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瓷兔子
“我記得你今天買了蜂蜜黃油的薯條?”林小胖頂著一臉的媚笑蹭到我身邊,“那么大一袋,你吃得完?”
“你不是剛剛刷了牙嗎?”我想起幾分鐘前她在洗手間里一邊刷牙一邊哼歌的魔音貫耳。她用力地眨了眨原本就不大能看清楚的小眼睛,自覺地伸手進抽屜摸出了袋子,爽利地撕開:“刷牙是為了更好地吃東西嘛??偛荒莛I著肚子睡覺。”
這是我與林小胖結(jié)識的第七個年頭,聽到她說過的第無數(shù)次餓。
我和她初見的那個秋天,是轉(zhuǎn)學(xué)后人生地不熟的茫然無措,經(jīng)過一堂煉獄一般帶著濃濃方言味的數(shù)學(xué)課,我正在偷偷翻閱著帶來的一本課外小說休養(yǎng)生息,林小胖晃悠著她壯實的身軀,直直地坐在我對面擋住我所有的光。
她的笑容不算迷人,甚至在贅肉橫生的臉上顯得有一點莫名的猙獰,聲音也不算好聽,甚至帶著一點與少女年齡不符的沙啞和低沉。
“給,數(shù)學(xué)筆記,我看你剛剛上課一直在發(fā)呆?!?/p>
見我愣愣地看著她,她促狹地一眨眼:“拿著呀,我只不過是聞到了你書包里零食的味道,來做個交換。”那一眨眼里,有著一閃而過的少女的嬌俏。
然后她就一邊理直氣壯地吃我的干脆面,一邊用沾滿調(diào)料的手指在我干凈雪白的筆記本上指指點點:“這道題,寫錯了?!?/p>
仿佛認(rèn)識了很久的熟稔模樣。明明最不喜歡自來熟的我,卻因為林小胖的主動接近而獲得了新學(xué)校的第一個朋友。
“這說明我有人格魅力啊?!绷中∨值淖煊肋h在咀嚼,“別看我胖,我可是非常友好溫柔又善良的?!?/p>
而我們倆后來在真心話大冒險時交換第一印象:“你就像個高塔一樣,把我所有的光都擋沒了,嚇?biāo)缹殞毩?,連逃跑的小道也沒給我留下?!?/p>
林小胖笑嘻嘻的但并不生氣:“我是看你一個人孤單單的太可憐才去逗你的好吧,初來乍到時跟個小白兔一樣沉默又警惕,現(xiàn)在是怎么長成這副樣子的?”
其實當(dāng)年找我說話的林小胖,又何嘗不是孤孤單單的一個人?在每個女孩子細瘦如玉竹的初中,一個頂三個的壯實,膚色黑黑的說話特別大聲的林小胖,總是會收獲一些不加掩飾的厭惡的眼光。哪兒有那么多奇妙的緣分,一開始不過是兩個孤單的人同病相憐。
而之后的歷久彌堅,除了她的體型優(yōu)勢和我的語言優(yōu)勢組合,打開一片沒人敢惹的天,更多的則是吃貨對美食的共同追求。
短短六個月,我胖了近十斤,而林小胖原本就珠圓玉潤的臉更是肉感十足,在廚房窄小的空間移形換影的時候,感覺地面都在震動。當(dāng)我正想著要不要從伙食經(jīng)費里抽出一部分用來減肥的時候,林小胖扭捏地走進了臥室:“跟你說點事唄?!?/p>
“要吃什么自己拿?!?/p>
她毫不客氣地一邊打開我的旺旺仙貝,一邊用手推推我:“你說……如果我要搬走的話,你會不會生氣?”
“你要搬,為什么?”
她紅透的臉像個大柿子:“那個啥……我戀愛了……之前一直沒太好意思跟你說。你看我這么多年好不容易才攤上個人喜歡,可別怪我重色輕友啊?!?/p>
林小胖臉上甜蜜又羞澀的微笑,像是倒多了蜂蜜的粉紅色馬卡龍。
我為她開心的同時不禁有些遺憾。從此以后,她的糖醋排骨,她的魚香肉絲,她的釀豆腐,都只會燒給另一個人吃。而我抽屜里的布丁和餅干,再也不會有人理直氣壯地伸手去拿。
林小胖戀愛的對象是個竹竿一般的男生,可他們倆看上去一點也不介意,臺風(fēng)警報的時候,林小胖更新了一條朋友圈:“我會把你牢牢擋在身后不讓風(fēng)帶走的?!敝窀湍袘?yīng)景的回應(yīng),則是他的“雞爪”被林小胖的“豬蹄”緊緊地攥在手里的照片。可林小胖的強壯擋得住臺風(fēng),卻擋不住男生的桃花運。她龐大的身軀在他曖昧的細瘦漂亮的桃花對象面前像豆腐渣一樣不堪一擊。她還是像很多年前上學(xué)時被欺負(fù)之后一樣,連抗?fàn)幰幌露紱]有,只會撥電話給我:“你那房子……我還能不能搬進來?。俊?/p>
她翻炒著牛柳的手只停頓了一下下,說話的時候語氣平靜得不像在說自己:“沒那么嚴(yán)重,我開始的時候就想著,怎么可能有人會愛我呢?這一定只是老天看我可憐賜一個夢給我而已,所以我沒奢求什么,醒了就醒了,這樣挺好的?!?/p>
窗外四合的暮色打在廚房的綠紗窗上,一點點昏黃一點點朦朧,像一個旖旎的童話,而我的林小胖說,怎么會有人喜歡我呢?
