也是他們最簡單直接的救贖方式。而最具哲學意味的救贖是繼續(xù)活下去,用余生反思和懺悔自己,以自己的實際行動贖罪。
與《認罪書》中以死亡尋求懺悔救贖不同,《朗讀者》對人性的反思更加徹底,因此在救贖方式上也更徹底。作品中的懺悔和救贖之路并未通向死亡,而是以生存和一生的懺悔來尋求救贖。漢娜被法庭判處終身監(jiān)禁之后并未放棄生命,她在牢獄中的生活一直井井有條:保持良好的閱讀和生活習慣,通過閱讀大量有關納粹罪行的書籍,以期認清自己、認清歷史、正視這一切,后來將自己所有的積蓄贈予納粹時期曾受過傷害的那個女兒。漢娜并沒有把這一切錯誤都歸因于歷史,而是認真反思自己在歷史中應當承擔的責任,她沒有逃避懺悔、拒絕救贖,而是用其一生認真思考和反思,自己如何在無意識中、在歷史的裹挾下成為罪惡鏈條上的一環(huán),并在一定意義上尋求給自己贖罪的機會,漢娜所做的這一切都顯示了她懺悔和救贖的勇氣。除漢娜外,米夏也傾其一生懺悔,對漢娜懺悔,他反思自己當時面對漢娜所做出的選擇,執(zhí)著為漢娜朗讀,直到最終可以坦然面對和漢娜之間的往事,所以米夏也是主動尋求救贖的。兩部作品中人物的不同結局顯示了不同的懺悔救贖之路,這一差異反映了對人性反思結果和程度的不同。
《朗讀者》和《認罪書》雖然都涉及人性反思這一主題,反思普通人身上潛藏的惡,但是無論是在具體的反思方式、作品呈現(xiàn)出的反思力度、對人性復雜面的揭示以及懺悔救贖之路上,二者都表現(xiàn)出一定的差異,而造成這種差異的原因是多方面的。
三
《朗讀者》和《認罪書》分別是反思“二戰(zhàn)”和“文革”的作品,具有不同的社會歷史和文化背景。因此,構成人性反思差異的重要原因在于這兩種不同文化視域下對待歷史的不同態(tài)度、不同的自省意識和人文關懷。
許子東認為:“有關‘文革’的集體記憶,與其說記錄了歷史中的變革,不如說更能體現(xiàn)記憶者群體在‘文革’后想以‘忘卻’來‘治療’‘文革’心創(chuàng),想以‘敘述’來‘逃避’‘文革’影響的特殊文化心理狀態(tài)?!?[4]3“文革”作為20世紀的重大事件,對其認識反映了國人認識歷史、認識自身的能力。中國人在整理“文革”記憶時,缺乏足夠的勇氣清算歷史和自身的錯誤,而只是建造一種“為了忘卻的記憶” [4]213。重新回憶“文革”,講述歷史是為了忘卻“文革”帶來的心靈傷痛,而缺乏深刻的自省意識。而這樣的理念在文學作品中的表現(xiàn),就是對“文革”以及自身的認識和反思不夠徹底、深刻。
除此之外,《認罪書》中涉及的人性反思缺乏足夠的自省意識和人文關懷,表現(xiàn)出一種道德上的潔癖,即以嚴格、完美的道德標準要求每個個體,而一旦觸犯道德底線,立刻將其排除在道德行列之外。這種道德潔癖對道德、人性上有瑕疵的個體缺乏包容、同情和理解,缺少人文關懷精神,更多的是譴責。作者為書中的罪人關閉了通向未來的門,留給他們的是疾病和死亡的結局,作品中的人物逃避救贖的同時也是因為救贖無門。情感道德上的潔癖使得在對人性反思時缺乏人文關懷,缺乏承擔的力量和愛的勇氣,單純呈現(xiàn)了人性之惡,忽略了多種復雜條件交織下的人性之弱。
二戰(zhàn)以后,德國人對法西斯惡行的譴責從來都沒有停止過,作家們反思二戰(zhàn),呼吁世界和平與安定。從揭露戰(zhàn)爭的殘酷、法西斯的罪行給人民帶來的苦難,逐漸轉向“通過追溯和回憶,反思納粹德國的歷史以及德國人應當承擔的責任” [5],實現(xiàn)了清算歷史的殘酷,反思了個人在歷史中應當承擔的責任?;诘聡褡宓姆此嘉幕?,本哈德?施林克擺脫了尖銳的社會批判,對歷史、社會、情感和道德等復雜條件糾纏下的人性進行了剖析,探討了復雜的人性,訴說了以往反思文學無法言說的傷痛,同時更加關注人性和命運,飽含了強烈的人文關懷,使人們對二戰(zhàn)時期的普通人既譴責又同情。
《朗讀者》探討了復雜的人性,指出了在歷史進程中不能推脫的個人罪責,同時也不乏承擔的力量和愛的勇氣。“除了正義,還有人性與人道,直接與人類的心房對話,體現(xiàn)了他在思辨明晰的同時,對于人性與存在的深度把握,獨立思考的態(tài)度和勇氣?!?[6]作者以獨特的反思視角,充分的人文關懷看待如漢娜一樣的普通民眾,既譴責他們在集體無意識中,由于盲目、無知而充當了歷史罪惡的幫兇,又同情他們在多種矛盾條件下的無奈抉擇,給予對生命本身的關懷,使得反思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
《朗讀者》和《認罪書》的主題都是復雜歷史條件下的人性反思。但是,兩部作品在反思的具體方式、力度、對人性復雜面的揭示以及懺悔救贖之途徑上都存在不同,反映了人性反思的不同高度,而這一差異主要是因為不同文化視域下對待歷史的不同態(tài)度,以及作品中不同的自省意識以及不同的人文關懷。對于人性的反思不僅僅是譴責,更要有勇于承擔責任的勇氣和愛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