怎么會有人喜歡我呢?我這樣的人。
她上一次說這樣的話時,還是初中填志愿的時候,她大大咧咧地一把奪過我的志愿表,毫不猶豫地寫下了跟我一模一樣的學(xué)校。
“哎,你明明學(xué)習(xí)比我好,干嗎要委屈自己?”
她也是這樣笑嘻嘻地看著我,用平靜鄭重得不像是她的語氣說:“反正我爸媽也不管,我就只想跟你一所學(xué)校,像我這樣的人,是沒有人愿意跟我做朋友的,除了你。”
我很想走上前去抱抱她的時候,她端著香氣四溢的黑椒牛柳從廚房走出來:“傻站著干啥,趕快吃,吃完我還要跑步呢?!?/p>
“你?跑步?”我依然記得她每一年800米不及格觍著臉跟體育老師軟磨硬泡的樣子。
“對,這回我是認(rèn)真的,一定會堅持下去的?!?/p>
說完這話的林小胖,堅持長跑了整整三周,我每天推開窗都看見她穿著撐得鼓鼓的運動裝,一邊揮汗如雨一邊垂死掙扎。
下著雨的那晚,林小胖十點多了還沒有回來,我撐著傘出去找她,走了許久才在一個破敗的花壇看到她的背影,她垂頭喪氣地坐著,被枯枝敗葉擋去大半,看上去整個人都小了一號。她看見我咧嘴笑了一下,如果那算是笑容的話。
“我剛剛稱了體重,一斤也沒瘦??磥磉@不是虛胖,是小時候生病打的激素還沒代謝完?!?/p>
然后眼淚就猝不及防地落下來:“我其實不是想挽回什么,我這個樣子連自己都不喜歡,根本沒資格去指責(zé)別人,我就只想讓自己瘦一點,漂亮一點,像個正常女孩子一樣能有個青春,能有人愛我而已,可是連這都做不到。我真的是個沒用的人?!?/p>
我從來不知道一個胖子的體內(nèi)會有這么多的水,好像整片天空的雨都住在她身體里。積攢了這二十多年,然后澎湃如山洪一樣涌出來,兇猛得像要淹沒整個世界。
哭濕了我半片衣服的時候,她看了一下腳下的小水洼,低著頭嘟囔了一句什么,很小聲。
“你說什么?”
“好丑……”她小聲地又重復(fù)了一句,然后不好意思地拉拉我的手打岔,“我餓了,你能不能請我吃烤肉?”
好像剛剛那個號啕大哭的人是我,而她什么都沒發(fā)生。
后來的后來,林小胖終究還是再次搬出了我家,她換了工作,進了一家傳說中天天加班永無周末的廣告公司。
在強大的工作壓力下,她依然沒有瘦,反而因為加班時常常忍不住吃零食而更胖了一些。笑起來依然是聲若洪鐘又沒心沒肺的模樣。
我知道她每一天都在加班,知道她永遠不會拒絕任何出差和跑客戶的變態(tài)要求,知道她的工資翻了三倍,知道她依舊很喜歡吃,知道她付出的比別人都多得多,知道她再也沒有崩潰地大哭或是鄙薄自己的贅肉,不管遇到多困難的事和多惡意的嘲弄,她都像一只胖胖的小熊,努力地挺起頭顱。
直到有一天,我知道她有了個認(rèn)真而別致的追求者。連情人節(jié)表白的禮物,都是做成花束模樣的酒心巧克力。林小胖結(jié)婚的時候,我是她的伴娘。兩個圓滾滾的人笑容可掬地站在一起,像是招財童子一樣喜慶。她上臺前忽然促狹地對我一笑:“你知道嗎?我現(xiàn)在一點也不討厭自己是個胖子了。胖子也有胖子的好處啊?!?/p>
“撞起人來比較輕松嗎?”
“不是,是胖子不能低頭。”她嚴(yán)肅又鄭重地笑,“你記不記得,我當(dāng)時說好丑你還追問我在說什么?”
“當(dāng)然記得?!?/p>
“因為低頭會有雙下巴,真的好丑?!?/p>